枕水而眠——漠兮【完结】
时间:2023-05-10 14:50:32

  她说这是她今年画得最好的一张画,的确不是虚言。较之《松下观瀑》由画改画的局限性,这张《寒林雪景图》则自由奔放多了。
  大雪之下的高山寒林,起伏陡耸,气势宏大,为了突出白雪的柔润,她一改之前大小斧劈皴相结合的笔法,皴法极少,以淡墨晕染为主,景物荒凉萧索,山水一色。
  在经营位置上,采用的是北宋山水构图法,自上而下,由近及远,近景高险,远景深远。这也是中国山水画与西方风景画最大的不同之处,西方风景画画的是写实的客观景物,而中国山水画则不然,一切都以画家的主观意志为主导,往往咫尺之内便有万里之遥,有以大观小、俯看全景之感。
  南齐画论家谢赫的《画品》有云,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摹写。
  此六法是评判传统书画的美学标准之一,以此赏画,更有章法可寻。
  晏初水观赏之余,突然发问:“你这张画临的可是北宋许道宁的《关山密雪图》?”
  面壁的小学生抬起头来,满脸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画山水分两种,一种叫“师古人”,一种叫“师造化”,后者就是实地写生,向自然学习,而前者指的便是拟写古人笔意,类似书法中的临帖。除谢赫六法中提到的传移摹写外,明代大家董其昌的“师古观”更是影响了其后三百余年山水画艺术的发展。
  在山水画创作中,拟古的意思不等于复制,而是从学习技法的角度探索,用自己的领悟与笔墨进行创作,所以画出的作品往往与原作大相径庭,或由画家自己注明,或是同时比对,才能发现迥异风格之中暗藏的关联。
  师法前人是常事,但一眼就能看出她师法的对象和具体的画作,着实叫人惊叹。
  晏初水神色怡然,很显然这张画他是满意的,赏心悦目之下,他不免心情大好,反问许眠:“从唐代到元代,画史画论一共有二十八部,你知道五代两宋时期有记载的山水画有多少幅吗?”
  这种难度的问题,许眠直接摇头放弃。
  他笑了笑,“一共有1186幅,其中画雪景的有112幅,画寒林的有86幅。”说罢,他将这幅《寒林雪景图》小心卷起,轻松而随意地说,“存世的每一张我都反复看过,当然知道你摹写的是哪一张。”
  在许眠的记忆里,晏初水跟着她外公学了八年书法,所以他上一次看出《苕溪诗》,她并不感到惊讶,可这一次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火眼金睛绝非浪得虚名。
  《苕溪诗》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那1186幅山水画他也记得,此外还有历朝历代、各种题材、不同风格的书画名作,是不是都存放在他的大脑里?
  她眨眨眼,像是一时起意的好奇,“初水哥哥,你这么会看画,那也会看人吗?”
  晏初水正要把画收进藏品室,听到她的问题,暂时停住了脚步。
  “鉴画易,鉴人难,人心是最难猜测的东西。”他说着顿了一下,侧身回眸,“不过有的人不难。”
  他额前的湿发细碎地垂着,在半遮半露的眉眼中,许眠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哦,原来有的人是说她呀。
  小姑娘抬头仰望,琥珀色的眼眸清澈透亮,像一捧浅浅的溪水,仿佛在问他,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晏初水淡淡地看了一眼,在心底默默回答。
  工、具、人。
  ***
  从隔壁回来,许眠先洗了个澡,尔后才换上睡衣,舒舒服服地躺在新床上。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记事本,封面有些泛旧,看样子用了好一阵子。她翻身坐起,将记事本打开,本子里夹着一张保存完好且平整干净的全家福。
  站在右边的是她的外公黄珣,左边是她的外婆方秋画,而她站在中央,梳着双马尾,穿着一条雾蓝色的连衣裙,手里握着一卷画,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人。
  许眠轻轻抚过相片,尔后将今天领到的结婚证也极为小心地夹了进去。
  她从一旁拿过一只笔,将记事本翻到靠后的位置,在最后有记录的那一页上,写着一行清秀的小字:想和晏初水结婚。
  她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脑中一闪而过的是晏初水穿着黑色浴袍的样子,极致的黑与极致的白,还有他身上清冽的气味,特别干净,特别的……
  许眠歪头咬了咬笔杆,痴痴地笑起来,可可爱爱的。
  她翻开全新的一页,写上了一句全新的话——
  我想睡晏初水。
第十八章 以前不是这样的!
  PART 18
  背过的书睡一觉就忘,看过的电视剧十年都记得。
  ——《眠眠细语》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晏初水准时走出家门,他是个习惯早起的人,因为一天只有24小时,他拒绝黑夜,必然得在白天积极工作。以往他出家门就是进电梯,如今这个环节多了一个步骤,他先去隔壁敲了门。
  门铃响完一遍,毫无动静,他又按了第二遍,结果依旧如此。
  晏初水掏出手机,第一次拨通了许眠的电话。
  果然也是关机。
  倘若隔壁住的是旁人,晏初水会在此时迅速撤离,并拨打110报警。根据他的判断,一人独居,按门铃没反应只有两种原因,一是在上厕所,二是煤气中毒。
  当代年轻人,十个上厕所九个半都要拿手机,所以还是煤气中毒的概率更大一些。
  他自然是要远离危险的。
  不过这里住的不是旁人,而是许眠,她人如其名,从小就爱睡懒觉,不仅起不来,还叫不醒。从前她的外婆,也是晏初水的师母,还怪过黄珣没给她起个好名字。
  ——好好一个姑娘,你给她起名叫许眠,她能不贪睡吗?
  可晏初水觉得这事并不能怪黄老师,毕竟许眠那么爱吃肉,也不是因为她叫许肉啊。
  在小学期间,能让许眠主动早起的,除了春秋游,就是晏初水来黄家上课的日子。
  因为叫她起床,晏初水自有一套办法。
  他放下耳边的手机,去按门上的电子锁,密码是他之前设定的,以他对许眠的了解,她十之八九是不会修改的。
  果不其然,六个数字按完,大门就开了。
  推门而入便是那间宽敞得有些离谱的画室,她的东西都已经收拾整齐,画桌上铺着羊毛毡,压着镇纸,还有一叠最近使用的山水草稿。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纸墨味,一点声响也没有。
  许眠当真是还在睡觉。
  卧室的门没有关,大剌剌地敞着,晏初水没什么可避嫌的,直接就走了进去。
  屋内拉着双层窗帘,昏黑一片,空调的冷气从风口落下来,温度有些偏低。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床上的人缩成一团,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连个脑袋都没露出来。
  既然觉得冷,为什么不起来调温度?
  这真是继羞而不耻后第二个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
  冷、而、不、起。
  晏初水皱着眉头把空调温度向上调了三度,尔后大步走到床边,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甚至故意走得很重。
  可隆起的被窝一动不动,里面的人连个身都没翻。
  晏初水就没见过心这么大的人。
  说起来,他叫许眠起床的方法也很简单——挠痒。她是个入睡容易又叫不醒的人,唯有一个软肋,特别怕痒。
  脚底心排第三,肚脐眼排第二,她最怕、最怕的就是有人挠她咯吱窝。
  晏初水碰过一次,当时她的叫声把黄珣驯养了三年的虎皮鹦鹉直接吓跑了,此后再也没有飞回来过。
  黄珣一时悲痛,写下一篇草书《梦奠小虎帖》,小虎是那只鹦鹉的名字,飞走的当晚黄珣就梦见小虎饿死他乡了,故而奋笔疾书,不顾笔墨之工拙,真情实感潮涌而出,意外地达到了一种浑然天成的效果——无一笔不妥,无一笔凝滞,气势流畅,苍劲绝尘。而这篇《梦奠小虎帖》恰好就在晏初水的藏品室里,是他打算给许眠的十张聘礼之一。
  换而言之,这份聘礼也有她自己的一份“功劳”,如今送回她手里,倒是一个因果循环。而在这个完美的闭环中,唯一还缺的,就是叫她起床了。
  晏初水哗啦一下将被子从后往前掀开,里面的人蜷成一团,掀开三分之一连条小腿都没有,只堪堪露出她的一只右脚。
  他轻声冷哼,单手向下一捞,握住纤细的脚踝。
  许眠的脚与她的身形是配套的,瘦瘦小小的并不大,晏初水却莫名一惊,因为这与他的记忆大有出入,他下意识捏了捏,好像比以前大了一圈。
  现在的许眠不是以前的许眠了。
  这种冲击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细碎地散落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提醒他,不断地让他意识到,他的结婚对象不是一个小丫头,而是一个成年的、成熟的年轻女性。
  他不由自主地收紧虎口,似乎是感觉到不舒服,那只脚动了一下,往回收了收。
  晏初水回神,把脚拎高了几分,小巧的脚掌和他的手掌差不多长,五趾蜷缩,脚背弯起,脚踝被他捏得白里泛红,连触感也变得温热粘腻,像一团热乎乎的糯米糍。
  他伸出两根手指,熟练地去挠她的脚底,一下一下地,轻轻掠过。
  指腹在她脚心摩擦,脚心也在摩擦他的指腹。
  细细腻腻的那种痒。
  仿佛是触到了什么开关,床上的人立刻醒了一半,在被窝里扭了扭,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晏初水有些心神不宁,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然而许眠非同一般,哪怕扭成一根麻花也坚决不肯全醒,她的原则是——只要不睁眼,一切都是梦!
  十二年过去,晏初水发现她的功力更强了些,真是努力奋斗的脚底心啊!
  “许眠。”他俯身向下,隔着被子,低低沉沉地对她下通牒,“你再不起来我就挠你肚脐眼了。”
  床上的人不予回应,同时伸出左脚来解救右脚,两只脚来回后蹬,试图挣开他的禁锢,但力道不足,像在狗刨似的。
  晏初水神色不屑,索性把她的双脚全部抓住,用力向后一扯,如同拽一只青蛙那样,把她的两条小腿都扯了出来。
  许眠偶尔也是会有小脾气的,尤其是起床气。
  越是不给她睡,她越是不睁眼,即便被拽出去半截,也要垂死挣扎,双手攥紧、两臂夹死,抱住被子坚决不松。
  晏初水瞧她是真的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挠肚脐不死心,干脆再使一把力,把她整个人都拽出了被窝。
  然后——
  他就看见了肚脐眼。
  许眠的睡裙像一片软软的香蕉皮,在拖拽过程中一路从膝盖掀到头顶。
  她整个人都暴露在空气中,除了脑袋。
  白嫩嫩,光溜溜。
  晏初水以火眼金睛著称,所以看得真真切切,从上到下,从整体到局部,包括内裤上的草莓小兔子图案。
  没等床上的人叫出声,他哐叽丢开她的两条腿,直接奔出卧室,冲出大门。
  现在的她真的不是以前的她了!
  在她两三岁洗澡的时候,他还帮师母递过几次毛巾,以前、以前……不是这样的!
  晏初水整个人都凌乱了。
  虽然牵过手,虽然接过吻,虽然上次也瞥过一眼,但是不一样啊,这样赤条条地看见她的身体,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等等,他没准备好的事好像还不止这一件。
  眼下是才领证,以后呢,同住一屋,同睡一张床,就会有更亲密的接触……这些事他不是不懂,也不是没想过。可想过和准备好是两码事,他也想过许眠已经成年,然而亲眼看到她已经成年的身体,那些预想就都变成了纸上谈兵。
  比如——
  为什么成年女性的胸部会那么平坦?
  为什么她瘦瘦扁扁的却还有小肚腩?
  为什么脚踝纤细屁股倒是又鼓又翘?
  ……
  十万个为什么在他脑内搅成一团,与他预想中冷静自持的反应完全不同。
  “初水哥哥!”
  许眠的声音随着推门声传来,晏初水后背一僵,腰背笔直地站在门口。
  “刚才是你把我拽出被子的?”小姑娘从门里探出半截身子,声音软中带糯,有些半睡半醒间的迷糊。
  “不是!”
  晏初水一口否认。
  许眠傻了,“那是谁?”
  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无法继续逃避,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好在她的衣服已经归位,依旧是那条浅蓝色的睡裙,方口领、直身款,还有大裙摆!
  晏初水的眼睛一向有自动打马赛克的功能,现下功能失调,还新增了一个透视功能,隔着衣服,他都能看出里面的样子……
  对图像的卓越记忆力,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强大。
  “是你在做梦!”
  他大吼一声,将许眠一把推回屋内,死死抵住大门,有一种要把她锁在里面一年也不给出来的狠厉架势。
  厚重的防盗门隔出两个天地,外面的晏初水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门里的许眠挠了挠头,打了个懒懒的哈欠。
  真是不公平呢。
  上一次大家都是初吻算扯平了,而这一次,只有他看见她的裸体,她又没看到他的,多亏啊。
  应该很好看吧,她想。
  一定得找个机会看回来才行!
第十九章 小马宝莉和伯乐
  PART 19
  永远不要和聪明人比聪明,要让聪明人觉得他最聪明。
  ——《眠眠细语》
  半小时后,许眠洗漱完毕,她打开手机,叮咚叮咚地跳出二十条微信消息,清一色都是晏初水发来的指令。
  “带上你的画去瀚佳拍卖行,地址在淮海路76号中海大厦。”
  “王随的办公室在十楼,先去九楼前台登记访客信息。”
  ……
  哦,这下许眠明白了,难怪他一早来叫她起床,原来是要带她去瀚佳,结果一番操作猛如虎,自己把自己吓跑了,只能让她一个人去了。
  许眠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半排整齐的连衣服,大多是全棉质地。春夏季节,她几乎每天都穿连衣裙,理由很简单——不必花时间搭配。她今天选了一条藕色的衬衫裙,是上个月才买的,还比较新,适合穿着去面试。
  至于画,她挑了去年清明回檀城时,在云眠山写生创作的两张写意山水,一张是纯水墨,另一张稍有着色,算是一幅浅绛山水。
  她将画卷好收进画筒,单肩背上,再穿上一双浅口单鞋走出家门。路线她已经提前搜过了,在小区门口坐地铁2号线再转3号线,正好就是中海大厦楼下。
  不过在搜路线的时候,她还发现了另一件事,就是小区隔壁的那栋高端写字楼,便是墨韵拍卖行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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