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饰水墨画,连框带裱,单张价格也不会超过一千。
“还真是个傻子。”晏初水听完如是说,“应该是美院在校生吧。”
殷同尘啧啧嘴,“现在的美院学生心高气傲,哪会这么便宜就把作品卖了。肯画这种装饰画的,一般都很业余,觉得自己做不了艺术家,索性去做画匠赚钱。”
晏初水意兴阑珊地摇摇头,原本想找这个画家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好奇,二是为了这次的赝品风波。
网上的热帖虽然删了,但余温尚在,况且赝品也是不争的事实。墨韵做拍卖也有十多年了,上亿的作品都没走过眼,哪能因为这样一张画翻车?
如此丢人现眼的事,也只有找到这个画家,才可能彻底反击。
可现在他已经没了兴趣,怀才不遇的人他愿意帮忙,自甘堕落的就算了吧。
不过殷同尘还是把最后打听到的结果如实汇报,“画贩子说,这张画他有点印象,画画的人是个小姑娘,二十岁出头,不画好卖的工笔花鸟,尽画大写意山水,名字有点怪,叫许眠……”
晏初水腾地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晏总?”
殷同尘歪头叫他,指了指客厅窗外。
按照惯例,晏初水从不在天黑后出门。
“去、找、人。”
***
一路上,殷同尘都在猜测,究竟是哪个关键词触发了晏初水。
小姑娘?二十岁?写意山水?
还是……许眠?
然而后排的晏初水带着眼罩,拒绝与黑夜对视,也拒绝与人交流,这让殷同尘没法发问,只能自己瞎想。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晏初水一定认识这个叫许眠的小姑娘,难道是前女友?但随即他就推翻了这个猜测,回忆大学时光,晏初水对谁都是十级警惕,仿佛每一个靠近他的妹子都是从《聊斋》里出来的,每个接近他的汉子都是从梁山上下来的。
再往前推……
晏初水今年二十八岁,那姑娘二十岁出头,两人至少相差六岁,要是大学前有关系,那就不是早恋,而是犯罪了。
尽管晏初水的很多行为都让人想犯罪,但他本人却是一个不会犯罪的人。
理由很简单,因为犯罪危险。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光是天黑这个选项,就已经不可能了。
黑色的宝马7系在路口转弯,驶入一条狭窄的小巷,这里属于老城区,许多居民楼都是三十年前盖的。城市迅速发展,写字楼与商场层出不穷,这一带的房子面临拆迁,纵使老旧也不会有人去翻新,大多是便宜出租,甚至是群租。
司机按照地址将车停在一栋单元楼楼下,殷同尘下车时看了一眼时间,正好是晚上十点整,这可并不是一个登门拜访的好时间啊。
晏初水却毫不在意,摘掉眼罩走下车,直接就上楼梯了。楼道有灯,不算太黑,一路上到三层,他在304门前顿住。
殷同尘问:“你也觉得这个时间不合适了吧?”
晏初水回头看他,“不,我是觉得应该你敲门。万一门里面有什么……”
“……”
得,殷同尘上前一步按下门铃。
如他所料,304也是一套群租房,开门的是位中年阿姨,听到他们要找许眠,就朝北面的一个单间指了一下。
这一次晏初水倒是不用他代劳了,自个走过去,在门上轻叩了两下。
殷同尘更加确定,两人的关系铁定不一般。
屋里的人似乎已经睡下或是在忙,隔了许久也没有回应,晏初水不得不敲了第二次。这一次总算有了回应,一阵窸窸窣窣的手忙脚乱后,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穿着一条泛白的蓝色睡裙,长长的卷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阿姨,房租我……”话说到一半,她才惊觉敲门的人不是房东,而是两个年轻的陌生男人。
一个很陌生。
另一个,好像不太陌生。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左手拇指在嘴边轻轻啃咬,一双小鹿眼定定地看着他们。
晏初水也定定地回看她。
琥珀色的眼瞳,没错。
自来卷的头发,没错。
爱啃左手拇指,没错。
还有……
狭小的屋内,一张硕大的画板抵在北墙上,挡住了唯一的窗户,画板上还有一张尚未完成的山水画,六尺全开的尺寸,几乎占据了整块画板,周围贴着几张小草稿。地上的画具虽多,但一一挨着画板放置,整齐而不凌乱。
西面墙放着一个简易的置物铁架,最上层是卷成捆的画作,搭着一块遮光的灰色盖布,中层放着一些纸笔,其中有半刀没用完的宣纸。
只瞥一眼,晏初水就知道那是普通净皮,而非特皮,更别说是陈年老纸了,倒是和那幅《松下观瀑》的用纸并不一样。
房间东面是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桌,桌上的小半碗泡面腾腾地冒着热气,旁边还有一根刚撕开口的火腿肠。
喜欢吃火腿肠,没错。
“许眠。”他摘下眼镜,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小姑娘疑惑地仰头看他,这个人又高又瘦又好看,站在逼仄狭窄的过道上,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明明叫了她的名字,却又满脸的生人勿近,真是奇奇怪怪。
可世上奇怪的人并不多,如果曾经遇到过,现在又遇到,那多半是同一个人。
她啊呜一口咬到手指,疼得叫出声来——
“初水哥哥?!”
“嗯。”晏初水点头,在得到以上种种证实后,他伸出右手,“身份证再给我查一下。”
“……”
第三章 穷且潦倒
PART 3
出卖灵魂并不丢人,丢人的是卖得太便宜了。
——《眠眠细语》
四面不透风的房间,只有一台小风扇呼呼在吹。
晏初水站在屋子中央,手持许眠的身份证,老房子层高低,他站在梁下眉眼低垂,高瘦的鼻梁下,唇色淡得像一抹水。
“姓名。”他问。
“许眠。”小姑娘乖坐在凳子上,举手回答,顺便补充道,“性别女。”
晏初水凝眸,“我还没问你呢。”
“哦。”许眠点头,大概是还没吃晚饭的缘故,她伸手摸向那根火腿肠,攥在手里,但又没吃,仿佛只是因为紧张,想抓点什么似的。
“身份证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高三。”许眠坐直身子,方便他核验人脸。
小姑娘个头不高,身材瘦弱,巴掌大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一双明亮的杏眼显得格外大,配上清秀的五官,整个人像一株细细长长的铃兰,弱弱的好看。
他们很多年没见过了,晏初水有点记得,又有点不太记得,他走近一步,倾下身子,眼镜插在衬衣口袋里,目光毫无遮挡地落在许眠身上。
他的眼瞳很黑,焦墨一样黑。
许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晏初水没有,他的呼吸很匀称,和他的视线一样,均匀地从她身上扫过,一寸一寸的。
四肢齐全,长得不丑,是本人。
隐约记得她右耳后有颗红色的痣,晏初水不假思索,捏住她的耳廓往前一掰,许眠的耳根很软,被他一捏就红透了。
她咕嘟吞了一口口水,“初水哥哥……”
晏初水抬起眉梢,问:“疼?”
“不疼。”小姑娘摇头。
只是烫而已。
他慢悠悠地松开手,心无旁骛地继续,“身份证号码背出来。”
许眠不自然地揉了揉右耳,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了一眼,才飞快地背道一串数字。
十八位数字准确无误,晏初水姑且相信眼前的许眠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许眠。之所以用姑且,是因为他暂时停止了发问,却仍在用手机查询信息。
他不看许眠了,许眠倒还在看他。
这么热的天气,这么闷的屋子,他竟然一点汗都没出,身上也没有任何刻意的气息,像是自带结界,近在咫尺也给人一种隔着八百米的感觉。
许眠忍不住低头,看向睡裙上一根不太显眼的线头。
是不是该换身衣服?
可是换衣服的话,得让他先出去吧。
还是算了,她又偷瞄了一眼晏初水,并不觉得他会注意到自己穿了什么。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晏初水突然开口:“你衣服上有四根线头,右边拖鞋底脱胶了,还有——”
他顿了顿。
“开门前,记得穿内衣。”
“……”
许眠从脸红到脖子,从脖子红到脚。
“你看到了?”她问。
晏初水侧目,一如鉴画时那样直言不讳。
“恩,看到了。”
“……”
无视她的一脸窘迫,他还又补充了一句,“直接看到了肚脐眼。”
“……”
***
胡乱套上一件外套,许眠满头大汗站在小风扇前,把风挡得死死的。
久别重逢这种事,倘若天时地利人和,就是一场偶像剧,倘若三者都不占,那就是一场人口普查。
好在此时殷同尘敲门而入,向晏初水汇报,“检查过了,其他住户没有烧杀抢掠的犯罪前科,方圆十米是安全的!”
晏初水点点头,继续看手机。
殷同尘一边以手扇风一边抽出纸巾擦汗,刚一扭头就被角落里裹着黑外套又黑着脸的许眠吓了一跳。
啥情况啊,大热天还穿外套?
和晏初水一样是个不怕热的死变态?
当然,第二句话只能放在心里。
老板不怕热,一定是因为老板天赋异禀!
他抬手指了指那碗快坨掉的面,提醒她:“你要不要先吃饭?反正一时半会也查不完……”
许眠热归热,憋屈归憋屈,到底还是好脾气,或者说,是真的饿。
她鼓着脸挪到书桌前,刚端起碗吃了一口,又想起一件要紧事,猛然站起身来,“哎呀,我还没给你们倒水呢!”
“我不喝水。”晏初水冷声拒绝。
“那喝茶吗?”她迅速蹲下身子,像只鼹鼠似的从书桌下的一个快递纸箱里翻出两袋简易茶包,兴冲冲的。
晏初水侧脸看她,再次拒绝,“我也不喝茶。”
小姑娘局促地涨红了脸,四下看看,一时也没有其他选择,作为一个家徒四壁却又热情的主人,她有些走投无路地问:“那、那你要不要喝点泡面汤?”
“……”
“我还没吃,是干净的!”
“……”
天道好轮回。
殷同尘清楚地看见晏初水的脸色由白转黑,哇,世界奇观啊!
然而下一秒,奇观就没那么美观了,晏初水利落地指向殷同尘,淡淡地说:“倒点给他吧,他最喜欢喝。”
“好哇!”
许眠的热情总算有的放矢,她再次从纸箱里翻出一只一次性纸杯,倒了小半杯泡面汤,郑重其事地递给殷同尘。
“……谢谢!”
殷同尘硬着头皮接过杯子,在许眠的盛情邀请下,与她一起坐在书桌前。
一人吃面,一人喝汤。
大概是有了面汤之交,许眠指了指他淤青的左脸,问:“你的脸要不要用热鸡蛋敷一敷?”她的声音软乎乎、甜丝丝的,和棉花糖一样。
殷同尘的脸肿了大半天,早已破罐子破摔,不过这份迟来的关心还是让他颇为感动,“不用了,谢谢你。”
许眠松了口气,继而喃喃自语:“好像也没鸡蛋了……”
“……”殷同尘忍不住小声问许眠,“你和晏总真的认识吗?”
“真的呀!”许眠呲溜吃了一大口面,心情彻底好转,“我两岁就认识他了。”
“两岁?”殷同尘心中一惊,深感自己地位不保,“那你们是青梅竹马咯?”他用一个精准的词语概括出他们的关系,然而这个词却让许眠犹豫了。
“算……吗?”
“你们从小就认识,你又叫他哥哥,不是青梅竹马吗?”
许眠含着筷子仍在犹豫。
“一起长大?”
“嗯嗯!”
“两小无猜?”
许眠拨弄碗里的面条,终于找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初水哥哥……会无猜吗?”
“!”
殷同尘不禁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姑娘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领悟,可见他们的关系是真的不一般!唯一的问题是,晏家家大业大,能和晏初水一起长大的……他不由地环视四周,莫非这屋子看起来破旧廉价,其实别有洞天?
但许眠当即就推翻了他的猜测。
“你在找厕所吗?这里没有的,要去外面楼道的公共厕所。”
“……”
身为书画拍卖师,殷同尘的工作就是与形形色色的艺术家打交道,富的见过,装逼的见过,清高的也见过,可他从没见过一个画家认识晏初水,还能如此……他不忍说出那个词,只好继续闲聊,“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吃完泡面,许眠终于有机会剥开那根火腿肠,边啃边回答:“是初水哥哥来我家学书法认识的。”
“书法?”殷同尘疑惑地看了一眼晏初水,好在后者不仅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还抛给他一个答案,“她外公是黄珣。”
“???”
许眠眨眨眼,“你知道我外公哦?”
殷同尘目瞪口呆。
他当然听过黄珣的名号,黄珣是当代书法家,尤擅行草,作品风格飘逸,笔墨变化独特,而且——他尴尬地说:“去年秋拍,黄珣有一组四尺对开的行书五言联就是从我手上卖出去的,拍出了他作品的最高价,一百二十八万……”
最后的数字他说得极为勉强,主要是许眠的目光太过真挚,啃火腿肠又啃得太过陶醉,一百二十八万自然也就变得烫嘴起来。
然而人类的尴尬并不相通,许眠听到这个数字反而眼前一亮,高兴地晃起手中的火腿肠,“哇!好厉害!初水哥哥,现在外公的字这么值钱啦?”
晏初水已经核查完所有信息,他放下手机,不急不慢地回答她:“对,黄老师的字现在价格很高。”
“真好呀。”她低头笑了笑。
小姑娘圆圆的脑袋上有一个乖巧的发旋,半干的头发翘起柔软的卷毛,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把。
可晏初水不是这种人,他双手环臂,毫无感情地发问:“所以——”
“嗯?”
“你为什么会穷成这个鬼样子?”
“……”
真·一刀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