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殷同尘喝了半碗泡面汤,不免有些心疼许眠。
不过,这正是他刚才没好意思说的词。
穷。
还潦倒。
艺术是一门烧钱的手艺,在出名前,年轻画家穷一点是常事,但一般不容易潦倒,因为有骨子里的傲气。可许眠不一样,她看起来就没什么傲骨,被人当面奚落,也只是垂死挣扎,“有吗?我、我觉得还好吧……”
晏初水冷冷地说:“去年全市人均可支配收入五万三。”
许眠开始数手指了。
他继续道:“而且你吃的泡面是白象牌的,只要一块五一包。”
许眠抬头,努力为自己辩解了一句,“这个我不知道哎,面是我问房东阿姨要的半碗……”
晏初水低头,在备忘录里记下:一块五也没有。
喝汤的殷同尘按捺不住,直接问她:“你外公的字都这么值钱了,就没给你一点?”
许眠目光游走,继续挣扎,“你们要不要再喝一点泡面汤……”
晏初水反问:“你有钱买吗?”
“没有……”
“赌博了?炒股了?追星了?”
他一连追问了三句,许眠都是摇头。
“那、钱、呢?”
“……”
残酷的话题避无可避,小姑娘蔫蔫地垂下脑袋,“外公前几年生了大病,外婆就开始卖字画,可外公还是没治好,后来外婆也病了,家里的东西都归舅舅了……”
晏初水沉默了。
他和许眠的老家都是檀城,一个人口只有十几万的县级市,虽然貌不惊人,但早在唐代,这里就因为生产一种文人墨客的必需品——宣纸,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二十年前,晏初水去黄家拜师,那时的檀城有双绝,晏家的纸,黄家的字。后来晏家转行做拍卖,就搬离了檀城。黄珣去世的消息他们也有耳闻,可随后黄珣的身价一路攀高,想来家属应该过得不差,谁成想会是这样?
在全民脱贫奔小康的年代,居然还有人逆流而行!
“所以你就卖画为生?还画装饰画,卖给画贩子?”
从见到许眠开始,晏初水就没说过一句好话,殷同尘恍然大悟,难怪他会天黑出门了,因为登门拜访需要选时间,而骂人却不分早晚啊!
尤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许眠被他训得服服帖帖,火腿肠也不敢啃了,“我急用钱,工作室和我说,我的画不好卖,而且就算卖,也只能一张一张慢慢出,但是画贩子要好几张……”
“你要钱干嘛?”晏初水的目光落在半截火腿肠上,一字一顿地问。
以她目前的生活水准,应该视金钱如粪土才对啊。
况且做人要有长远目光,做艺术家更是如此,即便现在没出头,也不能贱卖作品。毕竟国艺是数一数二的美院,但凡从国艺毕业,前途都不会太差,就算是没毕业的本科生也绝不是这个价格,写意山水再不畅销,一平尺也有个三五百,何至于此?
当然,她是国艺学生的信息,是晏初水刚刚用身份证号码查到的,她四年前入学,应该就是今年毕业。
察觉到一束凶光聚焦在自己手中,许眠悄咪咪地把火腿肠背到身后,抿了抿嘴,没敢吱声。
“你说。”他沉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大部分时间晏初水都是波澜不惊的,唯独此刻窝着火。
许眠再懵也看得出来,她要是敢说是为了买火腿肠,肯定会被晏初水做成王中王。不过,这也确实不是她需要钱的理由。
只是那个理由,好像也不一定能保命。
她吞了一下口水,嗫嚅道:“我没钱交学费,已经休学很久了……”
一分钟后。
晏初水推门而出。
“哎哎哎!”殷同尘疾步跟上他,一边回头张望小破屋里的许眠,她睁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
可晏初水一步也没犹豫,来时有多快,去时就有多快。
一路追他上了车,殷同尘气喘吁吁地问:“你不管她吗?这真的会肄业的!”
靠在后排的晏初水没有回答,而是打开手机浏览器,在搜索框内输入了一行字——
遇到以前认识的人,她却在要饭,怎么办?
答案:跑。
第四章 去找那个要饭的
PART 4
尴尬、窘迫之所以让人难堪,只是因为我们还不够习惯。
——《眠眠细语》
不知是倒时差,还是天黑出门的缘故,亦或是因为许眠,这一晚晏初水睡得糟糕透顶。
其实学书法那几年,晏初水和许眠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青梅竹马,因为六岁的年龄差,他去黄家拜师时,许眠还是个刚会扭屁股小跑的小萝卜丁。
等到许眠上小学一年级时,晏初水已经读初中了。青春期的少年看小学鸡,就像是人类看黑猩猩。
尤其许眠小时候还特别愣,有一次晏初水练完字,无意经过她的房门口,看见她盘坐在地上脱袜子,脱了左脚又脱右脚,晏初水问她在干吗,她说在做算术题,手指头用完了,借脚用一用。
还有一次,是黄老师让他给许眠检查作业,语文造句填空题——外婆养了许多家禽,有……有……还有……
她写的是,外婆养了许多家禽,有我,有外公,还有初水哥哥。
呵呵。
人数不够,把他也凑上了。
再后来,他要上高中,晏家也搬离了檀城,他就再没见过许眠。最后的印象是,许眠才开始学方程式,问他:初水哥哥,X是什么意思?
他说:X是未知。
许眠说:那你走了以后,是不是也变成未知了?
他说:你也一样。
如今想来,真是一语成谶。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许眠会是现在这样,撇开穷困潦倒的生活,他更意外的是许眠的画。
在大部分国画拍卖中,工笔的价格最高,也最好卖,其次是兼工、没骨,最后才是写意。在外行眼中,工笔需要起稿、勾线、填色,是慢工出细活,要花心思和技巧。可实际上,正因为这些繁琐的步骤,工笔也是最不容易画坏的。
写意则不然,看似简单自如,其实最讲究画家情感与灵感的瞬时爆发。尤其是不着色彩的写意山水,更是传统文人画笔墨情趣最高深的体现。
白纸黑墨,纵笔挥洒,大千世界,奇肆狂放。
宛如一曲荡人心魄的京戏,听的不是词、不是曲,而是雄浑悠长的唱腔。
写意山水曲高和寡,工笔花鸟平易近人,但好的写意山水,能卖出工笔花鸟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价格,只是鲜少有人能画得好,往往得一画必废百稿,尤其是大画。
铤而走险绝不是年轻一代的追求,所以识时务的青年画家,大多偏爱花鸟草虫,努力打开市场,打响自己的名号。像许眠这样不计成本、不计后果画大写意山水的人,要么是家里有矿,要么是脑子有坑。
很显然,她是后者。
但令晏初水惊异的是,她是极少数能够画好大写意山水的人,纵然笔法未到炉火纯青之境,可毕竟还年轻。
他想不到曾经抠脚的小丫头,如今会有这般画技,他更想不到上天给了她这样的天赋,却又让她长了一颗傻傻愣愣的脑瓜子,居然能穷到去画装饰画?!
像是一口气顺不上来,晏初水骤然睁开双眼,从亮着灯的卧室床上醒来。
一夜过去,他好像比昨晚更生气了。
窗外天光大亮,让他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一点点,他下床走出去,睡觉时他的手机一向不放在床边,只放在书房的工作台上。静音模式下,他有两个未接来电。
他回拨了第一通,是助理。
“晏总,墨韵又上热搜了,现在可以确认是有人在恶意煽风点火。”
第二通是殷同尘。
“我猜热搜是瀚佳花钱买的,去年秋拍,他们那张倪瓒的《墨竹图》拍了三千七百万,是你亲笔写下鉴定书说是赝品,才让他们赔得差点资金链都断了。”
倪瓒是对后世画坛影响最大的元代画家,擅长山水和墨竹,笔简意远,疏淡超逸。其画风被奉为南宗文人画的巅峰,明清时代的大师更是以有无收藏他的画作而分雅俗,画坛地位一度超过黄公望,所以画价极高、伪作极多。
不过晏初水也并非凡人,画易仿、神难学,那张伪作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倪瓒画中萧条淡泊的气质,终究不得“逸气”之神韵。
他冷哼一声,“我不说就不是赝品了吗?”
听得出来老板语气不善,殷同尘暂且闭嘴。
瀚佳拍卖行是墨韵的老对头,如果热搜是他们买的,那一时半会儿还真消停不了。艺术品市场波动大,各大拍卖行的资金链都处于紧张状态,尤其名家古画,更是积压资金的无底洞。
晏初水的一纸摹本鉴定书,把瀚佳弄得狼狈不堪,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次的机会,哪怕弄不死墨韵,也能影响墨韵今年的秋拍成交率。
春拍已经结束,秋拍却并不遥远啊。
为了捍卫自己刚得到的白手套荣耀,殷同尘只能硬着头皮进言,“这次佳士得拍卖会,你又买了一批字画,春拍的回款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吧……”
晏初水懒懒地捏了捏眉心,没回应。
“说起来咱们也很亏,这赝品又不是刻意造假,而且画得还更好……”
晏初水仍是惯常的冷淡。
“其实你之前的想法是对的,只有把许眠推出来,证明她的画价值更高,才能反杀……”
晏初水无动于衷。
殷同尘握拳,决定使出杀手锏,“要是秋拍受影响,赚得少倒是无妨,就怕你突然有了《暮春行旅图》的消息,却没有钱买!”
前面的苦口婆心对晏初水都是无关痛痒的小触动,唯有《暮春行旅图》五个字让他严肃起来,甚至是行动起来。
“出发吧。”他突然说。
“嗯?”
“去找那个要饭的!”
***
一路上殷同尘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究竟是让晏初水天黑出门的许眠厉害,还是让憋着火的晏初水愿意去找许眠的《暮春行旅图》更厉害一点?
左思右想,还是画比较厉害。
毕竟晏初水这个人对同类一向没什么感情,字画才是他心头的白月光,而《暮春行旅图》更是白月光中的钻石光、彩虹光、宇宙光……
不过等他们再次来到304门前时,却扑了个空。开门的依旧是那位中年阿姨,对他们俩有点印象,直接摆手说许眠不在。
这让晏初水不免困惑,今天是周末,她一个穷到要饭的人,难道还要出门过周末?
如同赏给饿肚子的许眠半碗泡面一样,阿姨也给他们施舍了一个答案。
“你们去秋湖公园吧,她每个周末都去那里的相亲会。”
“???”
呵,晏初水想,画不够卖,还要卖人啊!
***
秋湖公园是本市最大的市民公园,春赏樱、夏赏荷,秋赏月、冬赏雪,但是一年四季,每逢周末上午,七孔桥边都可以赏人!
桥边两百多米的林道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两侧的树干都用铁丝牵了线,挂着成百上千的征婚红纸条,忙着给子女张罗婚姻大事的大爷大妈齐聚此地,翻信息、做笔记、现场交流……
而许眠,作为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姑娘,混迹在这样的场子里,必然是不难找的。
可晏初水没想到,她竟然能如此显眼!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条荧光绿色的横幅打破了成片的红,横幅上印着五个金灿灿的大字——
代、画、姻、缘、像。
很好,24小时内,晏初水两次刷新了书画家能有多潦倒的认知底线。
等他迈步走近,才发现作画的人除了许眠,还有另一个年轻姑娘,相较于许眠的纤细瘦弱,那姑娘长得粉嫩圆润,深得周围大爷大妈的喜爱,所以摊子生意很好。
“染染啊,给我家姑娘画高点!”
“阿姨,您放心,包好!不好给您重画!”
“眠眠啊,我儿子背后这个山要大一点,显得雄伟!”
“叔叔,太、太高的话,就显得您儿子矮了……”
……
一个画人物,一个画背景,也算是良心作画了,晏初水侧目看向一旁的价目表:
单人三百、双人五百
全家福七百(不超过五人)
另加背景八十
换句话说,许眠就是那个八十。
刹那间,他悔意顿生,他其实不应该出门的,不是说今天,而是指昨晚。天黑的时候就应该在家待着,为什么要出去找许眠呢?
只是因为听到她的名字,只是想到她是黄老师的外孙女?
太冲动了。
自己与她只不过是小时候认识而已,她即便要饭也活到二十来岁,说明要饭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才华埋没更是世间常有,只要不知道,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晏初水退后一步,决定花钱把热搜撤了,大不了就和瀚佳互相砸钱呗。哪知还没来得及转身,就有人抢先一步叫住他。
“哎!这不是晏总吗?”
叫他的人正是那个负责画人像的姑娘,她这么一叫,埋头作画的许眠也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一瞬,许眠的双眼润得像一汪池水。
日光下,人潮中,她眼中的光未免太过微弱,如同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晶体落在茫茫荒漠,悄无声息地闪着光。
晏初水没有继续后退。
相较于他的突然出现,更让许眠惊讶的是小伙伴竟然认识晏初水,“染染,你也认识他?”
“墨韵拍卖行的晏总,书画圈谁不认识啊!”何染染当即搁下画笔,兴奋地冲晏初水伸出右手,“晏总,我叫何染染,我和墨韵是有业务往来的!”
晏初水不予回应,只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殷同尘立刻伸出自己的左手握住何染染的右手,替老板完成不必要的社交,并例行询问:“请问是什么业务往来?”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何染染不仅认出了晏初水,还认出了殷同尘,“呀!你不就是春拍的时候,在古代水墨专场达成100%成交率,拿到白手套的那个拍卖师嘛!”
这下许眠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难怪你们会知道我的画卖给了画贩子……”
昨晚他们走后,她还迷糊了很久,死活都没想通初水哥哥是怎么找到她的,还对她卖画的事了如指掌。
原来如此啊。
比穷困更丢人的事,不是潦倒,而是被熟人知道。
为了让自己此刻的存在更体面些,她握紧手中的毛笔,小声解释:“初水哥哥,其实我是来相亲的……”
晏初水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地端详她,许眠与他相识多年,知道这个表情代表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