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五六分钟,他听见外面传来小姑娘惊喜的叫声。
脆生生的。
像那种盛夏的水菱角。
晏初水拉开书房的窗帘,让屋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书桌的一角。靛蓝的小方盒扎着同色系的丝带,他走过去,确认自己没有在书桌上放任何东西,也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是她的吧?
他拿起盒子,正要挪走,就看见盒子下压着的一张小卡片。
迟疑几秒后,他拉开丝带,打开盒盖。
暗黑色绒垫上放着一只手表。
不是特别贵的牌子,但款式清雅别致。
他记起来了,这是他迟迟没有收到的那份生日礼物。
卡片上写着——初水哥哥,这是我们的时间。
***
源流拍卖行就在本市,这给他们参加特拍增加了极大的便利。初试那天上午,他们一早从家出发,源流位于老城区临街的马路边,三层楼,店门不算特别大。
司机在路口转弯,刚转入老街便停住了。
坐在副驾驶的殷同尘放下手机,正要问开车的郝师傅怎么不动了,然而手机一放,他就不做声了。
因为他看见乌泱泱的人群把整条马路占得水泄不通。
“老板……”他扭头回看后排的晏初水和许眠,显然大家都没料到,一场特拍会吸引这么多竞买人到场。
以墨韵为例,每年春秋两季参加大拍的人还没这么多呢。
郝师傅没辙,只得在路口掉头,开到两条街外找了个停车位将车停下,他们三人步行向源流拍卖行走去。
何染染站在十字路口等许眠,远远见到她,激动地挥手,“我在里面挤得头晕,干脆等你一起进去好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许眠好奇地问。
何染染耸肩,不以为意。
“现在圈内谁不知道《暮春行旅图》的价值,都想一睹为快,这是其一;其二是吕珩名声在外,这些人里有99%是奔着他的怪癖来的,万一他一时高兴把画白送出去,不就赚大发了么!”
这样一说,倒是很合理。
殷同尘甚至觉得,来的人还少了些,能有机会白拿一幅名画,不得全城出动啊!
大概是前方陆陆续续开始登记放人,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前挪动,何染染挽着许眠向前走,可许眠走了两步,察觉到不对劲。
她侧身回望。
果不其然,晏初水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像冬日的天空,干冷苍白。他讨厌陌生人,更讨厌与陌生人拥挤在一起,更准确的说,他不是讨厌,而是害怕。
这种症状由来已久,如今只会更加严重。
许眠松开何染染的手,向后走去,她仰头问他:“初水哥哥,你是不是不想过去?”
晏初水垂下眼睑,不想承认,又不能否认,只得点了下头。
“我们慢慢走,好吗?”她耐着性子哄他。
他却目光躲闪,向后退了一步,像个不肯去幼儿园的孩子,对陌生的环境相当抵触。
许眠小心翼翼地去牵他的手,“初水哥哥,你不认识路,我带你呀。”
这句话十分耳熟。
让他一下想起了许多,可更多的画面是山间的小路,他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然后……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掌心。
他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猛然将双手举高,惊恐地睁大双眼。
“不、不……”
他的恐惧已然被激发。
许眠试图安抚,却为时已晚。
他连连后撤。
趁着交通灯还是绿的,他不辨方向地冲上斑马线,想逃去对面,可才走几步灯就跳成了红色,他一下子被困在路中央。
往来的车辆正常通行,遇上不懂交通规则的人,自然是不吝按喇叭抗议的。
一时间噪声四起。
巨大的车鸣声响彻街头,有急着上班的人不耐烦,踩下油门继续向前,车窗的反光如流火在他眼前一蹿而过,急促的风从他耳旁席卷……
他下意识抱头蹲下,用双手将耳朵死死捂住。
可还是能听见可怕的声音。
急促的轰鸣声、车轮摩擦过地面,尔后——
砰!
鲜血从地上涌出,如泉眼那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他紧闭双眼,灵魂轻飘飘地从身体里溜出来……
“初水哥哥!”
一个声音大喊了他一声。
他睁开双眼,于无望中窥见了微弱的光。
眼前的鲜血化作云烟,飘起的灵魂又慢慢地沉下去。
他望着眼前的许眠,穿过车流却完好无损,没有受伤,没有流血,他有些恍惚,又有些愕然,“你没有……”
她没有什么?
后半句话就在嘴边,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要说的是什么,后脑一阵剧痛,他直直地向前栽去,像是从高高的悬崖往下坠,有巨大的深渊正在等他。
然而他落在了云上。
是许眠瘦弱的身体将他稳稳撑住,他靠在她怀里,全身松软。
从剧烈的折磨中骤然脱离。
她那么矮小。
却很安心。
***
晏初水是在所有人入场后,才姗姗来迟的。
许眠牵住他的手,慢慢带着他往里走,她的手掌很小,虽然是她牵着晏初水,可整只手都被他包在其中。
源流拍卖行也从未遇上这样的特拍,客流承载力明显不足,十来位工作人员忙前忙后地给竞买人做登记。
不过能看得出来,屋内的人要比方才街上的少了一大半。
在晏初水吃药休息时,殷同尘与何染染已经先来一步,自然也先了解了情况,“源流公布了吕珩出的考题,所以凑热闹的人都走了。”
晏初水四下扫了一眼,剩下的大多是拍卖行鉴定师或是资深收藏家,他猜测吕珩的试题应该与鉴定脱不了干系。
“他要大家鉴伪?”他问。
殷同尘摇头,“他要鉴真。”
外行看书画,最怕的是不懂鉴定,买到假画,但内行心里清楚,书画鉴定最难的不是鉴伪,而是鉴真。
真假本是硬币的两个面,非真即假。
可在鉴定中,两者的难度并不一样。
鉴伪是一个挑刺的过程,只要一幅字画略有瑕疵,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说是伪作,倘若看走眼,也可以推说自己眼力严格。
鉴真则更考验鉴定师的学识与经验,能否去伪存真,发现那些瑕不掩瑜的真品。晏初水此前和文物局的一些合作往来,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鉴真”。
按法律规定,文物是不可以进行拍卖的,而古代字画不同于一般古董,没有办法以出土时间界定,所以很容易混淆边界。尤其在一些外贸口岸城市,当地政策允许部分工艺品公司将各大博物馆、美术馆中误藏的伪作出口到国外,换取外汇。
政策一旦有缝隙,就不乏心怀不轨的人钻空子。
所以文物局每年都会请晏初水对这些书画做最后的审核,防止有人夹带私货,以真充假。
鉴真所需要的,是处处为真。
哪怕是乍一眼值得怀疑的地方,亦要推敲其真实的可能性,例如他看真的那张《草虫秋海棠》一样。
换而言之,他过去对《暮春行旅图》的执着,本身也是一个“大海捞真”的过程。
以鉴真为考题,门槛是高了些,难怪会走那么多人。
晏初水的掌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湿润地包裹着许眠的手,她知道,他还是有些紧张和不安的。
“哟,晏总也来啦!”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眠比他先回头,是王随。
“你也想要《暮春行旅图》?”她困惑地问。
王随依旧是那副欠欠的表情,目光落在他俩紧握的双手上,他不自然地撇了一下嘴角,“不要钱的买卖,傻子才不来。”
说罢,他略带挑衅地问晏初水:“你说对吧,晏总?还是……许总的先生?”
晏初水微微拧眉。
盯着他,一直盯着他,尔后极认真地问许眠:“这个傻子是谁啊?”
“……”
第八十四章 升仙吧
PART 84
决定胜负的往往不一定是智慧与能力,而是强大的心理。
——《眠眠细语》
王随自打认识晏初水,就日夜盼着他翻车,如今总算等到了,晏初水却又变得傻不拉几。
赢过一个傻子,并不会让王随有任何的获胜感,相反的,如果连傻子都没赢过,那就更……
不不!
他一定是失忆了!
无论这个理由多狗血、多离奇,王随都选择相信,毕竟晏初水是疯子的事,他早已看透。
可他暗中又观察了一番,晏初水与身边的几个人都交流如常,这意味着失忆的部分并不是全部,而是关于他一个人的。
这……
不是有点诡异了么?
莫非自己对晏初水而言,真有什么特殊意义?
王随打了个寒颤。
初试即将开始,他来不及细想,忙着叮嘱瀚佳的鉴定师打起精神。从虚假拍卖曝光,到被许眠黑吃黑,他迄今仍是瀚佳的“罪人”,想要重回巅峰,必然得将功补过。
对于瀚佳这样的大拍卖行,王随赎罪的途径只有两种,要么名,要么利,而这场特拍正是一个名利双收的大好机会。
如王随所言,傻子才不来呢。
由于竞买人太多,源流的员工将他们分为四组,轮流带上三楼考场。
王随不想和晏初水分在一组,故意站在墙边,离得远远的,盘算着自己来得比他早,登记表也是一个在头一个在尾,肯定不会分在一起。
哪知工作人员一通报名单,还是把他们都分在了最后一组
王随气得当场要掀桌。
“你们这个组是怎么分的?!”
“这个嘛……”工作人员平静地回答他,“按姓氏拼音啊!”
“……”
一个W一个Y。
不在一个组才奇怪呢!
***
晏初水对陌生人群始终有畏惧,所以填完登记表,许眠就陪他去外面等候了。反正他们排在最末,等的时间不会短。
源流拍卖行的隔壁是一家咖啡店,许眠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位置,给晏初水买了一杯热牛奶。他端着牛奶并不想喝,但牛奶的香气和热度让他十分舒服。
“我猜测,吕珩的考题不会选择大家之作,很可能是历朝小家,或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古画。”他晃了晃杯中乳白色的液体,第一次主动向她说起自己对测试的看法。
“为什么?”许眠困惑不解,“要想增加难度,不是名家的伪作更多吗?”
他低眉摇头。
眉宇间蔚然而深秀。
“名家的画作圈内人都太了解,举个例子,就说张大千好了,他成名早,二十八岁时已经蜚声艺坛,所以他用的颜料都是最好的,纸张也是厂家的定制款,内部藏有暗纹‘大风堂制’四个字。因此,市面上的伪作假如色调差、纸张次,一眼便能看出。”
“而模仿张大千的人主要分布在BJ、天津和上海,BJ地区由他的学生谢、何二人模仿,色调用笔都不错,唯独印章不讲究,只有两方,一方是朱文‘蜀客’,另一方是白文‘张爰之印’;天津地区当属画家屠氏仿得最好,墨笔几乎可以乱真,可题款写的不行,笔力不足;至于上海的胡氏也是张大千的弟子,字画学得都很像,就是整体韵味差了点意思。”
大约是说累了,他低头喝了一口热牛奶。
浓郁的奶香在口中溢开,许眠让店员在牛奶里加了蜂蜜,喝起来有一股清雅的甜味,没理由的,他觉得还挺好喝的。
“所以你认为吕珩会故意刁难?”她问。
晏初水回道:“考题既然是鉴真,自然是越少见才越让人拿不定主意。只要是人,就不会完美无缺,所以人画出的画也一样,真品也会存在误笔与不够尽善尽美的可能。”
“更何况……”他补了一句,“人越多,越有趣,这才符合吕珩的性情。”
许眠认真地听他说完,突然反问:“初水哥哥,那在你眼中,我是真品,还是赝品啊?”
晏初水一下愣住。
小姑娘定定地望着他,很期待的样子。
忽然间,他想起一句不知在哪听过的话——相遇总有原因,不是恩赐就是教训。
可许眠是以假乱真的赝品,还是瑕不掩瑜的真品,他是真的分不清。
每一次他当真的时候,往往结果却是假的,而他认定一切都是假象时,又好像可以触到一丝难得的真。
看出他的为难,小姑娘兀自笑起来,打破僵局。
弯弯的眉眼像垂枝的花蕊,让人心底一阵柔软,“没事,我瞎问一句罢了。”
“我……”
他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许眠伸手指了指他手腕上的表,不是她送的那一块。
她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晏初水抬眼看去,她已然起身向外,纯白色的羽绒服下摆有一大块灰棕色的污渍,应该是方才在马路中央……她有没有受伤啊?
这是他的第一个困惑,而第二个是,她以前是不是也救过他?
他想问的,可没来得及。
眉心一阵尖细的疼,脑子也嗡嗡作响。
他端起桌上的牛奶一饮而尽,跟上许眠的脚步。
回去的时候,第三组人正陆陆续续地走下楼,其中一大半都垂头丧气,晏初水听见一位鉴画师抱怨了一句——“给我们看的都是什么玩意!”
他估计自己猜得没错了。
这让他有了一丝奇异的舒适感,有一点熟悉,又不太熟。
王随在他身后冷不丁地冒出半个脑袋,不客气地催促,“到我们了,上楼吧!”
晏初水侧目,用余光乜了一眼。
又是这个人!
不过许眠已经告诉过他这个人的名字了,他没有忘记。
“王……”他顿了顿,许眠是这么说的,三横一竖王,随便的……
想起来了!
“王便,你先走吧!”
“……”
***
三楼最大的一间会议室被改成特拍的临时考场,所有座椅全部搬空,仅留下又长又宽的会议桌。桌上整齐地放着十张字画,远远看去,有山水、有花鸟,还有书法。
参加第四组考核的人共有五十多号,晏初水避着人群,站在最后。
源流的工作人员宣布考试规则——所有人排成一列,按顺序看画,尔后从十张作品里选出哪几张是真品,选对一半以上的人算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