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眠,没关系的。”
“眠眠,你已经很努力了。”
“眠眠,你一定要过得快乐。”
第九十六章 蓝色的梦
PART 96
梦境是平行世界的第二种人生。
——《眠眠细语》
许眠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一篇小作文,让大家写一写自己的理想。当时她写的是——在校门口摆一个小摊,专门炸火腿肠。
之所以选择做这一行,理由不言而喻,因为她最喜欢吃火腿肠,一边炸一边卖,卖剩下的还可以自己吃,一点也不浪费。
人生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赚钱!
相比其他同学宏伟却宽泛的理想,许眠对这个想法有非常具体的构思,比如她的小摊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动的,搭在一辆三轮车上,不锈钢主体,配上红白相间的挡雨棚。
至于为什么是流动摊位,她也有充足的理由,第一是可以节省房租开支,第二是小学和中学放学时间不一样,流动摊位更自由,也更方便赚钱。
下午三点在小学门口摆摊,卖到五点再骑去中学门口,每天做到六点半结束。
黄珣看到她的作文时,哈哈大笑,笑完了便问她:你三点出摊,六点半就收摊,会不会太偷懒了?
小丫头回答:六点半要吃晚饭呀!
黄珣笑得更乐了,又问:你不是吃剩下的火腿肠就够了吗?
许眠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反驳:外婆说我不能一直吃火腿肠,而且外婆每天都是六点半做好晚饭,所以我得收摊回家,不然饭就凉了。
方秋画听见一老一小的逗趣,路过时随口说了一句:等你长大做生意了,外公外婆哪里还在了哟!
小丫头一下怔住了。
像是被按下什么开关似的。
哇的一声,她大声嚎哭。
这下方秋画和黄珣傻眼了,赶忙来哄她,可是根本哄不住,最后还是黄珣保证,等她日后炸火腿肠的时候,他和方秋画都会在家帮她打下手,一个刷酱,一个穿竹签,小丫头的眼泪才勉强止住。
那天晚上,黄珣惯例哄她睡觉。
她问外公:外公,你的理想是什么?
黄珣反问:你是问以前的理想还是现在的理想?
这个问题把许眠难住了,她不解地说:老师说,理想就是最想做的事,那最想做的事不是只有一件吗?
黄珣解释道:人的一生当然不只一个理想,每个时期、每个阶段,理想都会发生变化,曾经觉得很重要的事,也会变得不那么重要,而以前觉得不重要的,也会忽然在某一天成为手中宝、心尖肉。
那时的许眠并没有听得太懂,但大概明白,外公以前的理想和现在的理想是不一样的。
小丫头往被窝里钻了钻,露出半个脑袋说:那外公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
黄珣伸出宽厚的手掌,在她的小脑瓜上揉了揉,宠溺地说:我希望眠眠可以拥有勇敢的快乐。
勇敢?
她眨了眨眼睛,把头探出来,十分骄傲地说:我已经很勇敢了,我去河边抓龙虾、抓螃蟹,初水哥哥都不敢呢。
黄珣笑起来,继续和她解释:人在快乐的时候勇敢不算真勇敢,要在难过的时候也可以快乐,才是真正的勇敢,所以外公的理想就是希望你拥有勇敢的快乐。
无论这一生将遭遇何种困境,无论这一生我们能陪你多久,你都要过得快乐。
勇敢地、快乐地,生活着。
***
瘦瘦小小的姑娘哭累了,就伏在床边,不是睡着了,也不是醒着,只是迷迷糊糊地发呆,无数过往涌进她的脑海,又互相挤压成碎片,拼凑出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坠入混乱,不得脱逃。
其实晏初水说的都对,她就是在自责,就是想惩罚自己,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承受外婆承受过的痛苦。
她以为这样会好过一些,但是并没有。
她越是承受,就越是自责。
晏初水从浴室走出来,手里攥着一条叠好的热毛巾。
他把软趴趴的小姑娘扶起来,又托起她的脸,她哭肿的双眼像红红的荔枝,碰上温热的毛巾,针扎般的疼。
许眠不由地蹙起眉头。
晏初水担心毛巾太烫,便在自己手上左右拍了拍,等不那么热了,才小心翼翼地替她敷眼睛。
“师母的墓地我已经找好了,离黄老师不远,等你心情好一些,我陪你一起回去。”他垂下眼眸,淡淡地说。
继而又道:“我委托了一个中间人去买河边的小院,你舅妈着急换房子,只比市价多加了十万,他们就立刻签字过户了。”
“你如果有旧照片可以给我一份,发给工程队由他们去做,应该能复原成以前的样子。”
他一边轻柔地擦拭,一边娓娓道来。
不急不慢的。
像是一对夫妻在睡前的细碎闲谈,不,他们本来就是夫妻。
过去是,现在是,将来……
他也希望是。
许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做的这些事,她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做完了。有时候的晏初水就是这样,沉默的、冷漠的,却并非没有温度。
她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角,像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又像是迷茫得不知该何去何从。说到底,再凶残、再黑心肠的许眠也不过是一个失去至亲的小姑娘。
大痛至此,绝望、空虚与苦痛都远远敌不过迷惘。
“初水哥哥,这样做的话,就会不难受了吗?”
她有鲜血淋漓的伤口,却不知要如何止血、如何止痛,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痛苦,才能不绝望。
才能得到那条救赎之路。
然而,晏初水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过去,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消除痛苦。”
小姑娘鼻头一酸,眼泪再次掉落。
“可是我们总要去做,总要往前走。”
他曾经尝试过放逐自己,对一切都不管不顾,自以为是天上的风筝,飞得很高、很远,实际上飞得越高,绳子反而绷得越紧。
拴住他的那根绳子,已经被许眠松开了,可拴着许眠的绳子,还牢牢地系着。
他懂的。
因为是亲人,因为有割不断的血缘,所以这样的绳子总是比别的更牢固、更坚韧。一开始是舍不得放手,再后来是放不开手。
“我总是梦见外婆。”她极小声地重复,“总是梦见……”
“梦见她怪你?”晏初水问她。
她咬住下唇,说了一个不字。
梦里的方秋画还是生病前的模样,或是在厨房给他们做饭,或是在廊下替她织毛衣,一针一线中,光阴编织成画,她和蔼而从容。
在许眠的梦里,外婆从没有怪她,而是安安静静地微笑。
所以她才更加难过。
“总是梦见她,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吗?”晏初水的想法与她截然相反。
小姑娘呆住,懵懵地看向他。
他伸手替她理好刘海的碎发,指尖摩挲过她红肿的双眼,接着是微颤的睫毛,许眠乖乖地一动不动,认认真真地听他说话,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要听初水哥哥的话,这是外公外婆常对她说的。
“因为我们没有蓝色的桔梗花,也没有蓝色的窗户……”晏初水浅浅地笑了一下,“所以做梦是唯一的途径。”
人世间没有小狐狸开的印染店,也没有谁可以帮他们染出蓝色手指,梦境虚幻而短暂,却是连接另一个世界的蓝色窗户。
推开窗户,看见离去的人,关上窗户,继续现实的生活。
不忘却、不执着。
“可是……”她自责深重说,“我答应她的事,说过的话,并没有做到。”
这是她最过不去的坎。
也是插在她心头最深的一把刀。
晏初水揉了揉她的脑袋,掌心温暖而宽厚,“人都会有做不到的事,我也一样会看走眼,一样有说过的话却没有做到。”
他俯身凝视,漆黑的眼瞳中,星河低垂,万物沉静。
“我说要和你离婚,但是不能。”
“我说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了,但是不能。”
“我这个人有太多的毛病,不开玩笑的,是真的有病,我还讨厌很多东西,这个不喜欢、那样也不顺眼,但是在这个世界上……”
“我最不讨厌的就是你。”
曾几何时,他在错乱的时空中迷失了方向,在黑暗里寻不到一丝的光,可最终他还是找到了回去的路。
像打着滚钻进桔梗花田的白色小狐狸,融进那片蓝色的海洋。
“我很爱你,眠眠。”
他说。
第九十七章 肉肉王道
PART 97
肉肉多好吃呀,人活着就是要吃肉。
——《眠眠细语》
许眠换下奇奇怪怪的兔子服,穿回自己的毛衣长裤,手里握着兔耳朵发箍,乖巧地从卫生间走出来。
“初水哥哥,我穿好衣服了。”她怯怯地说。
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现在知道害羞了?”晏初水打趣地说了一句,同时接过她手里装衣服的拎袋,把兔耳朵也一并塞了进去。
马上就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丢掉!
全部丢掉!
“唔……”许眠啃了啃手指。
其实害羞也算不上,毕竟衣服是她自己买的,至多是一丢丢的愧疚罢了。
“也不算害羞……”她老实承认。
“???”
在晏初水的脸变黑前,小姑娘匆忙解释:“这衣服是之前就买好的……”
“你之前就有这个打算了?!”
“不不不……”她脸颊一红,“本来是要在你生日那天给你惊喜的,后来没用上……”她说着,将拎袋从他手里抢了回去,打算丢进墙角的垃圾桶。
这下轮到晏初水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拦住了。
“初水哥哥,你……”小姑娘有点懵。
“咳……”
他以手掩鼻,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然后说——
“那、那就留着吧。”
“啊?”
“我明年也有生日。”
“……”
***
从酒店走出来,已是午夜时分。冬季的深夜,夜凉如冰,风吹在脸上,干刺刺的疼。
晏初水皱起眉头,隐隐的不适。
然而大城市很难有真正的黑夜,零散的灯光如同一斛滚落的珍珠,在大大小小的街角闪耀明亮。
数九寒冬,人间的烟火气却格外浓烈。
晏初水转身替她拉好围巾,又替她带上帽子,没有任何理由的,许眠突然吞了一口口水。
这……
晏初水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是马路对面的一家露天烧烤摊正在热火朝天地营业着,灰白色的烟雾在碳炉上方翻涌,焦炭、孜然与酒气混合在一起。
气味浓烈得有些刺鼻。
可许眠的目光赤裸又渴望。
说得残忍点,甚至比她方才叫鸭时更专注、更急切。
“饿了?”晏初水问。
“饿。”她一秒没犹豫地点头。
许眠向来不否认自己对肉的渴求,大家都是普通人类,人想吃肉又有什么错呢?她也只是稍微比别人更喜欢吃了那么一点点呀。
不过想归想,她还是迈步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倒是晏初水调转了方向,牵起她的一只手,直接往马路对面走。
“哎哎……”小姑娘惊讶地叫出声,“初水哥哥,现在是半夜哎!”这显然不是晏初水的活动时间,也不是他会选择的用餐地点。
但走在前面的人目标明确,三步并作两步已经过了一大半的马路。
“我也饿了。”他扭头说道,清澈透亮的眼瞳如同一盏浮世的灯火。
似乎是认真的。
许眠眨了眨眼睛。
震惊之余,更有几分好奇。
初水哥哥吃露天烧烤?这比她叫鸭上门还离谱吧。
还没走近碳炉,晏初水就被一阵浓烟呛得咳起来,未免熏到许眠,他赶忙将她推到一旁的座位区,自己独自点单。
露天烧烤摊,小本经营,老板自己就是厨子,看到有客人来,立刻热情招呼,“要吃点什么?”
“都有什么?”晏初水清了清嗓子问。
“烧烤有的我这里都有!”老板大约是个北方人,身材魁梧,嗓音阔达。
而晏初水显然是个纠结的南方人,他弯腰俯看烤炉旁的玻璃柜,五花八门的肉类被切成块、串成串,并不符合他追根溯源的饮食习惯。
“这是什么?”他指向一些鲜红的小串。
“腰子!”
“什么腰子?”他又问。
“羊腰子,要几串?”
“不要。”
“……”
“那个是什么?”他又指向一排白白的东西。
“鱿鱼。”老板一边撒料一边回答,冷风一吹,胡椒面呛了晏初水一鼻子,却也没能阻止他的刨根问底,“阿嚏——什么、什么地方的鱿鱼,舟山的、福建的,还是台湾的?”
“……海鲜市场买的。”
“哦。”
“你到底要吃什么?”老板的不耐烦几乎写在脸上,可晏初水毫不自知,“我总得知道你卖的是什么,才能知道我要吃什么呀?”
好有道理的……一通屁话!
亏得许眠发现不对劲,远远地大声吆喝:“老板,要二十串五花肉,二十串腰子,十个鸡翅……茄子、豆角、土豆片都要五个……中辣加孜然!”
“我还没问到五花肉呢!”晏初水着急地打断她,“是猪五花,还是牛五花,还是羊五花?”
老板再也憋不住了,“人五花!”
空气安静了两秒。
晏初水定定地站在原地,然后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按下110……
***
警最终是没有报的,串最终也还是买了,只不过没有露天吃,而是选择了打包,不是因为天黑,是怕晏初水被老板揍一顿。
小姑娘将包好的烤串抱在怀里,热腾腾、香喷喷的,像是抱着珍贵的宝藏。
走出电梯,站在两扇门中间,晏初水试探地问了一句:“去……哪里?”
“回家呀!”她仰头回他。
晏初水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好,回家。”
大门打开,他走在前面,可刚走进玄关,他就急忙转身,“还是去隔壁吧!”他慌慌张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