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是这样想的。
走廊的尽头是晏初林的病房,她推门入内,同病房的三个女人一见到她就缩成一团,远比之前更惊悚、更害怕。
她松开许眠的手,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
她蹲下身子,湿漉漉的头发落在地上,她也不觉得脏。
有那么一点不像她。
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晏初林从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她一边翻页,一边自说自话:“我不能忘了配方,我默出来了,可是他们不开厂了,他们不要配方了,但我不能忘,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一定会有的,它可以救我……”
随着语速的加快,她的手速也在加快。
许眠忍不住走上前,问:“你夹在多少页,可以直接翻的。”
“128页。”晏初林说,“那是我的出生时间,12点08分……”
病房格外安静,只有她的声音清清冷冷。
她转头望向许眠,黑色的眼眸是木讷的,可扬起的嘴角却露出诡秘的冷笑。
白光在一刹那闪耀。
她从书页中抽出一片长长的刀片,半尺的长度,被她磨得又快又利,只要划过皮肤,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割开血管、割开动脉。
她的手划过许眠的咽喉。
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第九十九章 你是你,我是我
PART 99
再大的善意也会有尽头,再多的容忍也会有极限。
——《眠眠细语》
大部分情况下,死亡都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可它一旦降临,便会直逼眼前。
晚一秒,一切结束。
快一秒,与死神擦肩。
幸运的是,许眠没有晚一秒,但同时,她也只快了半秒。
冷光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她下意识向后避让,锋利的刀刃贴着她的皮肤走了一遭,鲜血顷刻涌出,一阵薄薄的刺痛。
痛,却尚不致命。
她躲过了晏初林的第一刀。
如同悬崖上走钢丝,许眠稳住第一步,身体却已然倾斜,没有办法再走第二步,她踉跄着摔倒,跌入一个无处躲藏的角落。
她能够感觉到鲜血的温热,还有它流进领口的黏腻感,恐惧像一条巨蟒将她紧紧缠绕,她四肢被缚,动弹不得。
留下的只有阴暗的、绝望的气息。
人往往到了失误的一瞬才会意识到大意,前两次的交锋让许眠产生了错误的自信,误以为晏初林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而晏初水的恐惧也不过是源于童年阴影。
她坚信自己对付晏初林是易如反掌的。
而当那一丝冰凉从右颈划过,她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晏初水的恐惧是真的。
他没有夸张,也绝非胆小,相反的,被这样的恐惧裹挟十余年,他其实远比常人更勇敢、更坚韧。
但人总是有极限的。
他崩溃了,他逃脱了,不是因为脆弱,而是因为晏初林是一个真正的疯子,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力型精神分裂症患者。
这样的人落空第一刀,绝不会落空第二刀。
可看着许眠惊恐地蜷缩在墙角,晏初林忽然觉得,第二刀不应该那么快。
至少,应该更有趣一些。
她弯下身子,将刀片贴在许眠的颈侧,“别乱动。”她说,“否则你马上就会死。”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第一,许眠暂时不会死,第二,她随时可以让许眠死。
为什么要让许眠死呢?
这是晏初林方才洗头时做出的有趣决定。
既然她不可能离开这里,也没有机会杀掉晏初水,那就杀掉他最在乎的人好了,唯有这般他才能体验她的痛苦——没有任何逻辑的不公,以及对整个世界的怨恨。
他们是双胞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恨这个世界,晏初水自然也应该恨。
多么的天经地义。
她从许眠的外衣口袋里拿出手机,她知道这是时下人人都有的智能手机,可她没有,而且她也不会用。
她与时代脱节已久,但那又如何,她一样有她的生存方式。
“打电话给晏初水。”她把手机递到许眠手中,同时将刀刃往下压了压,“让他安安静静地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的,这里目前发生的一切,无人知晓。
同病房的三个女人早已将头埋进被子里,好似三只惊悸的鸵鸟,没有护士查房,也不会有人听到动静。
这就是晏初林被关了十二年的地方——一处无声的牢笼,此时此刻,亦是一座无声的地狱。
“让他来……做什么……”因为失血,小姑娘的声音微微发颤。
“让他来看你啊。”晏初林说。
比杀掉许眠更有趣的,就是当着晏初水的面杀掉许眠。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咯咯发笑。
许眠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这样的电话她肯定是不会打的,且不说不能让晏初林遂愿,单是危险这一条,也足够了。
晏初林恨晏初水远胜过自己,让他来,只会多一个人危险。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偏偏有电话打了进来。
晏初林的确不会用智能手机,但她看护士用过,她知道,接电话要按绿色标识。
“喂,你搞定没有啊?”
男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是被迫做司机、在门口等候的殷同尘。
“我觉得还是不要和神经病沟通了吧,都快中午了,饿死人了。”他喋喋不休地说,“要不咱们用魔法打败魔法,直接把她敲晕得了。”
晏初林静静地倾听来自围墙外的声音,似乎并不在意别人叫她神经病。
“那你要不要来这里吃饭?”她冷不丁问了一句。
电话那头的人吓得声音都变了。
“你、你……是谁?”
“和晏初水一起来吧。”她继续说,“我想他了。”
***
得知许眠的电话是由晏初林接的,晏初水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情况究竟有多糟,他根本来不及细想。
因为晏初林是一个不可预测的人。
汽车在路上飞驰,晏初水无比懊悔,不是懊悔来檀城,而是懊悔前几日的犹豫不决。假如他早一些迈出这一步、假如……
世上没有假如。
二十分钟后,晏初水冲进托管中心,护士对他的到来无比惊讶,而听到他说许眠可能有危险时,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会吧,她们刚才还在一起说话的……”
这是晏初林一向的行事作风,不动声色地,悄无声息地,将一个人置于死地。
来不及解释更多,晏初水向病房跑去,门里是死一样的寂静,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门推开。
此时恰是正午,微弱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射进来,居然有一种异样的祥和之感,晏初林坐在自己的病床上,目光直直地盯着门口。
看样子,她是一直在等他。
许眠也并排坐着,晏初林的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乍一眼看去,两人仿佛亲密无间。
但是——
许眠的脸色白得吓人,殷红的鲜血已经浸染到她的胸前,在流血的地方,银色的刀片夹在晏初林的两指中间,犹如一尾灵动的鱼。
紧跟在晏初水身后的护士被眼前的一幕彻底吓呆,厉声尖叫:“天呐,快来人!快报警……”
晏初水制止了她。
因为晏初林皱起眉头,将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她觉得来的人有些多,吵吵嚷嚷的,让她很不舒服。
而她如果不舒服,她手里的许眠也不会安全。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晏初水一把将护士推出去,同时反手将门关上,嘭的一声,屋内只有他们了。
晏初林扬起嘴角,对他的听话顺从勉强满意。
可是下一秒,晏初水就说:“没有其他人了,你可以放开许眠冲我来。”他知道晏初林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他,许眠不过是她随手抓过一根稻草罢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晏初林望着他,不屑地反问。
她不喜欢晏初水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从小到大,他都是跪在她脚下,被她踩进泥里的蝼蚁,他有什么资格命令她?
晏初林的自信并非毫无理由。
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晏初水就无法自控地颤抖,刻在骨子里的痛足以带动全身心的畏惧,强烈的晕眩感接踵而来,他强迫自己维持镇定。
因为许眠正身处危险。
“我不是要你听我的。”他放缓语气,朝着病床挪动,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他在和晏初林说话,目光却始终在许眠身上。
流血的伤口不算太深,他松了半口气。
可刀片离得太近,不能轻举妄动,他停下脚步,不敢过于靠前,被挟持的许眠双眸闪动,瑟瑟发抖。
晏初水无法在晏初林的眼皮下与许眠直接交流,他只能默默地、静静地看着,用目光告诉她——别怕,初水哥哥在。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明白他的意思。
相比害怕,她更多的是担忧。
担忧他还不能完全面对晏初林,担忧他才是晏初林最想伤害的人。
但晏初水所想的,与许眠恰恰相反,他害怕的是晏初林不把他当目标,“你一直想要的,都是我死,不是吗?”
他站在晏初林面前,尽可能地吸引她的注意。
“我不要你死了。”晏初林突然这么说,“即便你死了,我也不可能走出这里,所以我要你活着,但是比死还难受。”
“只是我一个人痛苦,你又能获得什么?”晏初水反问,“若是得不到你想要的,岂不是白忙一场?”
他了解晏初林,她是个有欲望的人。
多年来,她对他的折磨与伤害都带有强烈的目的性,而挟持许眠,是难以实现她的目的的。
“不然呢?现在的我还能得到什么?”晏初林有些不耐烦,“是你把我害成这样,难道我会相信你愿意帮我?”
“我没有把你害成这样。”晏初水认真地看着她,她的长发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将床单和被褥打湿一片,“是你自己走到的今天。”
“我自己?”晏初林在彻骨的寒冷中放声大笑,“是我自己把自己生下来,自己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吗?不是!是他们!”
“他们生了我,却不爱我,他们生了我,却还要生你,所以——”
“是你们、是你们所有人,把我害成这样的!”
她永远有她自己的逻辑,她永远坚信她自己的逻辑。
激动的情绪让她双手抖动,刀片在许眠的皮肤上涩涩地刮过,有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恶心感。
许眠下意识侧颈避让,晏初林将她一把拽回,不耐烦的情绪愈发加重。
晏初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抓着她一点用也没有,不如抓我,只有我被挟持,爸妈才会紧张,才会来见你,对不对?”
晏初林漆黑的眼瞳骤然一震。
那是非常久远的记忆了,她也是有爸妈的,她还住在家里,爸爸抱着她,妈妈给她买新裙子,一切都很好、很好……
只是多了一个晏初水。
天平一旦倾斜,就很容易越来越斜,她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滑向晏初水的那一侧,她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
她不过是弄伤了几个碍眼的孩子,又没把他们弄死,凭什么说她生病?又凭什么剥夺她公平竞争的权利?
说到底,还是父母偏心。
“我才不在乎他们……”晏初林冷哼一声,“他们总是不公平……我恨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该死!”
她的声音清冷又嘶哑,急促的呼吸间,动作稍有停滞。
晏初水趁机又向前迈了一步,过近的距离让他心跳如鼓,过往的噩梦如潮水上涌,身体的本能让他想后退,无比的想。
对晏初林的恐惧是植根心底的巨大阴影,是蛰伏在深海的猛兽,一旦靠近,就会被吞噬、被撕裂……而许眠,只是一束透过云隙落下的光。
但他需要光。
无论海有多深,无论夜有多黑,只要那束微光存在,他就可以呼吸。
他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全然不顾晏初林疯狂的举动,更不顾她手中致命的凶器,因为他仅有一个目标,就是让许眠安全。
他不能、也不允许,她再一次因为他受伤。
混乱中,刀刃划过他的皮肉,他无暇顾及伤在哪里,只是有莫名的疼痛,只是有那样的感觉,他紧紧抱住许眠的双肩,把她拉离晏初林,随后拼尽全力,将她推向病床的另一侧。
瘦小的姑娘在他的视线中远去。
他彻底松下屏住的一口气。
下一秒。
晏初林挥着刀向他冲来,一如十二年前的那个深夜,这是她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目标,也是晏初水一直以来都无法抵抗的伤害。
她的双眼犹如至深至暗的黑洞,装着晏初水所有的噩梦,她凝视着他,释放出无数鬼魅的梦魇,钻进他的身体里……
她要他死!
她要他死!
在初次产生PTSD症状时,晏初水甚至想过,不如就让晏初林杀了自己好了,这或许是他们之间的宿命。
死了,也结束了。
可是现在,他不想死。
因为他有许眠,他们结婚了,他很爱她。
他一把握住晏初林的手腕,如同掐住两根带刺的藤条,他的手背上有深深浅浅的伤口,血红蔓延,疼痛肆意,冷汗涔涔而下。
他再一次感受到晕眩。
晏初林狰狞而恐怖的五官近在咫尺,连呼出的气息都冰冷的。
“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要活着……”
阴冷的声音似咒语在他耳畔萦绕,编织成一张夺命的网,缠绕他的身体,禁锢他的意识……无形的纱蒙上他的双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那声音愈发得缥缈,晏初水的神志也跟着浮动。
“初水……放弃吧……死掉不是很好嘛……死掉就不会害怕了……”
他的手倏然松开。
不可自控的。
“初水哥哥!”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奋力地大声叫他。
他睫毛颤了一下,无动于衷。
“初水哥哥!”
她又喊。
声音撕开凛冽的空气,撕碎那些虚无的幻象。
哗——
晏初水一下子回过神来,涣散的意念重新凝聚,他正对上晏初林的双眼。她的眼瞳和他的一样黑,可眼底却翻涌着鲜红的恨意,黑红交织,妖异非常。
只要看到她的双眼,他便会想起那个濒死的夜晚,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溃不成军,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