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不怕天黑了。
他攥紧双手,轻而易举的一个过肩摔,就把晏初林放倒在地,刀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她脆弱的、易碎的骨头一样。
她毫无反抗之力,痛得发不出声音。
而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她不敢相信这是晏初水,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对她。
其实只要晏初水愿意,曾经的他也可以这样做,他之所以没有,是因为对她还有感情。而如今,他俯看着地上的人,看着那张与自己几乎相同的面容,他没有恐惧,也没有同情,没有怀念,也没有恨。
只有失望到不会再失望的冷漠。
血沿着指尖啪嗒、啪嗒地落下,他感受到真实的、肉体的疼痛,以及灵魂的彻底解放。
“你知道吗?相比恨你,我更讨厌的是把我们变成这样的人。”他说。
偏爱、挑唆、背叛……他们本不该走到这一步。
可终究还是走到了。
“我是哥哥的事,我当然知道……”他将地上的刀片丢得远远的,白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尔后坠落。
“否则,我不会一直容忍你。”
弧光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晏初林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现在的晏初水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他高瘦、清冷,同时无畏而强大,束缚在他身上的网寸寸碎裂,烟消云散。
恍惚间,晏初林想起小时候,自己第一次咬伤他时,她问,你为什么不躲?
那时的晏初水说,因为你想咬啊。
因为她想,因为她生病,因为知道她痛苦,所以愿意忍受,愿意陪伴,愿意与她共情、共伤。
更是因为,他是她哥哥。
“晏初林,我一直很想做你的哥哥。”
“但是现在,不会了。”
“你是你,我是我。”
不再是姐弟,也不会是兄妹,他在心里,将她完全删除。
晏初林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湿冷的长发如同黑色的绸缎在她身下铺开,她被黑暗包裹,落入只有她一个人的深渊。
这个的世界她来过,又好像并没有真正的来过。
她活着,却已经枯萎了。
第一百章 好疼的
PART 100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对好人要善良,而对待坏人,就得黑吃黑!
——《眠眠细语》
市立医院的外科诊室共有两间,走廊上三三两两的病人正在排队等号,约莫是同一时间,晏初水从左边那一间走出来,而许眠从右边的一间走出来。
两人都与晏初林纠缠扭打过,身上的衣服又脏又乱,着实有些滑稽。
因为反应迅速,晏初水身上没有太重的伤,双手和左耳缠着白色的纱布,手背的伤口有些凌乱,最深的两刀缝了几针,幸而未及筋骨。
许眠仅有右颈侧一处外伤,伤口浅,止血后用了无针线缝合贴布。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他们相视一眼,莫名的,都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清浅而澄澈,好似渺远的天际浮着如烟如雾的云,她笑得则更明媚些,是云上的阳光,泛着淡金色的光晕。
有惊魂未定,有狼狈不堪,但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他就是想笑。
看到眠眠,就应该笑。
“初水哥哥。”她叫他。
甜甜暖暖的。
他笑得更开心了。
“还疼吗?”晏初水走过去,仔细观察她的伤处,小姑娘乖乖地把头歪向一侧,说:“没关系,已经不疼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
“嗯?”她眨了眨眼睛。
“受了伤就要说疼,就是有关系。”他的语气有些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可目光却是极致的温柔,分外宁静地注视着她。
许眠咬了咬下唇,是啊,怎么会不疼呢?
哪怕是蹭掉一小块皮都是很疼很疼的,疼得想要大哭一场,想要所有人都围在自己身边,陪她、哄她,夸她勇敢。
只是人总会慢慢长大,能让她叫疼的人也渐渐离去,最后留下一个不会疼的自己。
短短几秒,却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空,她最终怯怯地开口:“初水哥哥,好疼的。”
不只是疼,还有很多很多的害怕,很多很多的孤独。
她都可以说出口了。
晏初水伸出右手,隔着纱布,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低眉问:“好疼的话,要不要吃点什么补补?”
“肉!”小姑娘双眸亮起,“火腿肠!五花肉!大猪蹄!”
“可是……”
他故作为难地举起缠着纱布的双手,“我要怎么吃呢?”
“我喂你呀!”她脆生生地回答,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初水哥哥,你的手受伤了,更要以形补形!”
晏初水微微眯眼,他算是瞧出来了,为了吃几口肉,她是真的能伸能屈啊!
“哎?”他突然有些好奇,“我的第一重要已经不是《暮春行旅图》了,那你的第一重要呢,是肉,还是我?”
唔……
这个问题嘛。
许眠的眼珠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尔后才说:“初水哥哥,你也是肉做的。”
哦,晏初水懂了。
她的第一重要就是肉,只是他运气好,偏巧也是肉做的。
沾了天大的光呢!
“咳咳……”
来晚一步的殷同尘打破了气氛,倒不是他不识时务,而是确实有重要的事要说,“警察刚才去过现场了,我在晏初林藏刀片的那本书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包里取出一只牛皮纸信封,因为晏初水受伤不便,许眠便接了过来,信封是薄薄的一层,大概只有两三张纸的厚度。
“这是……”
她扭头看向晏初水,随即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一叠为二的纸张边角泛黄,像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有些年份了,纸上的字迹生涩,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其实并不擅长写字。
这是晏初林的笔迹。
晏初水一眼就能认出,至于她写的内容……他定睛看去,虽然不像辨别字迹那样百分之百的确认,但也有八九分的肯定,“这应该是澄心堂纸的配方,不过还是得让尚师傅看过才行。”
“尚师傅?”许眠着急地说,“那还不快去!”
“不是要去吃肉吗?”晏初水问。
“吃肉哪有这件事重要!”小姑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初水哥哥,你怎么那么馋啊!”
“???”
***
肉到底还是吃上了,拳头大小的红烧狮子头,炖得又软又绵,是尚师傅的二女儿尚晴亲自下厨做的。她以前也在晏家纸厂做工,认识东家小少爷,也认识黄家的许眠。
“以前总记得你跟着小少爷来厂里玩。”尚晴把许眠吃空的饭碗拿过去,又给她添了半碗热饭,“后来厂子关了,我去南方打工,也没怎么见过你了。”
许眠接过碗,舀了两勺汤汁,又把半个狮子头压碎,一并拌进饭里,边吃边问:“厂里失火的时候,你在吗?”
尚晴点点头,“我当时在溪边剥树皮,忽然看见烟冒了起来,有人大叫库房着火了,等我跑过去的时候,哎……真吓人,再后来就听说陈师傅没了。”
许眠握住手中的饭勺,一时停住。
尚晴朝里屋瞥了一眼,确认父亲正和小少爷专心致志地研究配方,这才压低声音说:“晏家那个女儿啊,太狠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晏初林究竟会怎样呢?
许眠是猜不到的,按殷同尘的说法,这次警察来过后,晏初林应该会被关进单人病房,看管也更加严格,而那个精神病托管中心,她与晏初水是再也不会去了。
她三口并作两口把碗里的肉饭吃完,末了,笑嘻嘻地感谢招待,钻进里间找她的初水哥哥了。
尚师傅年近八十,可一谈起造纸,头头是道,思路清晰,“当年梅尧臣得欧阳修赠予两枚澄心堂纸,曾说此纸‘滑如春冰密如茧’,又言‘蜀笺脆蠧不禁久,剡楮薄慢还可咍’,说的是澄心堂纸要比蜀纸的韧性好,又比剡纸厚,按这张配方的用料来看,做出的纸确实会更厚更韧。”
说罢,他又道:“我以前看过老陈的方子,记得不算清楚,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和这个差不多。”
尚师傅除了有在晏家纸厂造纸的经验,也有自家祖上世代流传的手艺,眼下拿到方子,更有晏初水手中几张藏品所用的南唐旧纸作为参考,复原澄心堂纸的把握是相当的大。
唯一困扰的,便是他年事已高,无法亲自动手。
“如今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做纸了。”尚师傅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檀城造纸的厂子关了一大半,会手工做宣纸的更是少之又少。”
“那去找曾经做纸的老工人,还能找回来吗?”小姑娘举手提问。
尚师傅想了想,“倒是可以一试,只是不知道那些人现在都在做什么,一个个顺着去找也是麻烦事……”
忙于收拾碗筷的尚晴从门外探进一个脑袋,自豪地说:“我能找到啊,以前各家厂子的工人都有加一个QQ群,那可是两千人的大群哩!”
“QQ群?”晏初水好奇地问,“既然不是一个厂子,为什么会有大群?”
“为了比较工钱。”
“?”
“方便跳槽。”
“……”
***
从尚家出来时,天上又开始落雪,不一会就下得又大又密。
许眠摘下手套,去接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凝成小小的水珠,“初水哥哥,你来这里找澄心堂纸的配方,是为了特拍的以物竞物吧?”
“嗯。”晏初水放慢脚步,与她并行,“别的东西很难打动吕珩,唯有澄心堂纸的配方可以,一则是他没有见过,二则是价值够高,完全配得上《暮春行旅图》。”
“你还是很喜欢那幅画吗?”她甩掉手心的水珠,仰头看他。
晏初水摇头否认。
“这幅画流失已久,是难得的国之瑰宝,我们俩又各有三分之一,只要拿到吕珩的中轴,就可以将它复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说。
“可是澄心堂纸的配方也很重要啊。”小姑娘说。
“配方肯定是自己要留存的,只是再抄送一份给吕珩做交换罢了。”他解释道,“这件事我和文物局和省博物馆都联系过,他们的意见也是一致的,首要是拿回《暮春行旅图》,以免被朝仓带去日本,日后更难寻回。”
然而许眠还是摇了摇头。
“那也不行。”她异常坚定地说,“《暮春行旅图》是国宝,澄心堂纸也是,吕珩说到底都是外国人,即便我们自己存了配方,配方的内容也不能让他知道!”
“唔……”
晏初水用手背蹭了蹭鼻尖。
回想她之前赌气时的态度,与现在判若两人,终究还是单纯热血的小姑娘啊。
她忿忿不平地继续说:“那些外国人在中国抢盗文物的时候,可没有和咱们以物换物,凭什么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还得用一个国宝去换另一个?”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其实她说的晏初水都懂,只是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才会两害相较取其轻罢了。
但小姑娘倔强发作,偏是不依不饶。
“初水哥哥,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不然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我发誓!如果搞砸的话,我以后再也不吃火腿肠了!”
这个誓言着实有点狠,晏初水不得不心软同意,毕竟嘛,戒酒戒烟都是小事,而让许眠戒火腿肠,那可是天塌了都不能够的大事呀!
第一百零一章 小孩子才算旧账
PART 101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过去打脸的尴尬。
——《眠眠细语》
许眠向来是行动党,心里有了主意,手上绝不耽搁,自打从檀城回来,她一连几天都把自己关在隔壁,看样子是铆足了劲要拿下特拍。
至于她在隔壁捣鼓什么,晏初水却是一无所知,也不是没问过,只是每次问她,她都说这是艺术家的秘密。
呵……
晏初水有点郁闷,艺术圈的事还有他不知道的?
再者便是,因为是艺术家的秘密,所以不能告诉他,这是什么逻辑,这难道不是明晃晃的排挤嘛!
就因为他不写书法了?
不过殷同尘觉得,排挤是算不上的,排挤一个人得有团队行为,而许眠属于个人行为,所以——
“老板,她只是歧视你而已啦!”
“……”
说这话时,殷同尘正靠在沙发上,悠哉地嗑着开心果,晏初水推了一下眼镜框,不客气地说:“你为什么这么闲?”
殷同尘对此分外坦然,“我就一打工人,春拍还有好几个月,我要是不闲,公司还得给我加薪呢。”
虽然有几分道理,但也着实不太要脸了。
“这样吧。”晏初水说,“加薪有点难,升职倒是可以。”
“升职?”殷同尘当即翻身坐起,说起来因为秋拍落空,他下半年收入锐减,房贷压力还挺大的,“我还能升职?做公司合伙人吗?”
晏初水摇摇头,“等尚师傅找齐人手,晏家在檀城的纸厂会重新开工,你去做厂长。”
“……这是升职?”
大冬天的,殷同尘开始擦汗。
“一厂之长,厂里的事都是你说了算,当然是升职。”晏初水微笑。
“确定不是把我打发去干苦活?”
“你要这么想……”晏初水用两指随意地叩了叩桌面,“倒也不是不行。”
“……”
“谁让你上次私自带许眠去找晏初林的?”
殷同尘醍醐灌顶。
原来不是老板反射弧长,而是老板等着与他秋后算账。
淦!
***
尽管许眠近来神神秘秘,可一天后,她却主动来找晏初水了。
“初水哥哥,你上次是不是在吕珩那里看过《暮春行旅图》的中轴?”她问。
“是啊。”因为被晾了几天,晏初水有那么一点小脾气,说话也爱答不理的样子。
“嘻嘻嘻……”小姑娘笑起来,“那你肯定记得中轴是怎么画的吧?”
论图像记忆力,晏初水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虽然距离看到中轴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可图上的内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即便是石缝里的青苔,有几个、有多大,他也不会记错。
只是……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反问许眠.
“就是想知道嘛!”瞧出他的闷闷不乐,小姑娘蹭蹭地爬上沙发,跪坐在他身上,冲他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