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祭坛一事你如何看待?”楚泽询问道。
严重山如实道:“理由充分,图纸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似乎没有问题,但几人联合上书,这已经是最大的问题。”
这确实也是楚泽的想法,但找不到任何把柄,如今只能强压。
楚泽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道:“天牢的案子进展如何,据说都已经判了?”
“确实判了,刑部给的文书说凶手是捉妖司的一个差役,查出来那人是南疆来的,本想救苏兰隐,但两人起了争执最后杀了人。准备两日后问斩。”
“一个差役?”楚泽气得直接站起身,“他们就是想糊弄朕也不能认真一点?!”
严重山面色不改,平静道:“皇上也知道这案子蹊跷,当初又为何给刑部负责呢?”
提到这个楚泽一顿,眼神似乎有些恍惚,缓缓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
为何给刑部,因为楚溱当时来劝过,他这个幼时最要好的哥哥来劝他……
严重山也能知道这其中缘由,行了一礼恳切道:“国之大事不可含私情,还望陛下三思。”
楚泽闭上眼睛,点点头道:“朕明白。”
“祭坛之事……”
“朕不会同意的,”楚泽直言,睁开双眼,目光凌厉,“放心,他们还不敢翻天,京城禁军已经暗中严查了一遍,朕有分寸。”
“至于朝中的人……”楚泽看向下方的人,正色道:“这案子让不少人有了动作,还请严爱卿多留心。”
说着楚泽给了个手势,一旁的少监将准备好的文书送上。
严重山心领神会,接过文书领命。
两人又谈了些别的事,随后严重山告退,离开养心殿。
回大理寺的路上严重山展开文书,上边详细记载了京城禁军内部排查的结果,各个势力部署和关系网一目了然。
看来楚泽已经有了谋划,京城兵权倒是暂时不必担心,可这朝堂党派尚且无法把控。
严重山收起文书。
这案子确实让不少人露了马脚,但证据还是不足,还有那个捉妖司差役,要想想办法能不能给救下来,不能就让那姑娘冤死……
“什么人?!”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严重山眉头紧锁,掀开帘幕朝外看去。
“严大人好啊,天色已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顺路捎我一程?”
外头的人竟是杨盛。
严重山不知他怎么会在这边,但两人关系尚可,算是在同一阵营,因此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请求。
杨盛如愿坐上了车。
两人见面时点头问好了一下,接着便再无交流。
不过将至杨盛私宅前,他忽然开口道:“严大人可知,这次被抓的姑娘,就是上次在尘花楼外你见过的那个捉妖司差役。”
这么一提严重山想了起来,周颂还哄过那小姑娘来着,思及此处,他面色更加严肃,沉声道:“案子尚需再查。”
杨盛却笑道:“看得出来严大人当时本想走近看看那姑娘的,见她哭哭啼啼的,就没过去了。”
杨盛似乎话里有话,严重山微微皱眉,看向眼前人。
车到了地方,已经停下,杨盛起身凑近了一点,轻声道:“其实我当时感觉,那姑娘哭哭啼啼的样子,挺吓人的,毕竟……从没见她这般样子过。”
杨盛的熟人?难道……
“那人真是……”
严重山不由自主睁大眼睛,刚准备说出什么却被杨盛制止。
杨盛笑了笑,拍了拍严重山的肩,低声道:“螳螂捕蝉。”随后不再多言,直接下车。
车上只剩下严重山一人,他愣神了很久,想明白前因后果,忽然笑了一声,喃喃道:“黄雀在后。”
第34章 天道怜卿
萧景兮现在的意识很模糊, 耳边一会儿传来幼时母亲的童谣,一会儿又传来少时夫子的训话……
虚无缥缈,忽远忽近。
最后他听见了夏离的声音, 那人一如既往嬉笑着喊道:“小公子!”
就在这一刻, 萧景兮像是猛然清醒,拼命睁开了双眼——
他真的看见了夏离,那人正笑着望向自己,眼波轻快, 似溪流、似星辰、似月光……
萧景兮愣神了一瞬,下意识就想冲过去, 可刚踏出一步周围的一切顷刻如沙尘般散开!
混沌之中, 流沙涌出,吞没包裹一切!
“夏离!”
萧景兮尝试挥开沙石, 不管不顾地用尽全力冲出流沙!
一道强烈的闪光过后, 眼前豁然开朗——
他来到了一间屋子中,一间从未见过却莫名感到熟悉的屋子,远远望向窗外可见院中白雪皑皑, 一片银装素裹,凄美寂静。
但如今该是四月天,这里绝不是现实。
犹豫了一会儿, 萧景兮慢慢走到不远处的书桌旁。
桌上收拾得十分整齐,一张书文摊开放在中央,他扫了几眼,内容大概是调兵屯守边疆的安排, 似乎该是兵部的文书。
萧景兮看着这书桌, 忽然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取纸、提笔、润墨……
一系列的动作十分顺畅, 每一件物品摆放位置皆在预想之中, 就仿佛这间从未见过的屋子他早已来过千千万次。
萧景兮心中莫名有了种猜想,凭着模糊的习惯记忆将右手边的第二个格子打开,只见一根银白色的发簪正静静放在其中。
其色泽依旧温润,但时光不可避免地在它身上留下痕迹,本晶莹剔透的珠石已渐渐泛黄,若美人迟暮。
萧景兮小心拿起那簪子,心中情绪百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里屋忽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萧景兮手上一顿,立即放下簪子往里屋走去。
穿过分隔内外的帘幕,萧景兮看见了一名老者,那人坐在窗边偏头看着窗外的雪景,发觉有人走来也不意外,慢慢转头望过来,一双眼睛清明静谧,像是等待已久。
“你是谁?”萧景兮轻声道。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这声音苍老沉缓,与那日在宫中无意听见的一般无二。
萧景兮喃喃道出猜想,“你是前世的我?”
然而老者却摇了摇头,“从来只有一个你,我只是一丝存着记忆的魂魄,至于那些记忆,你说来自前世也好,说是未来也罢,无论如何都是属于你的东西,你终将拿回去。”
萧景兮垂眸,忽然问道:“那些记忆里有夏离吗?”
“有,”老者答得很快,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起来,目光变得柔和,“关于她的记忆很珍贵,每一段都熠熠闪光,即使度过几十载光阴,未曾褪色半分。”
大概是某种感情达到了共鸣,萧景兮也一同笑了笑,心中百感交集,轻声道:“前世究竟是什么样的?”
老者的目光沉静下来,最终缓缓道:“开始和你现在一样,你无意间遇到她,注意到她,最后喜欢上她,就像命中注定,一切猝不及防又有迹可循,只要在她身边你就会很开心。”
“但是转折出现了,就是这次相王之乱,你被关在家中而她死在牢里,直至相王被捕你才得以出来。”
“其实你没有看见尸体,你想去找她,但乱葬岗后来被暗阁封锁,尸体统一焚毁,什么都找不到了……”
老者闭上眼睛继续道:“在那一瞬间你怨过暗阁、怨过很多人,但到最后只能怨自己。”
“往事恍若幻梦一场,梦醒时分,花落成空,无处可寻,她像风一样出现,又像风一样消失了。”
“但你还是感觉不对劲,存着一丝缥缈的希望。后来你官至兵部右侍郎,巡抚南北各地,途中你一直尝试通过当年留下的一些信息找到她的家乡。”
说到这儿老者忽然笑了一声,摇摇头道:“你甚至有一段时间收集过各种奇书异法、招魂之术、起死回生什么的。”
执念深切,上穷碧落下黄泉,然而依旧寻不得、求不得、念不得。
老者看向萧景兮的眼睛,声音悲切道:“你找不到她,那一辈子都没能找到。”
“但也未必一无所获,后来平叛有功升至兵部尚书,不可避免的与暗阁有所交流,那位暗阁阁主一直不愿见面交谈,你多少发现了一些端倪。”
“奈何年岁不等人,人之一生不过几十载,终有尽时。”
老者呼出一口气,轻声道:“你这一生所爱不得,亦不愿重蹈父亲的覆辙,未曾成家立业,终其一人。岁月将尽之时倒也坦然,观闲庭落花,只盼来世或可重逢续缘。”
萧景兮此刻忽然出声,道:“但我将死之前还是看见了夏离。”
就是那次在苏兰隐幻境中的景象,油尽灯枯、淡然赴死之际他却再次看见了一生的执念。
仅此一眼,什么浮生大梦、缘起缘落的开导在他眼里都没有用了,夏离是梦也好,是风也罢,他永生永世都不会放下,也无法放下!
老者眼中湿润,断断续续道:“对,你又看见了,半生求索,终于又看见她了。”
老者的手微微发抖,脸上又是悲戚又是欣喜,“她最后见你一面是想让你放下执念,可惜她不知,心魂以授,除非三魂消而七魄散,断不可消除此情。”
“所以,”老者抬起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萧景兮的眼角,“情不可消,轮回不入,或是天道怜卿,花已重开,你回来了。”
他的指尖出现莹莹微光,而随着光芒变得明亮,老者的身影也开始逐渐消散,窗外的积雪飞快融化,须臾之间,冬去春来,春暖花开!
追寻漂泊半生的灵魂终于回归,前尘的一切清晰显露出来,不是模糊的幻境,也不是亦真亦假的梦境,是萧景兮曾走过的、真真切切的几十载光阴。
他在死前的那一瞬间看着容颜不改的夏离心中涌出巨大的执念,苍老的魂魄生生跨越时光漂泊回自己幼年之时。
然而当年魂魄相融不稳,生魂暂时出窍,导致幼时的自己发了高烧昏迷不醒。
而恰好,那尚且才融合一半的魂魄寻着熟悉的灵气一路找到夏离,接着他看见了那场大火。
火光明艳,血花绽放,危极美极!
那个在大火中一眼惊艳的“妖怪”,此刻萧景兮终于能看清她的面容——
那是暗阁阁主,亦是夏离。
夏离眼中光彩明亮,周身大火刹那失色。
再次看见那双眼睛的一瞬间,萧景兮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两世求而不得,爱而不得,思量,难忘,不可放!
———
萧景兮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且精致的轻丝帷幔。
“公子,你终于醒了!”
一旁候着的萧砌见人终于醒了过来,惊喜不已,连忙吩咐让人去把大夫请过来,并且通报二小姐。
萧景兮缓了一会儿,想起身,萧砌赶紧上前扶着他坐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萧景兮询问道,语气相较先前沉稳不少。
“回公子,大概刚至人定时分。”
望向窗外果然天已漆黑,萧景兮揉了揉额头,追问道:“我睡了多久?”
“已经一天一夜了。”
听见这个回答萧景兮手上一顿,抬眼看向萧砌,正色道:“夏离呢?就是那个捉妖司姑娘,她怎么样了?”
意外的,萧景兮的眼中没有一丝慌乱,反倒是冷静得很,神情肃穆,竟有几分不怒自威之感。
萧砌没见过自家主子这样,一时愣住,没有答话。
“兮儿!”
恰好这时萧蓉匆匆忙忙赶了过来,看见弟弟终于醒来欣喜不已。
“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大夫呢,怎么还没过来,快去催一催……”
“二姐,”萧景兮制止了萧蓉的动作,安慰道:“我没事了,不用担心。”
少年的音色沉稳,动作利落。
萧蓉稍稍有些奇怪,但没有多虑,关切道:“你再休息一会儿,要不要吃点什么?”
然而萧景兮摇了摇头,突然问道:“二姐,那个姑娘呢?”
萧蓉脸色一僵,不由自主避开了目光。
“萧砌,你说。”
萧景兮再次把目光移到萧砌身上。
心中有愧,萧砌不敢与他直视,深吸一口气直接跪下,心一横道:“公子,刑部本说是要在两日后用刑,可今早传来消息,说夏姑娘在牢中……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倒是与前世一般无二的说法,也是,那边的人心中有鬼,又怎么可能规规矩矩地处刑呢?
“兮儿,人死不能复生……”
萧蓉担心弟弟忧伤过度,可谁知萧景兮反倒是笑了笑,温声道:“我没事的二姐。”
笑容温和有礼,处变不惊。
萧景兮知道,夏离不会死的。
相王之乱由暗阁全权处理,断断续续清理一个多月,牵涉朝中大小官员近百人。
而那暗阁阁主,就是夏离。
夏离后来假死不再与萧景兮见面,哪怕他官至兵部尚书有事相商都只是让人传话,铁了心不愿暴露身份,然而如今……
萧景兮目光微沉,心中已有思量:我要让她愿意出来见我。
———
宵禁已经开始,街上已无行人。
但寂静的夜里一道马蹄声忽然响起,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怒气冲冲的往一个地方赶去。
这人正是林飞,他这几日被刑部的人缠着在别处,一直没功夫管那案子的事。
今晚聚会之事有几人说漏了嘴,林飞这才知道案子竟然结了,那被抓的姑娘已经畏罪自尽。
要知道林飞虽然是个大老粗但他也不真蠢,明显张修齐是想瞒什么事情才匆匆结案,况且本来抓到的是两个人,怎么最后只剩了一个?
这会儿借着酒劲,林飞直接骑马就要去找张修齐讨说法。
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到张修齐私宅前,明明尚未到深夜,府邸从外看过去却一片漆黑,只有大门口两盏灯笼闪着微弱的烛光。
但林飞现在有些醉了,压根没关心这些,一下马就冲过去准备拍门。
谁知这大门竟是虚掩着的,直接给推开了,差点儿没给林飞摔个跟头!
“这门怎么没关啊?下人怎么做事的?”
林飞脑子还没清醒过来,回头看着门喃喃道,接着立即跑了进去,边跑边喊道:“老张,老张你快出来!你说说那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在干嘛?!”
往里边跑了没几步,一阵夹杂着血腥味的冷风而过,他彻底愣住,头脑瞬间清醒!
怎么这府里如此黑,还有血腥味?
接着林飞听见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有人从夜色中慢慢走出,在他前边不远处停下。
云雾吹散,月光倾洒照亮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