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动手,辰初宫里来人。短短半个时辰,消息绝不可能从山上传到宫里,再从宫里派人赶到——除非宫里早就知道会出事,早早派了人守在那里。钟吟秋定定神,不会的,也许祁钰只是担心会出事,所以让人去守着。
可祁钰若是担心元贞,又怎么会把消息传给元持?他们兄弟两个向来不和,碰上了肯定闹大。钟吟秋迟疑着:“也许大哥只是想趁你不在,让元持把坟迁了,就此揭过这事……”
说到这里,自己也说不下去。如果真是想生米做成熟饭,那就应该找元再思。为着顾氏早逝,元再思对元贞始终抱有歉疚之心,况且亲生父子,又是家中最有前程的男丁,元再思再糊涂也不可能算计元贞,可消息,却传给了元持。
唯一的解释就是,祁钰想借着元持把事情闹大,压制元贞。
元贞低着眼,看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不蠢,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故意告诉明雪霁自己的行踪,为的就是让祁钰跳出来,暴露目的,这样,钟吟秋总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自欺欺人,一味替祁钰找借口吧。冷冷一笑:“想明白了?”
“不会的,”钟吟秋无力地辩解着,“大哥不是那种人。”
“不是?”元贞从怀里取出一个木匣,啪一声撂在桌上,“你若相信他不是这种人,这兵符当初为什么给我不给他?”
匣子摔开了,露出里面的铜制虎符,钟吟秋眼睫轻颤,说不出话。
元贞低眼看她。十二岁他逃出内宫那年,钟吟秋把这虎符交给了他。先代国公钟节的兵符,钟家与元家一样累代将门,麾下精兵十数万,钟节战死后虽然都已编入他部,但钟家旧部念主,拿着钟节的兵符,依旧能够号令四方。
当初他独自投身边军,那么快脱颖而出,就有这兵符的助力。
祁钰那时,也想要这兵符,钟吟秋却交给了他。她心里对祁钰,也不是没有顾虑。元贞看着她:“弄了个戎狄女人,选秀又要了威远将军的女儿,你的好大哥心心念念都盯着兵权。如今边境不用打仗,我就该识相点交出兵权,不然的话,就让我身败名裂,对不对?”
“你别胡说。”钟吟秋无力地辩解着。兵符当初为什么给他不给祁钰?因为她心底深处隐隐也知道,祁钰太复杂,他不是元贞这样心思纯粹的人。
“拿去吧,”元贞轻嗤一声,“你这么信他,就把兵符给他。”
“不。”钟吟秋苍白着脸,站起身来,“我既给了你,就是你的。你好好拿着,钟、元两家世代忠良,就算你跟大哥有误会,也不要逞意气,更不要因此误了国事。”
身后传来元贞冷冷的回应:“我不会。他呢?”
钟吟秋答不出来,低垂眼睫,走了出去。
元贞拿起兵符,前尘往事霎时涌上来,久久不能平复,听见黄骏在外面叩门:“王爷。”
“进来。”元贞收起兵符。
黄骏进来了:“王爷,今天傍晚有个自称邵七的男人去铺子里见了明夫人,后面又去明家几间铺子都看了看。”
姓邵。元贞抬眉:“什么来路?”
“正在查。二十六七岁的模样,看举止像是练过,带点南边口音,但不明显。”
南边口音。元贞问道:“跟邵海有关系?”
“还在查,浮洲岛那边收了消息一直没有回音,我们的人上不去岛,如今还在想办法。”
如果是她要找的邵家,这样不表明身份暗地调查,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如果不是她找的邵家,也许,是冲着他来的。“加派人手跟着,若是她少一根头发丝儿,你提头来见。”
黄骏一个激灵:“是!”
钟吟秋离开观澜苑,往祁钰的寝殿走去。
脑中纷纷乱乱,尽是方才元贞的话。让她不知第几次意识到,这些年里她对祁钰,并不是看不清,只不过很多时候,即便看清了,也做不到。
进来寝殿时,祁钰放下正在看的奏折,笑着站起握住她:“正是有件事想问你,你就来了。我们两个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钟吟秋眼中不觉带了笑,偎在他怀里:“什么事?”
“计延宗那个大夫人,你先前赏过她东西?”祁钰抚着她的手,“怎么突然想起来赏她?”
“那天镇北王入宫时提了一句,我没多想,就赏了。”钟吟秋道。
竟然是元贞主动提的。他那样眼高于顶的,若不是有古怪,又怎么会替个女人说话。祁钰沉吟着:“你不觉得古怪吗?松寒那个性子,几时留意过这些事?”
“是有点怪,不过他一向随心所欲惯了,一时兴起也正常,”钟吟秋回忆着,“况且后来杨姑姑也提过她几次,杨姑姑也挺喜欢她,上次在山上……”
上次在山上,那个看起来不怎么胆大的女人,居然敢站出来替元贞说话。这种人品行是绝对没问题的,元贞是个热血的性子,顾氏又是他的心结,若是因此替那女人讨赏,倒也不算稀奇。
祁钰也想起了圆山陵园。他都已经发了话,若不是关系不一般,那女人怎么敢替元贞说话?元贞又怎么会回头向那女人笑?那天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笑亲昵怜爱,元贞对那女人,绝对不一般。况且中秋宫宴时,那女人也在。祁钰摇头:“非也非也。”
钟吟秋不解:“怎么?”
“没什么,”祁钰笑了下,“再等等,也许过阵子,有场好戏让你看。”
钟吟秋听不明白,她心里想的,也不是这个,问道:“大哥,今天的事是不是你通知了元持?你为什么不找国公?”
祁钰不笑了,审视地看她:“你去见松寒了?”
钟吟秋道:“刚刚去了。”
“你信他,怀疑我?”祁钰松开她。
钟吟秋犹豫着:“大哥,你告诉我,是不是?”
二更时分,明雪霁合上账本,吹熄了灯。
远处树影一动,露出邵七的身形。
第60章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邵七隐在阴影里耐心等待着。
“少主,”一条黑影悄无声息靠近,“院子里外都有暗桩,屋里那个丫鬟也是练家子。”
邵七也看出来了, 方才那个名叫青霜的丫头出来倒水时, 手腕一翻,就知道是好手, 而且不像是他们这些江湖路数, 更像是正规套路训练出来的人。以她眼下的处境,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丫鬟?院里院外那些暗桩, 又是谁安下的?
邵七沉吟着,突然听见隐约的兵器声,又一个手下匆匆赶来:“少主,咱们的人被发现了。”
行踪已然泄露,再待下去也无益,邵七一掠而起:“撤。”
黑夜里几条影子掠出高墙,又过不多时,明家大宅屋脊上, 邵七轻轻落下。
“少主, ”守了多时的手下迎上来,“姑娘的坟找到了。”
邵七神色一紧:“在哪里?”
“埋在城外独岭,是烧化的骨灰。”
邵七面色铁青。除非瘟疫或是无人认领的尸首,否则极少烧化的, 明睿居然把发妻的尸首, 烧了。“吴妈妈呢?”
“姑娘过世没多久就不在了, 骨灰埋在姑娘旁边。”
邵七沉默着,许久:“捎信回去, 就说,我要多待一阵子。”
站在屋顶居高临下望着,主屋灯灭了,明睿和赵氏睡了,偏院里明孟元还在灯下算账,白天里他试探过,明明他带的是极品好茶,明孟元却各种挑刺,极力压价,是个精明势利的人。
这个家里唯有她,还能找到熟悉的影子。
明雪霁第二天醒来时,眼底下有淡淡的灰色。一整夜翻来覆去想着元贞的事,几乎就没合眼,匆忙梳洗了往主屋去找计延宗,他既然是皇帝的眼线,也许已经收到了消息。
赶到时计延宗已经走了,明素心正跟张氏拌嘴:“规矩是英哥定下的,以后家里不管拿什么东西都必须经我的手,就算是母亲也不能例外。”
张氏不服气:“我是你娘,我拿点东西怕什么?”
“如果是我的东西,母亲拿了也就拿了,可有些东西不是我的。”明素心神色从容,显然很有底气,“前天母亲趁着厨房没人,开我的柜子拿了两盒鲛鲨翅卖了,那两盒翅是别人托我爹寄卖的,只是暂时放在我这里而已,那人还写了委托书,上等排翅,每盒售价二十两纹银。单妈妈,把委托书拿来给老太太看。”
单婆子果然取出来一张按着手印的委托书,举起来给张氏看,张氏惊讶着,还是不服气:“拿了就拿了,多大点儿事。”
“昨儿那人不想寄卖了,我爹派人来取,取回去一数少了两盒,已经闹起来了,还要去衙门告我爹。”明素心道,“我爹是做大生意的,名誉受了损失以后还怎么能行?这个锅我爹也不能背,到时候衙门审问,我也只能供出来是母亲私自拿走卖了。”
张氏这才有点慌:“少了多少你添上就行了,扯什么衙门!”
“我没钱,我从嫁进来到如今一直在填窟窿,钱都花光了。”明素心这些天被她盘剥得狠了,头一次看见她慌张,心里别提多痛快。这法子是赵氏想出来的,如今她所有贵重的东西都说是别人寄卖,还找心腹人写了委托书,若是张氏再偷拿,大不了撕破脸闹到衙门,“母亲不肯赔的话,那就只有去衙门了。”
张氏彻底慌了,一叠声叫着明雪霁:“雪娘啊,你来评评理,哪有做媳妇的这么跟婆婆算账的?”
明素心也看她:“姐姐要是大方,替娘还上这笔账也行。”
“我也没钱。”明雪霁淡淡说道。狗咬狗,多热闹,让她们继续咬吧,“我得去铺子里了,杨姑姑还等着我。”
转身离开,身后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还在吵,热闹得很。
开张第二天,客人没有第一天多,多数都是四邻八舍买了自家吃的,明雪霁如今知道,这些人才是日常最大的客流,是以店里也进了许多物美价廉的品种,一时间人来人往,忙了一上午。
下午时杨龄来了,迎着她殷切的目光摇了摇头:“弹劾很多,眼下还没出结果,不过世子已经醒了,你不要着急。”
明雪霁想再问问,又羞耻着不敢开口,他那样不肯低头的脾气,这两天关在宫里,一定很烦躁吧。
“我得去趟国公府,”杨龄专门拐到这里就是给她传个消息,说完了,急急忙忙就走了,“这边你先照应着。”
明雪霁目送着她的轿子走远,心里沉甸甸的,遥遥望见邵七背着包袱,带着笑从大街另一头走来:“明夫人。”
他老远就拱手:“问了几家,都不曾谈妥,我初来乍到的人都不熟,还想请教请教明夫人,可还有哪些大的铺子能收龙团?”
明雪霁犹豫了一下,向她询问同行按理说是忌讳,然而他的态度并不让人反感,再说若是他心里不满意她的报价,便是没有同行争竞,这单生意也做不成。温声道:“邵老板请进来说吧。”
邵七果然跟着进来,笑道:“昨日来时看见明夫人的茶室,很是喜欢,想厚着脸皮向夫人讨杯茶吃,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会子没太多客人,明雪霁便没有推辞:“可以的。”
茶室里正好开了半瓮水,是前些天廖延派人从山上取的,明雪霁正要拿,邵七已经抢先一步拿了起来:“有点沉,我来吧。”
他提起来往茶釜倒了些,明雪霁估摸着尺寸,恰好是两三盏茶的分量,看他的用水精准的模样,必定也是精于茶道的。
要生火,邵七又抢先一步:“我来。”
他打着火折子,引着软柴,又慢慢加进细柴,明雪霁便去碾茶筛茶,火苗舔着釜底,水很快开始冒泡,晃动的声响,石碾压过茶饼,窸窸窣窣,碾好了过筛,纷纷扬扬,细雪落下的轻响。
明雪霁一颗心安稳到了极点,白日里那些焦虑烦忧此刻全都消失无踪,水面已经冒起了鱼眼泡,端了茶粉洒下,邵七便拿起银勺,慢慢荡开,观察着水色茶色。
的确是行家里手了。明雪霁拿过两个天青瓷杯,此时茶花已成,邵七拿银勺舀起,手腕轻扬,盛入杯中。他相貌其实偏于英朗,但此时神色动作却是行云流水般柔和流畅的美感,先前就有的那种熟悉感越发强烈了,明雪霁看着他,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无端的亲切。
“夫人尝尝,可还吃得?”邵七双手捧起一盏奉过。
明雪霁接过来尝了一口,分寸火候,与她平时煮的极是相似,不觉一怔。
“明夫人手法高明,敢问师从哪位名宿?”邵七自己也饮了一口,笑着问道。
“没有拜师,是跟我母亲学的。”明雪霁又饮一口,许是尝到了相近的茶味,话也多了起来,“这茶室,乃至这间铺子,都是照着我母亲先前的铺子布置的。”
喉咙里有点哽咽,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抬眼时,看见邵七深邃的目光,他慢慢说道:“夫人的母亲,先前一定是蕙质兰心。”
明雪霁点点头,望着他俊朗眉眼,明明纯粹是男子的轮廓,却无端地,觉得与母亲有几分相像。
街对面。明孟元站在檐下,看着络绎不绝往对面去的客人,沉着一张脸。今天人也不少,不过还是第二天,新开的茅厕还有三天香呢,到明后天新鲜劲儿过去了,应该就没什么人了。
却突然看见周慕深在对面落轿,迈步往里走,从前他都是来自家店里的,明孟元紧走两步叫了声:“周兄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