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桌对坐,红珠打横相陪,桌上摆着许多鱼虾菜色,又有一些明雪霁不曾见过的海味,邵七一样样介绍着,给她夹在碟子里:“都是海州风味,妹妹尝尝合不合口味。”
碟子堆满了,饭碗上也堆得冒尖,明雪霁努力吃着。已经很久了,没有人在吃饭时给她夹菜,从前在明家,她和丫鬟一出吃饭,后面到计家,是她服侍一家人吃饭,像这样亲亲热热,总有人惦记着她爱吃什么没吃过什么的情形,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有家,有亲人,真好。眼睛涩着,明雪霁夹了菜往邵七碟子里:“哥哥也吃。”
“好。”邵七含笑咬了一口,“这个是带籽乌,这边存不住,所以拿的干货,等妹妹将来去海州,给你做新鲜的,滋味又不一样。”
“海州是什么样?海,很大吗?”明雪霁问着,反应过来,脸上又是一红,“我问的问题都很可笑吧?”
杨龄给她的笔记上有写过海,道是烟波浩渺,无边无际,海必定是很大的,她问的都是什么可笑的问题呀。
“没有。”邵七笑着,夹过来一条刺参,“海很大,虽然我生在海边长在海边,但每次看见还是会觉得心旷神怡,万虑皆空。”
那是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啊。明雪霁悠然神往:“外公和舅舅,是什么样子呀?”
“祖父今年六十七了,身子还很硬朗,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如今岛上的大事还是祖父决断,日常的事情是父亲决断,他们已经很多年没回海州了。”邵七不紧不慢说着,带着点上翘的海州口音,调子悠扬,“朝廷当年突然禁止私人跑海,邵家手底下十几条海船,船工和护卫上千,不能出海就都没了生计,浮洲岛是祖父年轻时发现的一座孤岛,上面有淡水,所以祖父处理了一批家当,带着合族老小和不肯离开的船工护卫上了岛,到如今已经二十几年了。”
母亲就是在那时候,被明睿骗着,来了京城吧。明雪霁心里酸涩,又知道不能露出来让邵七担心,含笑岔开话题:“哥哥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爹娘膝下就我一个,不过邵氏光是嫡系近支就有三房,我这辈的兄弟加起来足有十一个,姐妹却一个没有。”邵七笑起来,明朗的眉眼,“我捎信回去说姑姑膝下是个妹妹时,家里人都高兴坏了,说盼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个姑娘,等妹妹回家时,我都能想到他们会怎么抢着拉着,要妹妹去家里玩,只怕妹妹回去后光是各家吃席,都要吃上一个多月轮不够一遍呢。”
“真的?”明雪霁忍不住也笑,晕乎乎的,有点不敢信。这么多年了,她突然有了家,没人嫌弃她,所有人都把她当成宝贝,她真的,会这么幸运吗。
“真的。”邵七笑着,“邵家一直都是姑娘少,上一辈的姑娘也只有姑姑一个,几房都把姑姑当成掌上明珠,比公主也不差什么。”
他的笑容突然淡了:“我听父亲讲过,当年为了给姑姑择婿,可说是遍海州的青年才俊都挑了一遍,那时候明仰峰读书不成,跟人去海州贩货,与邵家商号有些生意往来,因此认识了姑姑。年轻时候的明仰峰,有点像计延宗那种做派。”
明雪霁突然就明白了,年轻英俊,儒雅风流,他们姐弟几个相貌都不差,年轻时的明睿,必定也有一幅好皮囊吧。
“海州崇商,没多少读书的,明仰峰在其中就显得很特别,他刻意做小伏低,接近姑姑,再加上他在经商方面有点能耐,终于得了祖父首肯,与姑姑成亲。”邵七慢慢说着,“邵家势大,明仰峰孤身在外,吃穿住用都是邵家供应,与入赘也差不多。”
世俗多以赘婿为耻,所以明睿的不甘愤怒,大约从那时候就有了。他盼着翻身,盼着自己作威作福。之后恰巧朝廷禁海,邵家动荡,便借着奔丧的名义诓骗母亲进京,又把母亲身边的人都弄走,一步步陷母亲入绝境。明雪霁低着头,想哭,又极力忍住,如今一切都水落石出,明睿会得报应,她要迁走母亲的骨灰回海州,是好事,不能哭。
“妹妹,”邵七低着声,“关于如何处置明仰峰,你怎么想?”
明雪霁没有犹豫:“我都听哥哥的。”
邵七打量着她,许久,点了点头:“我说送交官府是吓唬他的,邵家如今半黑半白,与官府打交道并不方便,我想先把他弄回浮洲岛,附近多的是零星孤岛,就让他一辈子在岛上给姑姑守灵,还有那个赵氏,她也一道去吧。”
若不是有明雪霁,明睿必死无疑,如今却是投鼠忌器,不好下手,送去孤岛比坐牢更难受,一辈子只能困在巴掌大的地方,环境恶劣,吃喝必须依靠外面来船投放,四面都是海,逃都逃不掉。
“我听哥哥的。”明雪霁道。
“好,那我待会儿就去安排。”邵七想了想又道,“至于明孟元,就让他留在京里吧,明家的财产我会尽数带走,今后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明雪霁点点头,觉得无比讽刺。明孟元最怕的就是失了明睿的欢心,以后不得继承家产,又怎么能想到机关算尽,最后明睿完了家产没了,他什么都没落到呢。
这餐饭谈谈讲讲,吃了一个时辰才罢,邵七自去办事,明雪霁吃多了有点积食,裹着披风在小院里走动散步,突然觉得身后一凉似有风声,回过头时,元贞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低着头垂着眼,默默看她。
第71章
于惊讶中, 透着惊喜,明雪霁急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腰间一紧,元贞搂住她,飞身跃上房顶。
灰色的屋瓦鱼鳞似的, 一片压着一片铺开, 他伸开两条长腿放她坐下,明雪霁不肯, 挣扎着要下来, 元贞紧紧搂着,低着声音:“让我抱一会儿。”
月光底下他带着冷冽的气息, 眉目低垂,又似有些疲倦,明雪霁心里一软:“你去哪里了?”
“圆山。”元贞保住了,低头在她颈子里吸了一口气。
淡淡的香气,还有暖意,心里一下子便热乎乎起来。凉凉的唇挨过去,轻吻一下:“我去看看我娘。”
心里软到极点,明雪霁情不自禁, 抚了抚他的头发:“没事吧?”
“没事。”元贞闷闷的声音。
兵权前几天就已经移交, 今天又弃了王印,但陵园那些守墓的士兵并没有走,军中汉子有血性,认准了便不会轻易放弃, 他这些亲兵都决定与他共进退。元贞揉揉明雪霁的头发, 弄得发髻乱了, 便用手指缠着一绺,绕来绕去:“冷不冷?”
“不冷。”明雪霁总觉得他身上带着山间的清寒气, 他一向穿得少,如今身上也只是单衣,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你冷吧?”
“不冷。”元贞道。
这说的都是什么蠢话。你冷不冷,不冷,那么你呢。这样透着傻气的话从前听见了是要嗤笑的,如今竟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元贞觉得古怪,但她抱在怀里,便也懒得深究。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透着傻气,蠢气,但心里又是软的,暖的。
将她又抱紧些:“我这几天就住山上。”
王印已经弃了,王府和别院他懒得回,等消息传开后朝堂上必是一片喧嚷,接下来几天只怕会有很多人找他,想想就烦。“我让人把上下山的道路封死了,谁也不见。”
明雪霁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元贞又弄下她一绺头发,往手指上缠:“没怎么。左右不过是朝上那些事,吵死了。”
想都想得到他们会说什么。疆域只是暂时清平,必要将帅守边,才能威慑戎狄。不可意气用事,当以大局为重。人言可畏,须得谨慎从事,陛下也是为你好。真是可笑,他又不是非得当这个王爷不可,为将者沙场拼命就已经够了,还得掺和这些帝王心术,烦不烦。
明雪霁猜测着:“他们想让你回去?”
“大概是吧。”元贞忽地一笑,又揉揉她的头发,“你居然猜得到?聪明。”
明雪霁脸上一红。她哪里知道这些朝堂上的事?不过是瞎猜罢了。皇帝对他那么不好,他还能稳稳坐着镇北王位这么多年,必是国家离不开他,那么他突然辞了王位,那些人肯定是要劝的。只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夸奖也觉得怪怪的,半真半假,像是取笑她一般,只不过这取笑,又没什么恶意。“那你准备怎么办?”
“管他呢,狗屁的王位,谁愿意坐谁坐。”元贞又向他头上揉了一把,“不说这些,扫兴。”
发髻已经彻底揉乱了,明雪霁躲开他的手,不得不拆下簪环,重新挽发:“你给我全都弄乱了,我得重新弄。”
叮叮咚咚的声响,她把那些小小的钗子、簪子一件件往瓦片上放,头发像水波一样披散下来,她很瘦,头发又厚又密,满满地披了两肩,她的脸掩在其中,尖尖的下颏,乌黑的眼睛,那么小小的,软软的,那么可爱。元贞慢慢靠近,忽地捧住,吻上双唇。
“别,”她一下子就软了,靠在他怀里微微喘着,“下面还有人。”
还有人,又怎样。该死的邵七事事都要拦着,就是要让他看看,她是他的人,休想拦得住他。
大手握住,头发攥在指缝里,想攥紧,又总是滑出去,元贞微微闭着眼。很软,很香,真想吞下去咬住了,牙齿缝里都是痒,忽地向她嘴唇上咬了一口。
明雪霁低低叫了一声,用力推他:“疼。”
“那我让你也咬一口,”元贞带着笑,粗重的呼吸,“还回来。”
谁要咬。明雪霁涨红着脸。他总是有很多歪理,难缠得很。极力推开他的脸:“你别闹了,让我好好梳头。”
更多的发丝滑下来,围得他的肩上也是,凉凉的蹭在脸上,越发痒得厉害了。元贞咬牙,吐一口气,慢慢松开了。
她得了自由,果然开始梳头,胳膊抬着,小小的手放在脑后,手指头细细的,灵巧得很,就看见乌黑的发丝在白白的手指间绕来绕去,挨在他肩上的头发被拿走了,编进发髻里,她又要拿,元贞看着,忽地一伸手,将她刚挽好的发髻扯开了。
发丝一下子又落下,沾在他肩上,她有点发急,柔软着声音问他:“你做什么?”
元贞笑出了声:“没事,你再弄,我不吵你。”
她果然又开始挽,手指头一点一点,把散下来的头发都捋到脑后,她这次学乖了,不弄那些复杂的形状,只是盘了一个圆髻,她一只手固定住发梢,另只手来拿簪子,元贞抢在前头拿起来:“我帮你。”
她便抬着手等着,孩子气的天真,元贞凑近了,作势要帮她簪上,忽地拉开她的手,发梢烟花似的,旋转着跳跃着,刷一下便又散开。
“你做什么呀?”她有点急了,兔子似柔软的抗议,“全弄乱了。”
元贞大笑起来。她怎么这么好骗,他说帮她,她就真的信了。握住她长长的发丝:“我给你弄。”
“不要。”明雪霁有点郁气,他怎么可能会梳女人的发髻?多半又是闹她,“你又不会。”
“我会。”元贞不由分说,果然替她梳了起来。
他并不会梳女子的发髻,但男人的发髻总是会的,打仗着急的时候,总是胡乱挽一把就走,大不了就这么给她梳。攥在一起握住了,抬得高高的在头顶,又绕起来挽住,她头发太厚了,他手劲大,怕弄疼她,便刻意收着力气,于是那密密的头发又松下来,歪歪扭扭的,不怎么成样子。
明雪霁想看,看不见,又不敢乱动,怕扰得他没法梳,能感觉到他长长的手指在头上游移,蹭着头皮,让人发慌的痒。四周安静得厉害,能听见秋虫远远的鸣叫,快到十五了,月亮一天比一天圆,明亮地悬在头顶,又把他们的影子拖在旁边。
纠缠的契合的,淡淡的两条影。
脸上越来越热,呼吸紧张起来,听见他突然喑哑的声:“好了。”
明雪霁不敢回头,低着眼皮看着自己的影子,头顶上一个发髻,怪怪的模样,他果然不会梳女子发髻,便给她梳了男人的,让人想笑,心里又发着烫,想哭。这是他呢,从前那样仰望,看做天神一般的存在,如今在这夜里,一点一点,给她梳着头发。
她又怎么配。
肩膀被握住,他扳住她扭过来,与他正面相对,他漆黑的眸子带着晦涩的情绪,定定地看着她,明雪霁躲避着他的目光,不肯让她看见发红的眼梢:“我,我重新梳吧。”
“不。”他一把攥住她正要抬起的手。
月光底下她白而素净一张脸,小小的,柔软的曲线,光滑的皮肤,头顶那个发髻不伦不类,按理说是可笑的,可她突然不做妇人打扮,又是那样干净到稚气的模样,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般的,砰砰乱跳起来。
他已经等了太久了,他一向没什么耐心,唯独对她,一再破例。他不想再等了。元贞垂目,唤她:“簌簌。”
像是有什么突然从心尖拨过,颤栗的软,谁知道她的名字,能被他叫得这样缠绵。明雪霁侧着脸,喃喃的,嗯了一声。
“簌簌,”他的脸越来越低,双唇拂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以后我天天给你梳头吧。”
双唇拂过的地方一阵阵热意,像是火烧着,明雪霁在迷乱中摇着头。怎么能行呢,他梳成这样,会惹人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