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中毒了。”钟吟秋笑了下。
脑中嗡一声响,祁钰对上她笑笑的眼:“我做的。”
头脑中一片空白,祁钰看见钟吟秋还在笑:“陛下谨慎得很,饮食用水都让太监先尝,我当然不能直接下手,不过陛下,千防万防,最难防的就是枕边人,每次陛下来我宫里,我都会在陛下睡着后将药涂在陛下鼻子底下,让陛下用一夜时间慢慢地吸进去。”
而他最近,几乎每夜都在她这里睡。祁钰暴怒着,想痛骂,想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然而拼尽全身力气,也只有那几根干瘪的手指,可笑地动了几下。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陛下是问为什么?”钟吟秋轻嗤一声,“我也想问问为什么。”
笑容消失了,她轻轻捂住肚子,月份还小,依旧是平坦的小腹,丝毫不曾显怀:“为什么不让我有孩子?为什么每次来我宫里,都事先服用避子汤?为什么其他人都能生,唯独我不能?”
脑子里又是嗡一声响。她全都知道了,她竟然一个字没提,忍到现在!
“不过现在,我已经有了。”钟吟秋抬眼,苍白的脸上淡淡的笑容,“陛下就这么长长久久地病下去吧,这样对谁都好。”
不,不!祁钰呜呜啊啊地叫着,不是不让她有孩子,只是现在不行,她跟元贞走得太近了,她还有钟家的兵符,如果她有了孩子,如果是个皇子,元贞肯定会联合她拥立那孩子,到时候他就会被架空,那是他绝不允许的。他早就想好了,等天下太平,等拿下元贞,他肯定会给她一个孩子的,他那样爱她,连避子汤都不舍得让她喝,都是他自己喝的!
“秋儿,三妹,听我说,我有苦衷!”满心的话到了嘴边,都变成呜呜的声响,像个废物,祁钰绝望地看着钟吟秋。
她低着头看着他,神色平静:“你是说你有苦衷?”。
祁钰惊喜着,拼命眨眼,她听懂了,果然是她!他们青梅竹马,多年夫妻,就连如今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听懂他想说什么,她肯定爱极了他!虽然她害惨了他,但眼下只能忍辱负重,先哄着她把毒解了再说。“三妹,我心里只有你,救救我,我以后只要你一个,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我只要你一个!”
“是么?”钟吟秋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药放在床头,她没有喂他,反而拿起来泼在了地上,她摇了摇头,“可惜,我不会再相信你。”
四周一片死寂,钟吟秋走了,祁钰一动不动躺着,蓦地想起当年一起从冷宫翻墙出去玩耍时,元贞身手好,头一个翻出去,骑在墙头等着,她翻到一半失手掉下来,他急急去接没接到,索性趴在地上给她垫着,她摔下来砸在他身上,砸得他很疼,她哭着道歉,他低声安慰:“只要你没事就好。”
她大约是从那时候起,就跟他更亲近一点,原本的三人同行,渐渐变成两个人和一个人。
而他又是什么时候选定了她呢?是初见时就觉得她好看得很,还是渐渐懂得了计算,知道她身后是钟家在军中的影响,知道她世家孤女更好拿捏?还记得当初立后之时,觉得她温柔如水的表象下,更有杀伐决断的果毅,可堪为一国之母,可如今,也是这杀伐决断的果毅,让她对他下毒,让她绝不可能放过他。
完了,全完了。
***
计延宗披枷带锁,被差役拖着,一步一挨往城外走。
又是流放,又是岭南,他改头换面,认他人为父母,终于逃过了三年前的流放,可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要去那里一遭!喉咙里发着痒,咳出一口黑血,他重伤如此,岭南路途迢迢,毒蛇瘴气,这条命说不定半路上就没了,这可笑的,命运。
“你简直疯了!”因为张氏不肯同去受罪,眼下便只有蒋氏挎着包袱追着他,极力想给他敷药,流着泪骂他,“你爹的冤屈还不曾昭雪,你竟然为了那个放荡的女人,连性命前程都不要了!”
“什么昭雪?计清一点儿也不曾冤屈,罪有应得!”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突然在身边停下,明素心从车上跳下来,鄙夷的神色,“计延宗,你犯下如此重罪,我要跟你和离。”
“你血口喷人!”蒋氏怒极,“先夫一生清廉,他是冤屈的!”
“计清为了博名声谋更好的升迁,买的都是发霉变质的粮食,致使许多灾民因此丧命,”明素心横她一眼,看向计延宗,“计延宗,你也看过案卷的,你敢说不是?”
蒋氏瞠目结舌,又见计延宗低着头一个字也没有反驳,难道竟是真的?!那么这么多年她苦苦坚持,耗尽一切为计清鸣冤,又算什么?一口气上不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再动不得。
“伯娘,母亲!”计延宗挣扎着想去搀扶,又被差役拽住,眼看蒋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恨到了极点,骂道,“明素心,你这个毒妇!”
“我怎么了,我难道有一个字说的不是实话?”明素心也恨到了极点,这些天在计家受的折磨历历在目,他每天磋磨她,两个死老太婆吃她的用她的,拿她当丫头使唤,还天天骂她生不出孩子!“和离!你们全家没一个好东西,我要跟你和离!”
计延宗终于挣脱差役,手脚并用地爬到蒋氏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扶她起来,蒋氏还在昏迷中,出气多进气少,一张脸青白着没有一丝血色,他瞒了这么久,就是知道不能告诉母亲事实,竟然被明素心捅了出来!“毒妇,你是想要我家破人亡啊!”
明素心冷笑着,心里痛快极了,掏出两张纸摔在计延宗脸上:“我要跟你和离,现在!”
计延宗低眼,看见纸面上和离书几个字,都写好了,只等他签字画押,再看马车窗户开着,帘子后面隐隐露出周慕深半边脸,很好,明素心如此有恃无恐,就是仗着他吧,他们早就勾搭上了。
冷笑一声:“和离?你婚内犯奸,忤逆尊长,哪有和离?只有休妻!”
明素心愣了下,还没来得及辩驳,计延宗已经转向周慕深:“我当年落魄,明素心立刻悔婚,周兄是那时候跟她相识的吧?她与你来往密切时,见我高中状元,立刻又谋划着嫁我,嫁了我后,又跟你不清不楚,周兄可敢断言她跟了你后,不会再勾搭别人?”
“你胡说,我没有!”明素心急急反驳,看见车窗掩上一点,周慕深缩回去了,“三哥,你别听他污蔑!”
“明素心忤逆□□,我不会和离,只有休妻。”计延宗慢慢说道,“一个因此被休的妇人,一辈子都上不得台面,周兄要她,就是周兄一辈子的污点,仕途官声从此就不指望了,就连令尊令堂那里,也必定要从此失了欢心。”
周慕深至今还不曾考取功名,所倚仗的,也只有父母,断断不敢失了父母的欢心。
果然看见车窗彻底关紧,车子走了,明素心呼喊着追了几步没有追上,计延宗冷冷扔过来一张纸:“滚。”
休书。不是和离书,他竟然真的休了她!明素心怔怔站着,看见差役推着计延宗,计延宗搀着蒋氏,一步步往城门前走去。
都走了,那她怎么办?明孟元如今穷得狠了,连自己都顾不住,明仲仪还小,还指望着她养活,她的钱全都填在计家的无底洞了,原本指望着周慕深,可他现在也不管她了,以后,她怎么办?
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明素心绝望着回头,大道上一骑绝尘,元贞飞快地往城门前来。
计延宗也看见了,差役推着他往道边躲闪,受伤太重走不快,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看见乌骓扬着油亮的四蹄,擦着他脸颊过去了。
元贞是在追她,兵荒马乱那天他听见那些人议论说她走了,回邵家去了,不要元贞了。做得好啊簌簌,簌簌。计延宗念着笑着,咳一口血,被差役拽起来,跌跌撞撞出城去了。
风刮着脸颊,元贞急急往前奔着。朝中诸事都已经安排妥当,祁钰中风偏瘫,一两年内都不可能好转,钟吟秋胎像稳固,他冷眼旁观,觉得钟吟秋对祁钰这事丝毫不曾伤心,倒让他一时琢磨不透是因为什么。如今只有钟吟秋一个人听得懂祁钰那些呜呜啊啊的说话,所以朝中政事都是内阁学士们商议了报给钟吟秋,钟吟秋听了祁钰的回复后再批下去,她怀着身孕不免觉得劳累,而他素来自在惯了,说是辅政,其实根本懒得管这些破事,便留下廖延帮她,廖家数百年世家,廖延精通政事,做一个王府长史官本来就是屈才,眼下正好大展身手。
眼下他,要去找她了。从江左入海,船只已经安排好了,浮洲岛的确切位置虽然还不知道,但他迟早会知道的。天底下,还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元贞飞快地跑着,雪后的天冷得很,呼出来的白汽呼吸迅速凝成冰晶,散在空气里。簌簌,我来了,我来找你,我来带你回家!
十天后。
幽蓝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一抹绿色,是岛,满月似的,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船正在往跟前去,明雪霁眺望着欢喜着,这里,就是浮洲岛吗?
“对,这里就是浮洲岛,”邵宏昇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微笑着回应,“簌簌,你到家了。”
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明雪霁紧紧挽着他的胳膊:“舅舅,我们到家了。”
船在慢慢进港,岸边无数人簇拥着欢笑着,最前面的是个头发胡子全都白了的老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老远就向她招手,是外公吗?
明雪霁不停地挥手,笑着盼着,岸越来越近了,进港了,船停了,放下梯子,搭好跳板,明雪霁急急往外走着,忽地一阵恶心,扶着栏杆干呕起来。
第113章
“怎么样, 外公?”明雪霁紧张地问着。
邵筠之细细听着脉息,浮洲岛远离大陆,居民生活之类差不多都是自给自足,就连看病也是, 他年少时学过医术, 如今年岁大了经验丰富,医术越发老道, 抬眼时, 带着淡淡的笑意:“簌簌,你有身孕了。”
明雪霁愣住了, 许久没能反应过来,她竟然,有身孕了?
自从失去了那个孩子之后,这么多年她再没有过喜信,早已默认了此生与孩子无缘,可现在,她竟然有孩子了?震惊着,语无伦次地问着:“真的?我, 我怎么可能有?”
喉咙哽住了, 想哭,又拼命忍住,看见邵筠之脸上慈爱的笑容,他点着头:“是真的, 你有身孕了。”
有身孕了, 她的孩子, 她和元贞的孩子,他们竟然有孩子了!
眼泪落下, 明雪霁下意识地去捂肚子,连忙又放开,不敢碰,不敢动,上次她就是一不小心失去了那个孩子,这次她必须加倍小心,她绝对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
“不碍的,该干嘛还干嘛,如今月份还小,你身体虽然有点亏虚,但底子还是好的,越是束手束脚不敢动,越是对胎儿不利。”邵筠之笑起来,“我给你开个方子慢慢调养着,月娘,你先带簌簌去后面安置。”
“是。”舅母杜月娘在边上守了多时,早已等不及了,连忙扶起明雪霁,“外甥女儿跟我来,房舍铺盖都是现成的,你看看哪里不合适就告诉我,我马上给你换,从今后你和孩子都是我来照顾,你放心,我虽然只生了你七哥一个,但这岛上的孩子一大半都是我帮着调养帮着接生,这事我有经验,管保你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她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盘,便是不说话时也带着笑,快言快语的十分热情,其实跟母亲的性情不大一样,但她和母亲一样,都有温暖的手,都有那么慈祥的笑,明雪霁紧紧偎依着她:“谢谢舅母。”
“跟我客气什么?”杜月娘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这辈子最不足的就是没能生个女儿,眼下你来了,我看着你就跟看见我亲生闺女一样,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明雪霁跟着她出门,外头挤挤挨挨,挤满了过来看她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许多小孩子,像邵七一样微黑的脸膛雪白的牙齿,叽叽喳喳叫她,姑姑,姑姑!
也许是她有了身孕容易亲近小孩,也许是她本来就喜爱小孩吧,明雪霁情不自禁拉住那一双双小手,摸他们的头发脸颊:“好孩子。”
无数双手又来来她,无数张笑脸对着她,招呼不过来了,杜月娘在边上一个个介绍:“这是你七叔。”
“这是你五婶。”
“这是你六姑婆。”
“哎哟,你三叔一家子都来看你啦!”
人真多啊,突然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亲人,整个岛上都是她的亲人,从前她孤苦伶仃,如今她身边都是亲人,他们都这么喜爱她,欢迎她。眼睛湿着,喉咙哽着,听见众人七嘴八舌邀她去家里吃去家里住,杨桃清脆的笑语声压倒其他:“不行,雪姐姐是我送回来的,我跟她最熟,就算要吃要住,头一个也得去我家!”
明雪霁一直在笑,忘记了疲累,刚刚那发呕的感觉也消失了。浮洲岛真暖和啊,腊月的天气也是暖洋洋的,海风送来微咸的气味,树木郁郁葱葱,无数她没见过的花朵闹哄哄地开着,红的黄的紫的,到处是草的绿色,花的艳色,海的蓝色,她终于回到家了,母亲的家,她的家。
“好了好了,”杜月娘看着不断往跟前涌的人群,笑着发了话, “我外甥女刚刚查出来有喜,眼下可劳累不得,赶紧让她回去歇着吧!”
“有喜了?”人群里爆发出一阵赞叹欢喜,“天大的喜事啊,咱们岛上又要添小娃娃了!”
杨桃一跳跑走了:“雪姐姐,我去给你拿花胶,我藏了好久,绝好的花胶,这时候吃最能补身子!”
跟着是六姑婆:“我家里有海参,我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