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筠之摘下头上斗笠唤她走近,两指一掐捉住一片叶子:“要摘最中间的嫩芽,叶片完整没有虫眼的,现在冬天没有新芽,你先学着,就当练练手吧。”
明雪霁听着学着,一点点摘着,斗笠里很快有了薄薄一层,日头越来越高,因为温度不很高,倒也不觉得很晒,身后有脚步声,邵七来了:“刚刚去给元贞送了食水,我看他那模样还不服气,不如这几天先不管他,让他好好想想,等回过味儿了以后我再去见他。”
明雪霁低着头,他肯定不服气,他连在皇帝面前都不肯低头,如今被抓了被关了,肯定气恼得很,怎么可能服气?
邵筠之在笑:“年轻气盛嘛,可想而知,是该好好磨磨他的性子,我可不舍得簌簌以后受气。”
明雪霁脸上一红:“他,他性子有点急,心肠不坏的。”
邵筠之笑眯眯的:“光是心肠不坏可不行,还得会疼人,知道冷热,两个人过日子总得有商有量的才好,什么都要用强,这日子可没法过。”
心里沉甸甸的,明雪霁忍不住望着石屋的方向。要他跟人有商有量的可不容易,他性子强横得很,什么都要自己说了算,关了这么久了,她临走的时候跟他说的话,他有没有认真想过?他到现在,有没有明白她为什么走?
“阿祖,”邵七卷了袖子帮着翻田垄,道,“等妹妹的事情了了,我想出去一趟,往南洋走走。”
“好。”邵筠之拄着锄头在边上歇着,“到时候天也暖和了,你多走几个地方,家里这边我们照应。”
邵七笑了下:“好。”
这边几道田垄翻完了,邵七放下锄头,独自往山上去,明雪霁仰头看着,他到了山的最高处,那里有一株斜生出去的大榕树,半边树干都朝着大海的方向,他便独自站在树下,脚边是块孤零零的白石,他一直看着南边没有回头,在看什么?
“清瓷那孩子你知道吧?你顾六叔家的,跟你哥一起长大,前年里两家定了亲,谁知去年清瓷带船去南洋,半道上遭了风浪,一直没回来。”邵筠之也望着山顶,“你哥这一年多一直在找,往南洋跑了四五趟,始终没有消息。”
明雪霁觉得难过,眼睛有点湿。这些天时时听舅舅,听邵七说起出海的事,来的路上她也亲眼见过,风浪来时人实在是渺小无助,那未过门的表嫂眼下,到底如何了。想着杨桃热切的目光,看着邵七孤零零的身形,又想着那从不曾见过的表嫂,轻声道:“我的事不着急,哥哥找人要紧。”
“冬天也不方便出海,等开春以后吧。”邵筠之目光悠远,“世事无常,就像这大海一样,谁也说不准几时有风,几时有浪,好孩子,我知道你从前吃了很多苦头,眼下跟镇北王也不尽如意,但你看这海,多大的风浪过后,依旧还是从前的模样,人活在世上就是如此,风浪该来就来,过后该怎样就怎样,不要怕,天大的事也会过去的。”
明雪霁细细咀嚼着话里的意思:“我知道了。”
两天后。
外面水声响动,邵七来了,元贞呼一下站起来。
关了整整三天,自出宫以后再不曾受过这样的憋屈,此时满肚子里都是火气,高声道:“邵七,你敢不敢开门见我?鬼鬼祟祟算什么男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邵七笑吟吟地站在门前:“叫我开门做什么?莫非你有什么算计不成?”
他身后就是那条独木舟,船桨搭在边沿,唾手可得。元贞沉着脸猛一下冲出去,越过邵七跳上船,邵七紧跟着上船,元贞立刻扑来厮打,邵七却不跟他动手,向后一仰,跳进水里去了。
独木舟孤零零地漂在水上,岸上那些私兵只管看着却没动手,想必是等着他上岸,元贞一把抓过船桨,便是只有这两把桨也够了,这些人谁能拦住他!
拿起船桨学着邵七的样子开始划船,刚刚走出去一点,独木舟突然开始团团打转,任他怎么用力也控制不住方向,不好!必是邵七捣鬼!在水上他太吃亏,须得尽快上岸才行。
元贞急急将船桨抛出去,噗噗两声落在水面上漂着,提气跃起,还没来得及落下,脚底下水面突然破开,邵七一跃而起,半空中捉住他两只脚,扑通一声拖到水里。
该死,到底着了他的道!元贞知道一下水就得坏事,憋着气不肯呼吸,伸手来抓他的脉门,邵七在笑,在水里滑得像只泥鳅,滴溜溜一转便到了他身后:“镇北王,得罪了。”
伸手从后面按住他的后颈,猛地一压,元贞半个头都浸在水里,死撑着不肯呼吸,下一息,邵七另只手捏住他的下颌一掐,元贞身不由己张开嘴,咕嘟咕嘟,苦咸的海水飞快地灌进鼻子里嘴里,眼睛睁不开,呛得喘不过气,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泄了一半。
神智开始不清醒,四肢瘫软着,听见邵七的笑声,他还在灌他,好黑的心肠!又过一会儿,身上瘫软得不剩一丝力气,邵七这才拖着往石屋去,元贞半闭着眼睛,又羞又恨一言不发,由着他拖上台阶,抓着他的后心给他控水:“吐吧,得把水吐干净,不然有你好受的。”
啪,他一掌拍在后心上,元贞身不由己,哇一声吐出许多苦咸的海水。该死,为什么当初不曾学凫水!
邵七看他吐得差不多了,这才把人往屋里一丢,锁上了门:“屋里有衣服,镇北王最好换一换,湿衣服穿着容易受风寒。我这就让人送姜汤过来给你,好好喝几碗好好歇着,呛水这事可大可小,失于调养极可能落下病根,为着你好,这几天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吧,别再吵着出门折腾了。”
狗屁!就算不呛水,难道他会放他出们?狗屁的为他好,无非是找借口,他根本不在乎他想做什么!
元贞恨恨想着,忽地一愣。那种熟悉的怪异感觉又来了。他似乎也跟明雪霁说过类似的话。他当然是为了她好,可他替她做决定的时候,是不是也没在乎过她心里怎么想的?
外面水声响动,邵七划船走了,元贞再也忍不住,追到窗前问道:“簌簌呢?我要见她!”
“呛水后须得好好休养,若是见了我妹妹难免心情激荡,实在不利于养病,”邵七带着笑,“为了镇北王着想,还是不要见吧。”
狗屁!他要见谁不要见谁,几时轮得到别人做主!
跟着又是一愣,还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前他总防着邵七,总拦着不让她见邵七,他当然是为了她好,可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来,总觉得格外的讽刺?
元贞用力一甩,头发上的水珠凌乱着飞出去。他这是怎么了,他明明没有做错,为什么同样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桩桩件件都这么让人难受。
忘了擦头发,忘了换衣服,湿淋淋地站在屋里,想得出了神。她走的那天站在船上跟他说,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听我说话了,我再回来。他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说,眼下似乎有一点点亮光,引着他抓着他,让他一点点去窥探她短短一句话背后深藏的意思。
元贞沉沉地想着。
第116章
第三天时, 明雪霁第一次尝试自己炒茶。
三口大铁锅连在一起,第一口是生锅,烧得很烫,新鲜叶片放进去很快就开始打卷, 明雪霁拿竹子扎的茶扫帚迅速翻炒, 看着绿色叶片一点点去掉水汽,变小变干, 观察着颜色差不多了, 立刻扫进第二口锅里,这口锅唤作二青锅, 温度没那么高,要用茶扫帚边翻边揉,再使上巧劲,把叶片初初揉出形状,邵筠之亲自给她看火,指导着:“劲儿要匀着点,手法要快,不然容易烫到了手, 还揉不好形状。”
锅里烫得很, 许久不曾亲自上手干这些活了,烫得有点发疼,额上也出了汗,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前她只知道做好的茶是什么模样, 没见过茶树没见过茶叶, 如今她能亲手炒茶了, 外公懂得这么多,跟着外公再学学, 也许她将来,也能稍稍赶得上母亲。
“差不多了,”邵筠之观察着颜色,“换熟锅。”
明雪霁连忙把茶叶扫进第三口锅里,茶叶将在这口锅里炒制成形,此时茶香气已经很浓了,能嗅出来跟常吃的茶稍稍有点区别,香味更清一些,也许是浮洲岛的水土与内陆不一样的缘故吧。
翻炒,抓揉,叶片一点点卷曲成形,手烫得发红,明雪霁拈了几片细细看着,试探着问邵筠之:“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差不多了,”邵筠之赞许地说道,“不错,你学得很快。”
茶叶盛进竹匾里,邵筠之道:“接下来我教你烘茶,把茶叶里剩下的水汽彻底除掉。”
“阿爹,”杜月娘拿帕子给明雪霁擦汗,轻声提醒,“簌簌怀着身子呢,这又是个体力活,让她歇歇,待会儿再弄。”
“好。”邵筠之笑着点头,“是该歇歇了,这个太耗费体力,你总站着也不好,等明天我再教你吧。”
明雪霁其实并不觉得累,全神贯注的时候体力总是格外好,然而外公和舅母都这么说,必定是有孕的时候须得注意:“好。”
闻着茶香,觉得心旷神怡,杜月娘更谨慎些,又道:“这个气味浓,你怀着身子就怕熏得睡不好觉,快些出去透透气。”
“你舅母提醒得对,”邵筠之也道,“我也在想这件事,既是你想学,干脆就让他们在院里再砌几口灶,这样一来气味发散得快,就不怕了。你快出去散散吧。”
他出去安排砌灶的事,明雪霁便跟着杜月娘去外面散步,浮洲岛很大,来了这么多天,她还是没能够把岛上走完一遍,今天拣了个从前没走过的方向慢慢走着,杜月娘陪着她,絮絮讲着岛上的事,谁家新做了亲事,谁家刚生了孩子,又是谁家养了只猫,总跟邻居的狗打架。
明雪霁觉得欢喜,觉得轻松,岛上的一切跟京中,跟她从前生活的地方那么不同,让她想起杨龄给她看的书里有一篇《桃花源记》,也许这里就是世外桃源吧,她的世外桃源。
遥遥望见田地那边男人女人们在翻土,收拾庄稼和菜蔬,沙滩上男人女人们在打渔织网,叮铃叮铃,清脆的銮铃声,杨桃在教几个女孩子骑马,笑语声很大,像不停冲向岸边的,雪白的浪涛声,这一切在京中都很少见,京中讲究女人们要贞静柔顺,不得擅自出内宅,尤其不能当着人面大声说笑,那么多不允许她们做的,在这里,都可以。
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当初回来时,只是觉得元贞逼得太紧不得不走,只是想看看外公,想知道母亲的家是什么样子,如今她是真的想留在这里了,这里,也是她的家,她的桃花源。
“那是什么?”杜月娘忽地说道。
明雪霁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海面上有船,不是岛上的渔船,而是很大一艘,有点像元贞来的时候坐的船,甲板上隐约能看见许多人站着喊着,声音夹在浪涛里断断续续听得不很分明:“海州太守陈……拜上邵海公……镇北王殿下……”
沙滩那头,邵七匆匆走来:“娘,妹妹,海州太守求见。”
是为了元贞吧?明雪霁下意识地望向石屋的方向,这么多天了,近在咫尺却没有见他,她也很惊讶自己居然能忍住,然而自己也清楚,在他没想明白今后该怎么相处之前,最好不要见他,那么他现在,想明白了吗?
“这个太守上岛前知道还知道先求见,没有来硬的,比咱家那个女婿懂事些。”杜月娘也知道肯定是为了元贞来的,半真半假揶揄。
明雪霁不觉又涨红了脸:“舅母,他,他会改的。”
肯定会改的,他什么都懂,只是性子太骄傲太强横,他那么小就得一个人在宫里挣扎,性子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慢慢来,他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他那么爱她,他们还有了孩子,他肯定会改了性子,好好跟她在一起。
“我看他这几天似乎也有点回过味儿了,”邵七怕她害羞局促,岔开了话题,“我这就过去看看,顺便说太守的事。”
他快步离开,明雪霁目送着他的背影,不觉又望向那间石屋。大半个月不曾见面,他现在,怎么样了?
石屋里,元贞听见了水声,抬头,看见独木舟如箭一般,邵七来了。
元贞沉默地看着,比起前几天,此时恼怒下去了一大半,关在屋里不得自由很不好受,不止是他,当初她,可能也是这个感觉把。
他是真心为了她好,可他的好心,和此时他亲身经历的难受,到底应该如何取舍?
元贞想不太明白。如果换做是他,哪怕外面再危险,谁也休想关着他,他宁可死,也绝不要被人关着不得自由,可她是不一样的吧?她不像他这么皮实,她柔软温和,很容易受到伤害,危险和自由之间,哪个对她更好呢?
独木舟停在屋前,邵七没有开门,笑着说道:“怕你暗算,我就不进门了,跟你说一声,海州太守来了,想要求见我祖父,我猜多半是为了你。”
朝廷的镇北王被岛上捉了,太守自然不敢怠慢,自然要飞快地跑来劝和。真是多管闲事。元贞冷哼一声:“让他回去,我的家事,不用他管!”
他也知道是家事啊。既是家事,既是一家人,做什么还这么横,但凡他肯低头叫他一声大哥,他也愿意帮他一把,起码让他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可他这样子?还是得再磨磨才行。邵七划着桨,独木舟灵巧地调了头:“我这就去安排见面。”
该死,他明明说了不见,邵七到底听懂了没有?好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又涌起来,元贞咬牙:“我说了不见,让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