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便说不下去了,因见云今的泪顿时收住,脸色变得很差。霍连垂下眼帘,自己按着伤口。
直到入医馆诊治她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搀扶一把。
也行吧,生气总比哭好。他沉沉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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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病榻窄小,霍连的身量往上面一躺,显得格外拥挤。
云今端了汤药来,随手放在一边。
“腹部的伤口每日换一次药,七日后上医馆检查。”云今将药童给的方子塞到他手心,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口服的汤药每日两回,按这个抓药就行。”
却被霍连反手握住。
“你不管我了?”
云今面无表情道:“我看这身子伤了坏了你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的,那我操什么心。”
方才她的泪意不是假的,无论是自责还是心疼,总归是为他流的。他执拗凝视,语气肯定:“也就是说你曾操过心。”
云今早将情绪收敛,淡声:“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但你若不从净因寺开始纠缠于我,实也不会挨这一遭,更别说你是故意撞上去的。所以我将你送至医馆,为你煎药,旁的再没有了。”
霍连收紧手臂,拽着她的手将人拉倒在榻上,重量压上来他闷哼了声,伤口很快洇血,却怎么也不肯松手,揽得更紧。
“做什么!”
“药洒了,我没喝到就不算数。”
霍连拨开她散落的鬓发,倒是想吻上去,却克制着:“我不是已经向你坦白了吗,已经比从前有进步了不是吗?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做赌,你别走。”
“霍连你真是…和无赖有什么区别!”
禁锢的臂膀松了些力道,却是将小娘子换到了卧榻里侧,身后是墙身前是他。
“我本就欠你一条命,”霍连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只管说着:“现在当做还了十之一二。”
云今烦躁地转过身去,眼角却闪着泪光。
他竟有脸提!
前世她就是抱着求子的心才会去往山庙,才会发生意外。现在想想真是可笑,那时的她试图用孩子拴住他,卑微至极,现在却换成他求而不得。
云今心中涌起一阵古怪的快意,却又暗自神伤,若前世他能多看看她,将她放在心里,现下也不必如此了。
“抱歉,我答应过你不提从前的事。”霍连从后拥她,低声说:“云今,我们能不能有个新的开始?”
“不能。”
“你已和离我又未娶,为何不能?”
霍连握住那只不断逃离的小手,穿过指缝相扣,轻枕在她发顶。
耐下性子说:“你不是说我不在乎你的感受么,可我每每征求你的意思,你却斩钉截铁连个回旋余地都不给?这样,你说说对我还有哪里不满意,我能改的一起改了。”
“云今,你给陆显庭那么多次机会,是不是也该一视同仁匀我一些。”
“别再靠过来,我现在不走,要去重新熬药。”一动,卧榻便咯吱作响,云今怒气上头,咬字更为冷硬,“你干脆在这里病死好了!”
却陡然发觉霍连的呼吸洒在她后颈,是滚烫的。
云今掀开他的手,起身去探他的额头和颈窝,也有些热得不寻常。再看一眼伤处,血洇成一片隐隐能闻到血腥味。
“我去找大夫。”
可小娘子手背的凉意却让霍连如获至宝。
轻蹭了蹭,看着她说:“要回来。”
不知是否病痛作祟他才这样依恋,云今五味杂陈地回视一眼,下榻去了外间。
一通忙活完,哪怕大冬天云今也出了薄汗,想问一句他原本住在哪里,却见他已经睡熟,面目平和地躺着,看起来是极放心这个环境。
还真笃定她不会抛下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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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另一头,陆显庭失魂落魄地行在路上,竟失足跌入冰池子中,经人救起才保住了性命,却糊里糊涂地重复着一个杀字。
路人瞥见他身上沾的血,大骇不止,也不送医馆了直接报官。
县令却是认得这位陆家大公子的,遣人报于陆家。
然衙役走漏风声,叫陆家往日的对头知晓了,大肆宣扬,以讹传讹,不多时大半个晋阳城都知晓咸德坊陆家的大公子杀了人,还欲抛尸池中,幸而被人发现。
县令骑虎难下不敢随意放人,只得派小吏外出调查取证。
豆卢氏夫妇赶至县衙也没能见到儿子,反倒撞见闻讯赶来的临川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正是听了传言担心被害的是霍连,豆卢氏这才知晓他们家从前雇的弓马师父竟出自高门霍氏,还和儿子儿媳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一时间人仰马翻。
大长公主的人问遍全城的医馆,这才寻到了霍连。
霍连虽不至于殒命,却也实打实的挨了一刀,大长公主震怒:“陆大郎以他物殴人,按律当杖六十!”
豆卢氏忿忿不平,大郎本就有伤,要是再受刑岂不是活不了?
所幸大长公主话锋一转,主动提及霍连亦曾有错,便各退一步,只将陆显庭囚于县狱十五日。豆卢氏跪谢,同时想趁陆显庭在狱中,把亭林坊的人给处理了。
谁知,凌翠早带着两个小家伙走了,屋里值钱些的东西一点儿也没留下。
陆显庭得知这一消息,几近昏厥。
恰在此时,若干仆从入狱押着他签署了一份文书,待看清是与云今的和离书后,长悔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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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公主别馆。
傅七闻知霍连受伤,如丧考妣似的哭了一通,哭完还不忘问他借钱,自言这段时间和东市一家酒肆的胡姬看对眼了,想为其赎身。
聒噪得很。
霍连揉了揉太阳穴,抬手允了,就当日行一善,为他和云今将来的感情祈祈福。
这下,傅七才哭脸转笑脸乐颠颠跑了,恰撞上过来送药的云今。傅七谨记阿兄教诲,没有莽撞地喊嫂嫂,而是恭恭敬敬唤了声骆娘子。
这声过于响亮,倒像是给霍连通风报信似的。
一进门,果不其然见霍连病歪歪,一副时日无多的样子。
云今冷冷扫他一眼,讽了句:“我看还是把傅七叫回来,给你送终吧。”
霍连一噎,很有自知之明,接过药碗自己喝。那日她没撇下他,还肯过来照顾,着实心善,他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汤药喝罢,霍连随口问:“你怎么知道他叫傅七?此前你们没见过吧。”
云今的眉心顿时猛跳一下,见他面无殊色,便稳了稳心神说:“我听你说过他,方才他怎的又哭又笑?”
霍连哦了声,“小小年纪心性不稳,不管他。”
并未起疑。
云今心下一松,随口回了两句。
孰料这样简单自然的一问一答让霍连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他往里靠了靠,想让她坐在床侧。
云今却只立在床尾,“有话就说。”
“没话就不能坐坐?”霍连拉住裙角留她,一坐一立对峙着。
四目相接,淡淡药香萦绕鼻间。
霍连投降,不强要她坐下,只说能否给他换个药。
云今却无情揭穿:“今天不是换药的日子,换那么勤做什么。”
闻得此言,霍连品出些意思来:“你记得这样清楚,果然在意我。”
云今顿时失了耐心,连瞪他一眼都懒得,直接提裙离去。
此后几日,云今都没来过别馆。
霍连终于耐不住性子问于大长公主,后者却惊讶道:“云今早就和我们道过别了啊,说你伤口恢复得很好不需要额外看顾了。喏,这云丫头可乖,还送了节礼过来……哎二郎,你跑什么,当心伤口裂开!”
策马赶至永达坊,云今家却门户紧闭。
霍连接连敲响邻居的门。
应门的是个阿嫂,怀里幼童见来人一脸凶相竟吓得直哭。
在哇哇的哭嚎声中,霍连得知云今前天就离开晋阳了。
第二十七章
腊月里万物萧条, 原本茂密的山林覆在雪下,枯木从生。
南下的驴车上,寒凉阵阵, 云今拉紧了风帽抽绳。
行了半个多时辰驴车忽地停了, 车主告知:“后方有大队车骑逶迤而来,看起来是官家的, 我们得避让。”
云今颔首, 一边搓着手呵气, 一边远眺。
元日大朝会时百官朝贺,除了京官,地方州府的使者也要携贡品入京, 周边小政权及外邦亦遣使远赴长安。临近过年,这条官道上自然是热闹不已的。
打头的马车镶金嵌宝瑰丽耀眼, 小帘被风吹起时, 隐隐瞧见里头坐了个年轻女郎。驴车上的乘客们纷纷猜测这队人马的主人是谁,语气中无不流露对富贵荣华的艳羡之意。
云今垂下眼帘,心说她小时候也曾羡慕过官家女郎。
她们连上山礼佛都是坐轿,寺里大, 女郎们走不动了便要奴仆背驮,一直到回到轿子里, 鞋底可能都是干净的。而彼时的她,跟着阿婆讨生活, 时常灰头土脸的。
后来嫁了霍连去往长安, 她才发现,遍身罗绮容华艳艳的女郎、锦帽貂裘快意风流的郎君, 他们之中很多人不把平民当人看。
好比说颍川郡王,强夺了方娘子, “享用”之后弃如敝履。颍川郡王得到了短时的痛快,方娘子的兄弟获得了官身,而最无辜的方娘子却什么也没了,包括生命。
至若临川大长公主,听闻此事也只是当作一个事件的背景,并未有所多言。
后来陆显庭入狱,云今也曾较真地想过,既然陆显庭有错,那按《周律》霍连以手足击人,还应该笞四十呢。甚至那一日霍连当街纵马险些冲撞人群,也该笞五十。
可没有人会去追究。甚至大长公主金口一开使陆显庭的杖责改为关禁半月,陆家还要感恩戴德。
此般种种,云今只觉得往日亲和友善的大长公主也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存在。
可没法忽视的是,要是没有大长公主的强硬手段,和离书不会那么快搞定。
云今便想,她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细究下来,大长公主比颍川郡王可强多了,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许只是生来就置身满堂金玉,已经习惯了皇室贵族高人一等,用权满足自己。
至于霍连,虽有着草莽和市井气,但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
前世碍于固安大长公主,霍连才娶了她的。这辈子固安大长公主已经逝去,霍连的母亲又怎会同意他娶一个嫁过人的乡野孤女呢。
云今轻叹一声,只盼霍连能早些明白这道理,此后与她桥归桥路归路。
驴车的乘客陆续下车,云今也抵达了祁县,可惜晚了一刻,城门已闭,只得寻一家邸店住下。
“客官,您的豆粥、小菜、胡饼,上齐了,还请慢用!”
伙计手脚麻利,放下餐盘后便转去其余几桌。大堂三三两两坐着几桌,听口音不全是官话,嘈嘈杂杂的却颇有生机。
在这样的环境中云今很放松,一手翻着自己画的简易地图,一手拿胡饼啃了口。
“娇娇,你点自己爱吃的就好,阿婆吃蒸饼就够了。”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云今抬头看了眼,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由一位十来岁的小娘子扶着坐在旁边一桌。
祖孙俩的谈话声不断传来,不外乎是囊中羞涩却想对方吃得更好些。
这个小娘子的闺名一听就寄托了家里人的爱怜,不由让云今想起自己的阿婆。往年阿婆也是这样待她,凡事都先紧着她,将她当宝贝疼爱……
云今心中一动,难免多看几眼,却是对上了小娘子羞涩的笑,云今便温柔回笑,招伙计过来悄声说等会儿她帮那桌祖孙俩付账。
未料祖孙俩闻之,请她同桌一起吃。
云今不想拂了好意,便坐过去。出门在外哪怕面对老幼,云今也存了些警惕之心,只简单聊几句,连茶水都没喝一口。
“我与阿婆是要去祁县姑母家过年,姐姐呢,可与我们顺路?如顺路,可结伴走,有个照应。”
小娘子的声音轻轻柔柔,说这话时还依偎在阿婆身边,想来不常在外行走,性子也腼腆。
陪祖孙俩吃完,云今和娇娇一起扶着阿婆往后走。
听娇娇说后院也有客房,只是比楼上的要简陋很多,老人家腿脚不好,便干脆住在后院,省钱省力。
云今关心道:“这两天格外冷,晚上可以给阿婆打热水泡个脚,这样会舒服些。”
娇娇应下了,“姐姐心真细,谢谢姐姐的好意。”
云今淡笑,刚想说因为自己师父腿脚也不好她才会格外注意这些,忽然怔住。
师父腿伤多年,步姿什么的她再清楚不过。可这阿婆怎么好像有些不同,这会儿和进店时相比,左右足的重心是不是换了……
云今心里打起鼓来,不动声色地环顾左右,哎呀了声,对娇娇道:
“这不是巧了么,我记得大一些的邸店柜台那儿有准备药材的,我去帮阿婆挑一些疏通经络的来,这样泡脚效果比较好。”
“不用麻烦了。”
说话的是那个老人家,嗓音却一点儿也不苍老,听着竟像个中年女子。她那双清瘦的手也用力抓握住云今的胳膊。
真的有诈!且对方一点儿也不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