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坐稳了,又被抱了下来。
“再来一遍。”
云今一噎,周围买马者也不时投来探询的目光,这么上上下下的确实不好意思,她推了他一把,“知道啦。”
最后成功上了马,霍连又带着她在场地上走了两圈找了找策马的感觉,这才肯出发。
她行在前,他在后。
盯着云今单薄的背影,霍连琢磨她方才的话。将关系撇得这么清,以及她还想回晋阳,看来是真不打算和他有什么。甚至这主动要骑马都显得特别可疑,她不会以为能就此跑出他的视野吧。
**
昨日的打斗两人都受了些轻伤,霍连自己就能处理,但他糙归他糙,还是要给云今看看的。
瞧过外伤之后霍连提及脏药,大夫便给云今把脉,详问了脏药的外观和发作时的情态,云今硬着头皮答了。
大夫捻着胡须说:“冷水沐浴之法有用,却不能治其根本,况此药诡谲,今明两日还会发作,且患者意识越来越清楚。”
“什么?!”云今惊呼,“那如何拔除药性?”
“此药名为三日逍,取逍遥意,亦有三日之后药效尽消之意。”
说来也简单,中药者接连与人燕好三日便可纾解。大夫打量了一眼面前看似是夫妻的两人,正欲张口,却被霍连打断:“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今坐在一边早把下药之人痛骂了百十回,这么下作!
大夫身边的小药童倒是溜过来向云今私语:“这位娘子要不要看看咱们铺子的补阳之药?”
云今一头雾水。
却听药童朝大夫那边努了努下巴,道:“三日逍好解,娘子的夫君却言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由此郎君请师父另赐他法……哎娘子莫赧,这芸芸众生,总有事不如意之处,吾观那郎君伟岸高大气度不凡,未曾想也有此难言之隐,实在叫人扼腕叹息。”
药童的嘴如同关不住的闸门,一句接一句让云今愕然无比。
……霍连竟说自己不行?
“娘子?娘子?年关让利,这补阳之药还要不要嘛?”
“不,不要了。”
云今连忙摆手,方才治外伤时霍连出手阔绰,用的都是上好伤药,怕不是被这药童当做冤大头了,竟缠着她推销这些。
又是一番拉锯。
实在受不住聒噪,也因为这话题让人羞赧,云今一叠声拒绝:“他行的他行的,不用吃药。”
恰在此时,被正名的人捏着药方回来,将最后这句听得一清二楚。大夫轻咳一声,将话岔过去。霍连则略略挑眉,看了云今一眼。
“你没必要和人家讲那些,就说我们不是夫妻,没法纾解就行了。也不对,他是医者,自然知晓很多办法解那脏药,只管问他就是了,大夫又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迈出医馆后,云今朝霍连说。
只是她眼神飘忽不定,似是回避对视,看起来做贼心虚,也实在像个嘴硬心软的傻兔子。
霍连暗笑了下,晃了晃手里的药包,“不知三日逍是否真是药如其名,开了些药可以压一压,等会儿煎了喝下,晚上应该没事。”
这回云今上马流畅许多,却心不在焉。
她时常想,要是霍连干脆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就好了,那样她就有十足的理由忘记他、拒绝他乃至伤害他。
可他不是。
霸道蛮横的背面是关心她,照顾她,为她着想。
叹了口气,云今问:“你知道祁县县衙何往吗?我想报官。”
霍连望过来,犹带不解。
“拐我的是两个女子,一为中年,另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他们不止绑了我一个,还有其他受害的女子,光我见到的就有三人,如今不知流落何处,如果能尽快解救就好了。”
云今面色认真,回忆道:“还有个徐姓男子,药丸就是他给那两人的,他应该就是负责接触掠买人,看那娴熟的样子肯定没少做此等恶事。我记得这几个人的长相,可以画出来,这些能作为证据吗?霍连,你说能把他们都抓起来吗?”
被问到的男人眸中微讶,却很快恢复如常,他道:“你不光为自己出气,还想替别人寻公道?”
“是啊,恶人还逍遥法外呢!”
坐在马背上的小娘子,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形容难免潦倒,一双眼却是充满亮色,含着一些希冀,也含着嫉恶如仇,与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俗世格格不入,如同一抹最纯净的雪色。
霍连心间阵阵澎湃。
在寿山任县令时,也曾遇到过翻到过类似的案件,大多女子遭遇此事能不张扬就不张扬,其家庭也是只要人能平安,不去多管。
其他人如何抉择,霍连不欲评价。但云今是他想保护的人,他一直以来都将其看作风一吹就倒的花骨朵,身为她的丈夫自然要为她撑起一片天,究其原因一个是孤女身份一个是责任使然。
现在看来,她比想象中更勇敢。哪怕离世俗定义中的勇敢还有一截距离,但这样的云今,有一种野生的荒蛮,与她喜欢的沙棘类似——在戈壁上矗立,开出的是灿烂坚韧的花,俗名叫酸刺果,果如其名不被所有人喜欢,但总有人会为之动容。
“好。”动容的人扬声回:“这就去县衙。”
第三十一章
如此, 在县廨耗费大半天,还吃了顿公厨的餐食,清汤寡水聊作填肚。
期间几个衙役正闲聊, 谈及周遭州县之事。
“听说寿山又死了个县令。”
“嗯可不是嘛, 这回还捎带个县尉。前前后后加起来寿山衙门填进去不少人吧?”
“这些年朝廷派去莫名其妙死了的官吏,能凑出一蹴鞠队来!我看下回谁还敢……”
云今喝汤的动作一顿, 抬眸看向高足桌对面的霍连, 他神色如常, 仿佛未有所闻。
出来后云今一直欲言又止,拣了处僻静之地霍连将她按住,“有话就说。”
“你……你梦里, 不就当过寿山县令吗?那里是什么龙潭虎穴,怎么还死人呢?”
她记得寿山属畿县, 京畿京畿不就是皇帝脚下的地盘么, 去那儿做官应该是稳步高升啊,怎么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更何况,他还说遇过刺杀,也是在寿山县。
霍连却只是注视着, 未做声。
云今被盯得脸热,飞快移开视线, 埋头踢着足下的雪,低声说:“我就随便问问。”
“那我随便说说?”霍连的唇角无意识上提, 揉了揉她的发顶, 视线也移开了,嗓音淡淡的。
“当地盘踞一个鲁姓豪强大族, 欺凌民众为祸一方。我作为圣人的刀,将其拔除。烧宗祠的那日, 火光冲天浓烟呛鼻,男丁一个不留,妇孺跪地求饶。最小的婴孩尚且不会走路,我动了恻隐之心,向长安求一道旨意,但最后仍是一方成灰一方没入奴籍。”
豪强、士族、门阀……说到这里,联想到三百年前曾经烜赫一时甚至一度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卢川秦氏如今也渐见零落,霍连隐约窥见了晋阳霍氏未来的去向。
回过神来看云今,却见她飞快地别开脑袋,霍连没说什么,只视线下撤,瞅了眼那只踏雪的履,鞋头洇开水渍,祥云的边沿颜色加深。
“湿了,我背你吧。”
云今啊了声,霍连已经好好蹲着了,沉沉的背影像只忠厚可靠的大犬,如从前一样。
她沉默地看着,心里有一点难过,上辈子为什么没把这些告诉过她呢?诛灭豪族,这样大这样险的事,他不告诉她,是觉得她不能和他一起分担,还是一贯的喜欢大包大揽呢。外任的三年里,他寄信回来时都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想过一不小心就是绝笔信……
算了,都过去了,多说无益,左右他们现在也不是夫妻。往事不可追,她想。
“不用。”
云今绕开他,大步往前走,衣袂翩跹,将心底的那点回忆也一并让朔风带走。
大周上中下县按人口多寡划分,祁县为中县,本以为物资会相对匮乏些,但因年关,正是一派热闹景象。
百姓们换上鲜亮新衣,各个脸上都带笑;茶博士酒博士手挽小竹篮,将时鲜的果子特制的食药等散与坐客;孩童们踮着脚围成一圈看制糖人,嘻嘻笑笑好不自在,叫人看了身心也跟着轻盈起来。
霍连与云今并肩行在人群中,时而买些果子小食,时而在货摊边站一站,霍连想给云今挑个趁手的玩意儿权作防身之用,却始终没遇上合适的。
路过一家鱼鳖铺,若有似无的腥气萦绕于鼻息之间,地上倒是收拾得干净,没有叫污水淌出来影响行人。
听见叫卖声,霍连瞥了眼,见其兼卖鳅、虾、螺等,便拉住云今问:“上回给你做的索饼,你还没告诉我味道如何。”
他甚至都不知她吃了没。若她现在想食,可以借邸店的伙房一用,现买现制新鲜得很。毕竟难得从她口中得知一样具体想食的东西,总想做得完满些。
不料云今瞧都没瞧鳖铺一眼,只淡淡回:“能吃。”
这些天霍连也练出些察言观色的本事来,特指察云今的言,观云今的色,听了这话,他琢磨,许是一种委婉的夸奖。
定论还没落下,云今便走出十几步远,霍连遂提步追上。
先前住在城外,如今进城来了,云今另寻一处客栈,对于霍连亦步亦趋跟着倒也没说什么,只对他说不可能再同住一间。
药包也被云今拿了去,借客栈后厨的小炉煎煮,霍连称可直接交予客栈伙计,云今伸出双手靠近取暖,抽空觑他一眼:“打赏伙计的钱可以省下,还可在此烤火,一举两得。”
霍连一噎,挑不出错来,但也不聒噪,就此坐在旁边陪她煎药,偶尔借火烤个芋头,剥了皮蘸糖递给她。
云今自然是不要的。
当晚云今喝了药,三日逍发作时果然好受不少,但仍需要泡冷水浴,一直到子夜才换了身干衣裳睡下。
霍连住在隔壁客间,听着动静消失稍稍放下心来,盘算着怎么自然地把她哄带回长安。
旁的皆可依她,唯此是底线。
次日霍连早早起身,等至巳时七刻云今还未出来,问客栈伙计也说未曾见到人影,霍连破门而入,见云今卧在床上两颊酡红,发起高热。
被她的额温烫到,男人的脸色顿时沉下去,咬牙道:“我就在隔壁,你情愿烧死也不叫我是吗?”
高热一起四肢都觉得酸痛,云今费力挥开他的手,呢喃着:“睡一觉就好了,晨起时我敷过冷巾,就快好了,可能是水土不服……所以你也别念着带我去长安,我不去的……”
霍连暗骂一声,寻医问药自不必说。
又是一番衣不解带的侍疾,这段时间两人来往医馆竟与添衣吃饭差不多寻常了。
霍连绞着湿布巾,眉目间多出些杀伐与戾气,掠买掠卖的那帮人,确实不可放过,该叫他们挨个尝尝非人的痛楚。
昨日从县廨出来,不想打击云今的好心,他没明说,实则这祁县衙门是否能捉住歹人真不好说,掠买掠卖判得严但始终有人在铤而走险,其中牵涉甚广,官府或纵容或勾结,实在不是一腔热血就能叫他们动动身的。
床上漫出一声嘤咛,霍连压下负面情绪,来到云今身边。
“往后再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
他嗓音很低,为她拨开湿发,“这其中也有我逼你太过的因,但我不可能放手。待你好了我们回长安,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我都会应允的。”
若仅是高热尚算小事,吃了大夫的药好了泰半,可第三日的晚上三日逍最后一次发作却是将云今磨得够呛。
既还未病愈便不能再泡冷水,霍连只得一遍遍换水给她擦拭。光面部和颈窝还不够,他褪了她的衣裙,腋下和腹股也需要湿敷,热度高,巾帕得勤换。
然而这三日逍着实可恶,云今的意识很清楚,骨子里仿佛在小虫在啃啮,一点一点的麻痒看似微不足道但聚少成多、经久不消,让人脑子里只剩下不堪的画面,仿佛在暗示她:有个突破口就可以舒服很多,对,快用燕好来镇压……
不过两柱香的功夫,云今的手背、霍连的小臂上布满牙印咬痕。
血腥气不动声色地催化云今体内逐渐满涨的热意,她忍不住蜷缩起来,碎吟里浸着痛苦,吁吁喘出的气都是灼烫的,指甲也不受控地划过床侧的墙面。
刺耳的声响让霍连意识到不能再让她这样忍下去。
“云今。”
霍连发间汗珠滑落,臂上亦青筋显露。他果断捞起湿漉漉热滚滚的云今,将她调转个身,圈在怀里,胸膛紧贴她汗湿的背脊。
“做什么……”云今双手背过去推他,反被握着束在头顶,“不要这样,霍连,我不想!”
明明是推拒之言,却因药力软化了七八分,像是欲拒还迎的燕声莺语,云今泪眼潸然,觉察到椎骨处抵着的物什后心凉了半截。眼下衣裳被他剥了去,仅剩件单薄小衣,原还当他能信守承诺如前一晚一样不逾矩,可这挣扎间几乎要滑送进去,云今哪里还能不懂他的意图,登时骂开。
霍连充耳不闻,将她箍得更紧,一番桎梏下来被褥沾了不少汗水,湿敷用的巾帕也滚落在床,打湿了大片。
云今勉力回忆屋中可有什么趁手利器,他若敢强来,她便再不顾忌往日情分,要将他当个歹人处理,该自卫自卫该送官送官,弄个鱼死网破也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