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成过两次婚了,云今本以为自己不会动容,结果还是在热烈喜庆的氛围里陷入怔忪。
“骆姐姐你看啊,新郎笑得嘴都要咧到天上去啦!我听隔壁阿嫂说新郎新妇是打小就认识的,这是不是你们常说的青梅竹马呀?”
赤珠听闻大周新人在成亲这天要着红,特意舍了她那些漂亮的红裙,随意拣了条穿。这会儿踮着脚在人群中看新郎身骑高头大马而过,合掌道:“这新郎前两天我在村头见过他,好像没这么好看的,骆姐姐你说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也许是吧。”
云今蛾眉微动,思绪倏地飘渺,竟莫名想起前世成亲那一日,却扇后见到身着喜服的霍连。
又自然而然想起自己的第二场婚礼。
两段婚姻一团糟,但每每见证、旁观别人的感情,云今心底里还是很期盼未来的人生能有个人与她携手共度的。
婚礼过后热闹并未散去,马上就到元日,家家户户都不着急入睡,赤珠拉着云今要去看打铁花,傅七则跟在身后小祖宗小祖宗地叫。
去得早了还没开始,傅七两手一抱显摆起故乡尹州的舞火龙。
赤珠生长在西域,未曾听过如此盛景,一双碧眼眨了眨,全神贯注,引得周围村民也凑过来听,傅七更来劲:“……到时候青幕遮龙,灯烛万盛……对啊对啊远看就是游龙飞走嘛,若是技法好的还可以见双龙戏珠,是真的活灵活现,那比舞狮都热闹!对的,还有金龙银龙之分……”
这番生动的描述也勾起了云今的回忆,笑意盈靥。
此时晚风微拂,将小娘子的斗篷下摆吹开逶迤褶花,也有几丝细软的鬓发在风中晃了晃,柔柔贴敷在颊侧,痒痒的,小娘子伸手去拨开。
恰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哇——”
云今掖发的动作一顿,抬眸望去,却见人群嬉笑着四散开来,而自己的胳膊也被大力一拽,眼前晃了一晃便撞入一个带有寒气的怀抱,很快脸也被按在这怀抱里闷得喘不过气,后脑贴着对方的大掌。
呼吸间嗅到的是霍连的气息。
头顶传来一阵沉笑,胸腔都在微震,“是我傻了,下意识护着你,打铁花了应该跑远点看,跟我来。”
果真是他。
下一瞬云今便被牵着往空地跑,站定后他立在她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扳过她脑袋,“看打铁花,看我作甚。”
远处花棒又是一挥,铺天的火花朝人群奔来,如坠落人间的璀璨星雨——有种别样的浪漫之感,与寻常只往九霄走的烟花,有着很大不同。
“打花打花,越打越发!”
“愿新年胜旧年!”
“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再来一棒再来一棒!”
……
嘈杂欢闹的人声中,听身后那人问:“方才怎么走神了,在想我吗?”
“没有。”
“噢,可是我想你了。”
霍连扶着云今的肩将人转过来,微微俯首看她。云今目光微闪,亦打量了他一眼。
不远处有人在玩爆竹燃草,微凉的风里,送来燃烧后不算难闻的气味,他那一袭赭色团花纹圆领缺胯袍上印着火光,也印着竹草碎影,倒是富贵又盎然。
云今的注意力缓缓上移,滑过霍连微微翘起的唇角,落在他的颧骨。
那儿有一道伤,新添的。
“又去斗殴了?”
极淡的一副口吻,却不难听出失望。
他这样意气用事又易怒的人,什么做不出。
甚至都不用问理由,有时候问,他可能会说,就是看对方不顺眼。
此刻忽的想起临川大长公主所言,霍连幼时就是这副脾气。
那时他远没有现在这样的身板,而是有些瘦削,他堂兄霍韬领着人欺负他,头几次他还会避开,突然某一日霍韬挑衅到一半,被霍连掀翻后按在地上暴打,家里的奴仆来了都拉不开。那一回霍连被罚禁食三日,连跪十日祠堂。
出祠堂的那一个早晨,霍韬瘸着腿折着胳膊也要来奚落一声,结果又被霍连按着揍,另一条胳膊也折了。此后霍韬见着霍连便绕路走,相熟的同龄人再没有敢欺负霍连的。
儿时以暴制暴是无奈之举,可后来……云今总觉得霍连习惯于此等方式,而懒得去寻找更合适的解决之道。
“云今,怎么这么想我?”
霍连自然觉察出云今语气的不友善,但这也说明他俩熟,不然怎么会用上“又”字。
他眉宇松了松,捏起云今颊面的软肉,手感真是很不错,细细腻腻温温软软,很快这长指就由捏改揉。十来天未见,一点没瘦,看来真没想他。
待她发作之前停下。
霍连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晃了晃,“给你的礼物。”
云今挥开他的手,以手背擦蹭了一下被他碰过的脸,侧过身去,看向燃草的人群,“非亲非故,不收礼。”
“你误会了,谁过年给媳妇写信当礼物啊,不是我写的。”
还没等纠正他的用词,云今手里就被擩进那信封,棱角分明很是硌手。霍连虚虚揽着她往僻静处走,一离开火堆四周就昏暗得很,他却能辨清方向,好似走过数遍熟稔于心一般。
找到云今的院子,推门燃烛,“现在能看清了,打开看看。”
这竟是一封感谢信。
读到一半,云今就惊喜地看向霍连,眸中有亮色,霍连目光一凝,轻咳一声,示意她坐下慢慢看,细看时他唇角微微翘起。
可云今坐不住。
先前云今遇险,另有三个女孩子被捉了去,眼下她们被折冲府找到并解救出来,已经在各自归家的途中了,听闻云今报了案提供了线索,女孩子们及其家人纷纷表示要感谢云今,霍连便提议写信即可,他会负责把谢意带到。
“霍连,你没诓我吧?这么快官府就找到她们了?那些歹人呢?抓起来了?”
云今捏着信,心知多半是真的,因这信写了三面,看得出有不止一人的笔迹,还有圈圈画画的痕迹,不像是长于此道的人所书,再一个,他也没必要编瞎话来哄骗。
霍连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几年前在尹州剿匪时认识的郭都尉今年恰轮到宿卫京师。”
他们如今所在的祁县位于河东道与京畿道交界地带,霍连凭借前世印象寻至郭都尉所在折冲府,请他出手相助,将掠卖团伙一网打尽,又依着线索寻到被卖的几个女子,捣毁那个靠掠买掠卖做皮肉生意的魔窟。
云今听罢,能猜到其中定然有所打斗,许是惊险万分,这下便有些后悔先前看了他的伤就妄下定论,也确实没想到他离去竟是为了这桩事。
烛光轻曳,碎金一般晃入霍连的眼底,云今仿佛被灼了一下,忙错开眼,轻轻道了声谢,又说:“抱歉,我不该那样说你。”
“没事。”
抱歉、没事。这样客气的对话霍连听着倒是没觉得疏离,他指了指院子道:“有一户人家非塞给我一只母鸡,说下蛋勤快,煲汤也行,我就一路给带回来了,你要看看吗?”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是新年伊始,大半夜的看一只远道而来的母鸡,好怪。
但云今望着霍连的黑眸,点了点头。
第三十四章
一路快马回来的, 霍连的手原有些凉,这下牵住云今的,一径往外走, 没多会儿指背就回温, 只是可惜,当他试图穿过指缝扣住她时, 被推开了。
马身拴着一个包裹, 母鸡精神抖擞地探出脑袋, 霍连从里面取出一小包乌梨,挑了一颗个头适中的递给云今。
“路上买的,尝尝。”
云今迟疑着, 拿手帕擦了擦,咬上一口, 竟是水汪汪的甜。
“这是晚熟的野梨, 早前收起来,冬季埋在冰雪下,所以外皮变成这种黑漆麻乌的颜色……”霍连说到一半,看云今被冻到牙齿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抖了抖, 他低低一笑,“烤火的时候吃比较合适。”
云今又咬了一口乌梨, 看他从包裹里掏出一样样物件来,跟置办年货似的, 什么都有, 他的口吻也稀松平常得很,每样介绍个一两句, 多是云今以往没怎么见过的稀罕玩意。
恍惚间,好似他们还是夫妻, 丈夫远途归家,给妻子带了手信。
乌梨不大,握在手里很快就吃完了,这外皮一经咬破就直往外淌蜜,手上有些黏,云今拿帕子慢慢擦着手,纤密的眼睫垂下,嗓音很轻。
“霍连,谢谢你,但我不需要这些。”
拒绝景同和拒绝霍连是两件很不能类比的事。
前者点到为止,后者却需要云今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强调。
也许,拒绝之语不单是对霍连讲的,也有在告诫自己,不要再跌入同一个坑。
云今也曾想过,当初对陆家长姐所言,好似把自己摘得太干净了。她不能接受两个人之间有旁的人、旁的事,可是很难不承认当初嫁给陆显庭之时,心里还未把霍连的痕迹完全抹去。
更别提后来霍连也重生,一路找到晋阳去。与他重逢之后,她也时常会忆起往昔,让人唏嘘的是,对霍连一往情深的骆云今永远停留在了前世求子的山路上,而今生的骆云今面对来自霍连的喜欢与示好,无所适从。
从前她好奇过也幻想过——若当初与他成亲的人不是她,他还会同样对待吗?会让那人像她一样抱着一点点暖意捱过余生吗?还是会热烈地相爱呢……
可现在,等候良久的那份喜欢来到面前,像在炭火里滚过几回一样,云今不敢接。不是嫌外周烫手,而是怕炭火剥开,里面是融化的雪水,无根而来,再顺着指缝流走。
至于面对熊熊炭火,撒盐就好了,能控制火候也能使其偃旗息鼓。
素月分辉,远处人群还在继续打火花,欢呼喝彩声排山倒海而来,叫人耳膜鼓胀,心跳也跟着加速。
霍连一手捂在云今的眼前,一手探入包裹中,硬朗的脸部轮廓在月色映照下柔和了几分,“云今,待你看过这个,再做决定要不要收下。”
母鸡早就被霍连提了出来,正扑腾着翅膀在院中走来走去,睥睨着巡视这个未来的家,同时也不耐烦地扫了眼那个包裹,与人相处倒还好说,它无法忍受与一只狗共处那么久。
包裹里确实是一只小狗,黑白相间的毛发乱糟糟的,腿上还受了伤,被霍连包扎过,显得有几分孱弱。
现下这小狗蜷在云今的手心里,夜晚的风对于这样一只还不算成熟的幼犬来说过于凉了,它瑟瑟发抖,不自觉往热源处,也就是云今的身上靠。
清辉延展到霍连的俊脸上,他松开捂云今双眼的手,轻声说:“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我在驿站捡到的,问了一圈没人认领,就把它也带着了。腿没事,我看过,没折,好好养着就行,下个月肯定能欢腾起来,长大后说不准还可以给你叼着买菜的竹篮,很有意思吧?”
霍连顿了下,神情未变,“噢,我其实也不知道它能不能长得那么大。但你知道吧,有些人打猎也牵着狗,送信衔鞭这种它们都做得来,若阿福能长得结实些,我也试着驯一驯。”
“叫它阿福怎么样?当然,如果你想给它起名也可以。”
男人的大掌揉了揉小狗的脑袋,拨弄一下耷拉着的狗耳朵,并未留意到云今的神情,因他自己也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前世他们都没来得及见证它的成长,自然不晓得它未来的样子。
是啊,多巧,这只小狗,同前世他们一起养过的阿福长得几乎一样,连右耳上的一个小斑点位置都分毫不差。
那时阿福跑丢,找寻未果,云今哭了好久,霍连遣人继续寻,每每带回来的消息都让人失望。
可实际上阿福被剥了皮吃肉。
那人被霍连的人殴至半残,没挺过冬月。恶徒没了,却换不回阿福。
这些定然不可能告诉云今,相同外形的能代替的狗也实在难找,最后只能同云今讲没找到阿福,可能是被人领回家养着了。久而久之云今便没再念着阿福,更没提养其他的狗。
现在,阿福好好的,又被他遇上了,霍连觉得此乃天意,一切重新来过,阿福会回来,他和云今之间的感情也会好起来。
“怎么了?不喜欢吗?”
霍连惊觉云今抱着阿福的手有些颤抖,他大掌覆过去,包裹住。很凉。
“没、没有。”
云今唯恐他听出鼻音,清了清嗓,抱起阿福往屋里走,颤着手关门的时候,对他说:“就叫它阿福吧,谢谢你。”
面对紧闭的门户,霍连的手在半空缓缓垂下。
他知道,这个时候云今并不认识阿福,但她前世那样喜欢,应该是不排斥养的,而且现在她也接纳了阿福。
很好的事,不是吗?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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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今的表情冷冷的,霍连总以为次日起来也会面对她的一张冷脸,可出乎意料的是,她一大早就起床,来找他帮忙换桃符。
“阿福喂过了吗?”霍连看了眼内堂,小家伙正趴在椅子上,认真地舔自己的爪子,看不出是饥是饱。
云今站得要远一些,把握着左右两张桃符的高低位置。闻言应了声,“我煮了鸡蛋,切了碎菜,还蒸了肉条,阿福好像什么都吃,但不敢给它多吃。”
实则鸡蛋是煮来滚敷眼睛的,失而复得,着实让云今好好地哭了一场。
经过一夜,云今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新年伊始,她不想再行逃避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