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物的形象、神态、服饰冠带乃至毛发胡须无不细致入微,可谓是“远看颜色近看花”。此行除了学习沥粉贴金的手法,还有助提高审美,博采众长。
沈画匠初见云今便觉得小姑娘家的打扮太过素雅,还当她欣赏不来佛画艺术里大红大蓝金光灿灿的画法。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惊觉她是个有天分的,还虚心好学,沈画匠便愈加悉心教导,还将自己珍藏的画册赠予了一部分。
自古工匠仰赖师承,他们这行老话也常说三分塑七分彩,塑、彩、泥、色缺一不可,因此云今若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塑匠,绘画的功底也得扎实。
往长安去的途中,云今便时常翻阅书册、写写画画,赤珠颇具好奇心,最喜贴在云今身边看各种天女图、佛传故事。
听云今说,天女像菩萨像不少是由画匠照着当地美丽的少女、妇人绘制而成的,赤珠格外心动,悄悄问云今她是否有机会成为画中人,不多时两人便笑做一团。
霍连则抱臂瞧着。
他早就说让傅七赤珠替云今回晋阳,但云今定然不会允许此程仅有他们两人,便将赤珠留下。赤珠既留下,傅七也赖着不走,抱着他阿兄的腿喊:“派别人去吧!”
如此,仍是四人行。
这会儿,霍连瞄了眼画册中的经变图,绘的是丝路一景,他眼神示意赤珠往边上让让,自己挤过去与云今搭话,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儿:
“口诵观音菩萨就能使盗贼放下兵器?这么神啊,那你说各层级的牢狱里为啥还关着人?”
云今:“……”
赤珠和傅七对视一眼:又来了。
两人识相地让出空间,往邸店楼下去。
瞄着瞄着霍连倒是真看进去了,将册子取来细观,啧啧称奇:
“他们可真敢画啊,这人竟不止一个头啊我数数到底有几个……嚯,还有什么罗刹鬼趁风浪上船行恶,陆地都满足不了他们了?嗯?云今,你怎么了?”
往常他暴露一下自己的傲慢与无知,云今就会骂他一通,或者冷哼一声不理他,这会儿却是抿着唇不言语,脸色还有些发白。
莫不是真气着她了。
霍连一骨碌起身,高大的身躯蹲到云今面前,带起一阵风。
这几天一行人乘马车边往长安走,边当作散心闲乐,慢慢悠悠照理说不会晕车不适。他也不通医理,瞧不明白。
“我不烦你了,你忙你的,或者休息休息。嗯?”
霍连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覆在云今手背上,一同搭在她膝头,云今莫名觉得这一幕的霍连同阿福很像,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勉强将笑意压下。
这人也真是很让她头疼,从赤珠到阿福,谁的醋他都喝。而现在他一头雾水的样子更是让云今来气——她来癸水的日子一向准,四年多了他却仍未记住。
“你确实很烦。”
云今撂下此言,起身提壶烧水,另从行囊中寻出一个汤婆子。
谁知下一瞬天地倒转身子也跟着一轻,竟是被霍连横抱了起来。
他将她抱到床上,两手去褪她的鞋,遇阻。
“做什么!”
霍连执意连鞋带袜褪下,再扯了被子给她盖好。稍一凝滞,他语带歉意,“云今,我记起来了,这几天恰逢月信。”
“真的很抱歉,我给忘了,早知就晚几天出发。”霍连隔着被子握住云今的手,女孩儿家月信期间最好不沾冷水不要操劳,他知道的。
但再多他便不清楚了,眼下迟疑地问了句:“昨天还吃了酒,会有影响吗?你觉得腹痛吗?”
昨晚刚入住邸店,暮食之际霍连推给云今一盏烫好的酒,称冬日奔波又车马劳顿,饮些热酒可祛疲乏。云今便饮了。现在想来,霍连只想回到昨日,重新做人——既得重生,一点儿不舒服他都不想云今承受。
没得到云今的回答,霍连决定道:“这样,我们在此地休整几天,等你好了我们再走,不着急。”
被子里,云今的手用力一振,将霍连的手掌掀开,自己背过身去。
霍连也不强求她的态度有多好,自去灌装汤婆子,又翻找出与之相配的布袋防止烫伤,递给云今之后,他殷勤地下楼,将赤珠捉了来,打听如何照顾信期之人。
赤珠愕然,她十几岁的过往人生里没听说过哪个男子会照顾女子信期。
但想到霍阿兄势必要在骆姐姐面前好好表现的,赤珠也就怎么夸张怎么来,信口开河了一番。
傅七望着自家阿兄往邸店后厨走的伟岸身影,深有感触,正所谓言传身教,阿兄有时虽过了些,但他也是可以学到很多的。
想到此,傅七搂着赤珠,很是深情地说:“卿卿,你届时来癸水,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方才你同阿兄说的我都记下了,定然能做得比阿兄还好!”
卿卿一词是赤珠早前便听过,有点腻歪,但傅七非要这样叫,也就随他了。
只是此刻波斯美人眼睫一掀,碧色的水眸看着傅七,遗憾道:“我信期一切如常,既不腹痛也不腰酸,甚至还能往地上翻两个跟头!”
云今却没那么走运,每个月癸水虽准时,却偶尔会在第二日腹痛,再加上方才霍连在耳边叨叨,这头也跟着疼起来。
霍连也说到做到,不急着动身,每日在邸店照顾云今,鞍前马后,叫赤珠看得傻眼,要知道她初见霍阿兄可是被那冷冷的臭脸模样吓到过呢。
这一日,霍连照常抱着阿福陪云今午睡。
哪怕她躺着他坐着,隔了快两丈远,这心里头也如沐浴暖阳的枝头皑雪一般,扑簌簌地化了——先前怎么没发现,恬静的日子竟是这般让人撒不开手?
阿福的腿伤早已大好,小家伙此刻倒腾着前肢,要从便宜阿耶的怀里翻出去。霍连俊眉一皱,轻拍阿福的臀,压低声音说:“别吵着你阿娘。”
恰在此时,床榻上的小娘子翻了个身,素手揉着额头呓语了一声。
霍连当她醒了,将阿福放下走去一瞧,只听菱唇微动,念叨着什么兔子灯。
霍连莞尔,云今心地太好,推迟行程担心赤珠赶不上长安的上元节,赤珠倒是豁达摆手,转而和云今讲起波斯的节庆都是怎么过的。
能有个聊得来的朋友,很是不错。从前云今就没什么朋友,想来难免寂寞,这次傅七赎胡姬做得很好,未来可给云今做个伴。
每每畅想他们的未来,霍连都觉得心间鼓胀,应是一种被愉悦充满的感觉。而且,将来他们还会有孩子,弥补前世的遗憾,孩子可以同阿福一起长大……
小狗不知自己被规划进去,只懵懵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明显感知到这便宜阿耶温柔了不少。小狗不由打了个寒颤,怀疑自己狗眼昏花。
下一瞬,便宜阿耶微微俯身,似乎要轻薄阿娘!
阿福快跑两步,正欲飞扑,却见狂徒的身形顿住,脸色还瞬间变了,又黑又沉。
“夫君,明年你还会给我扎兔子灯吗?”
“想要手提的,可以吗?”
这两句呓语,如山一般向霍连倾倒而来。说这话的场景也逐渐从记忆深处翻涌至前。
那是成婚几个月后,还没过年就有孩童拉着兔子灯走街串巷地炫耀,讲是他阿耶扎的灯。兔子灯的滚轮骨碌碌地滑过石板路,想不注意都难,云今更是频频回头,霍连便知她也想要。
然而,现世的云今没道理会知晓。
……
男人的指骨被捏得咯咯作响,眸色深沉。
而榻上女子仍在安睡。
小狗阿福尾巴下垂,不安地半弯后腿。连它也晓得,风雨欲来。
第三十七章
天已黑透, 凛风卷着碎雪拍打在薄薄窗纸上,亦能听见风从木牖缝隙倒灌进来的嘶嘶呼呼声,不胜烦扰。
云今揉着脑袋, 从长梦中醒来, 出了点汗闷得头疼。隐约看到门口坐了个人,倏地一惊, 但很快反应过来是霍连。有他在, 旁人进不了她的房。
“几时了?为何不燃烛?”
云今的嗓音带着些酣睡后特有的黏哑。她起身下床, 乌漆麻黑一时没找到鞋子。
“呲。”火折子一划就亮,霍连随手将其放置在门口的立柜上。
暖光照亮他的身周,艾蒿火绒燃烧的气味有些陌生, 云今蹙了眉,心中莫名打了个突, 但不愿主动去理他, 便径自穿鞋。
却忽然身子轻震——弯腰的动作使她瞧见了摆在床边地上的兔子灯。
手提的兔子灯比起滚轮的那种要小一些,未燃灯时不是很起眼,可是对云今来说它在无限放大,由一小点, 变成一张巨网将她包裹起来,缠得死紧, 扼住呼吸。
云今仓皇起身,回忆起方才的梦境, 顿时面无血色, 明了了大半。她无措地立在原地,撞入那双黑涔涔的眼眸, 显然是慌了神,“霍连……”
怯怯的, 胆战心惊的。
再也没有对他爱搭不理的高傲模样。
浓黑的剑眉拢起,霍连沉声:“何时有的记忆?”
语调很平,似是问出口前心里已有成算。
云今咬着唇,手心冒汗。
——他终究是知道了。
霍连起身,火折子被他端走,一步一移,光亮随之越靠越近,他脸上表情也越来越清晰。云今跌坐在床上,嗫嚅着说不出话,无声落泪,迎着光幕却如坠黑暗。
霍连一手拿起兔子提灯,一手点燃,随后吹灭火折,室内的照明便只靠这么一盏兔子灯,幽幽暗暗,外加格外压抑的氛围,兔子的红眼珠都显得诡异了起来。
他移目看她,“这种天气竹条难找,随便扎的,喜欢吗?”
这样不急不躁甚至有些缓慢温情的问话,与当下的情形很不相配,云今摇头,泪珠很快随之滚落,“你别这样……霍连……”
“不喜欢的话,我改日重扎一个。”兔子灯被搁下,霍连坐到云今身旁。
她却仿佛被刺到一般,颤抖着避开。
霍连绷着唇,等她醒来的这几个时辰里,他以为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冷静,事实也确实如此,找材料制作兔子灯的时候,他心无旁骛,甚至面对傅七的打趣还能如常地回上一句。
但是云今的反应一下子将他强撑着的伪装打破。
霍连的手压在床沿,用力狠拍一记,喝道:“还不说吗?”
“我是有前世的记忆……”云今抬手捂着脸,无法面对他,她的内心也曾为长期的隐瞒而煎熬,毕竟,若真坦荡,便该开诚布公。可是她就是怕他这样生气……
云今额头浮着薄汗,讲了实话:“我从头至尾,一直都有记忆,净因寺那时我就骗了你。”
忽的身子一紧,云今被霍连捞到床上摁住,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沉黑的目色透着凶狠。粗粝的手指拂开被她哭湿了的鬓发,迫人的视线野兽一般逡巡着,仿佛第一天认识她,不然怎会把他骗得这么久这样苦。
她生得很好,哪怕哭得一塌糊涂,也是美好的样子,甚至连泛红的鼻翼都那样可爱。可是,心却那样狠。
“你把我当什么?!”霍连闭了闭眼,不去看她就不会心软。
可是火气直往上窜,按压不住。他怒目而视,“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是这些天偶然记起,或者是通过梦境回想起了什么。可实际上你瞒我那么久!看我一次次向你俯首,你心里很畅快吧。看我站在你夫家的院子里,教你新夫婿的外甥外甥女射箭,你那时到底是什么心情?说来我听听,嗯?”
喉间漫出一声轻笑,“差点忘了,我还唤你少夫人。”
“在把我当猴耍吗?现在为何承认,是看够猴戏了?”
“说话!”
云今难以回答,阖着眼帘偏过脸去。下一刻,霍连掐着云今的下巴咬上她的唇。
“张口。”
不带欲的交吻,在唇齿和口津间辗转寻找她曾是他妻子的证据。
寻到了。因她纵容他在口腔里肆虐逗留,身子也软软像是放松下来,双手更是老实地放在他腰侧。看起来温温顺顺,哪怕叫她立时褪了衣裳给他睡,叫她将双腿环上他的腰,大概也是肯的。
却又不像这几个月他认识的骆云今了。照理说,她会偏过头去避开亲吻,还会挣扎着推搡,手脚并用地蹬他踹他,而他,会掰过她的脸继续吻,结束后她会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适和厌恶,会叫他滚,会骂他混账东西。
霍连松开云今时,眸中透着迷惘。
紧接着,后颈一热,是云今环住了他。霍连手肘撑着床板,她柔若无骨的手似藤蔓般缠绕而来,他登时心底发酥,失去支撑重重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