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开始洞房一直到四年后,照理说夫妻之间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可以毫无障碍地将自己揭露给对方。霍连也确信前世的云今是愿意信任他的,可她在笫榻间不一样,看起来很乖,很顺从他,但实际上她要么将脸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被他抱出来之后又总是闭着眼躲闪,要么小心翼翼攀着他胳膊,眼睛都红了被问起来又不吭声。
……压抑着压抑着就成了习惯。
或许,该叫云今知道心有渴念很正常,没必要回避。以及,她也可以成为敦伦时主导的那个人。
当然不是现在。
现在首要任务是扭转自己在云今眼中糟糕的印象。
“云今,我给你沐发怎么样?”
曾听她们两个女孩子聊天时随口抱怨过这时节沐发很麻烦,晾干擦干都没耐心。而他现在最多的便是时间,想为云今做这些很麻烦的事。
沐发乃至沐浴,云今都曾为他做过。他只需手一伸,连衣都不用自己褪。现在将云今按在躺椅上,霍连一手托着她乌亮的长发,一手搅着刚兑好的温水,才知替人沐发实为不易。
“这个力度可以?”他回忆云今按摩头皮的手法,指腹尽量放轻。
云今闭着眼,仍能感知他的笨拙,唇角颤了颤终是没憋住笑意。旋即咳嗽一声,正了正神色说:“洗一洗就行了别按来按去。”
霍连充耳不闻,从解发髻到清洗再到按摩,这些流程他可是要一项一项走一遍的,待头发擦得半干,最好还要抹上一点发油——都是从赤珠那儿打听来的,应该没错。
但磨磨蹭蹭水会凉得很快,于是一顿兵荒马乱之后霍连取了干布巾将云今的长发包起来,吸干表面水渍。
再叫她坐着,湿发披散下来,他一部分一部分地给细细擦干。指腹很快因泡水而发皱泛白,霍连垂眸将这氤氲的水泽打量了片刻,倾身在云今发顶落下一个爱怜且自责的吻。
午后的邸店稍显宁静,偶有一楼伙计的招呼声掠过,再就是新客踩着木楼梯吱呀吱呀的轻响,浅淡的斜阳投在格窗上,将两人的身影拉长,静谧美好。
晚间又下起雪,赤珠邀着云今一起打叶子牌,选来选去,择了霍连的屋子,因赤珠傅七的太乱,而霍连又不想将云今的房间弄乱。
赤珠是个心大的,本就不怎么会打,牌瘾却大,也不怕输,叫嚣着战到天明,结果喝罚酒喝到头昏,跌跌撞撞地被傅七架着走了。
云今问邸店伙计借了笤帚,将果壳糕点屑清扫干净。
霍连倚在门口瞧她,心里踏实,眼神柔和了几分。见她收拾完要走,他上前按住笤帚从后把人拥住,附在那如玉的耳畔低着声唤:“云今。”
“云今。”
他想她留下。
云今拈了颗红枣堵他的嘴。
霍连嚼了两下,含糊道:“你知道我不喜欢吃枣。”
“我管你爱吃什么,撒手。”
霍连灵机一动:“那你给我上了药再走。”
云今纳闷地回头,“你哪里受伤了?”
他指着自己颧骨处早愈合的小伤,“不涂药留疤,留疤你该不喜欢我了。”
云今:“……”
霍连拖着她的手,到行囊里翻找舒痕膏,云今凉凉地说:“你便是全身上下完美无瑕,我该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握着那只软软的小手,感受她的温度,心里直发软,哪里管得上这些,只想多翻一会儿拖延时间。
云今淡然地立在一边,看他费力寻找不一定存在的舒痕膏,也想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瞎话。
目光却忽然一凝。“这是……”
云今的指尖拨了拨,从中抽出一条霁蓝色的丝绦,用料上乘,编法精致细腻。再细细一瞧,下面还压着些络子、剑穗一类的玩意儿,还有几条巾帕,都被很好地归整起来,只是这会儿被翻乱。
霍连疑惑地嗯了声,上扬的尾音表明他也对此有点陌生。
须臾,他记起来,“阿娘先前往晋阳寄信,还寄了包裹,吃穿都有,我叫阿娘不必费这些心力,但你知道的,阿娘很难听劝。”
云今点头,齐氏的性子确实如此。
只是,婆媳四年,云今和齐氏相处的时间比和霍连的还长,她自然知道齐氏的女红水平,也知道齐氏打络子通常都是哪些手法。
这些,显然不是出自齐氏之手。
第三十九章
下了一夜的雪, 至清晨方停。四人说好午后赶路。
赤珠和傅七没有开小灶的待遇,这会儿要去楼下对付着吃点。一开门却撞见杵在隔壁房门口的霍连,手里端着餐食, 正叩门。
“咦, 骆姐姐不是说到后厨找阿兄有话说吗?你俩没碰见?”赤珠好奇地问。
霍连皱着眉反应了一下,迅速推门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他下意识扫了眼, 床铺整齐, 阿福不在,挂在木椸上的斗篷不在,云今的包袱也不在!
“人呢?”
餐食被掷在地上, 噼里啪啦响作一团,双手渐渐收握成拳, 朝傅七怒喝:“我不是说过, 我不在的时候看好她?现在人呢!!”
傅七早就动起来,把窗口衣柜都看了遍,地上也没什么凌乱足迹,不像是被人掳走, 而是自己走的,毕竟包袱都不在了。他吞了口唾沫没敢回答。
赤珠则是被吓傻了, 这霍阿兄的眼神冷得瘆人!
霍连剜了他俩一眼,疾步去楼下问了伙计, 又顺着伙计的说法去到马厩。一瞧, 他气笑了,大掌拍在木柱上, 惊起一片马嘶,顶棚积雪也忙不迭簌簌落落地掉下。
——他教她骑马, 她却用此法来离开他!
怒火中烧的男人铁青着一张脸,翻身上马,胸膛快速起伏而呼出的热气在冬日的寒凉里漫成淡淡雾气,随着骏马扬蹄,很快消散于半空。
竟还对赤珠扯谎,说什么去后厨寻他。
真是笑话,他何时能等到她主动来寻?
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指骨用力到泛白,心口在疾风中被迅速冻成一大片冰碴子,又很快碎裂开,狠狠刺入他的骨血,痛楚遍身。
一种前功尽弃的颓丧试图侵占神思。
这是她第二次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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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今一手牵马一手抱狗,在雪地里走了良久,期间数次停顿或回头。
方才人都走到后厨门口的那片布帘前了,又退缩。想问的话问不出口。
不该在意的。
谁打的络子,谁送的手帕,关她何事呢。
可心里就是很难过,好似被一团团乌絮堵住了口鼻一样,叫她喘不过气来,只好出来走走,可冰天雪地,旷野里连只鸟都见不到的寂静,非但没让她脑袋变得更清醒,反而愈加难过。
平时老觉得霍连占有欲强,没想到她自己竟然也是这样。在晋阳时就容不下那两个孩童,现在又因为几条络子生闷气。
陆显庭就罢了,那时他们毕竟还是夫妻,嫉妒或者自私还有个由头,可是……为什么对霍连也有独占的心思呢。
明明不想再喜欢他了。
“汪!”
阿福自痊愈后很爱跑动,这下瞅见大片大片的雪地,腿脚捣腾着要下来。
云今怕它走丢,摸着它脑袋说:“只能在这边玩一玩,你这毛色要是跑远了阿娘都找不见你。”
阿福像是听懂了,伸着舌头哈了几声,尾巴扇动频繁按捺不住。云今只得放它落地。
盯着阿福蹦蹦跳跳的小背影,云今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肯定是被霍连带跑了,竟然自称阿娘。
小狗的快乐很简单,扒拉着一块石子儿都能玩上半天,云今很是羡慕。
她抱膝在一旁坐着,想起与霍连的第二次见面,即他认为的初见。
在齐氏之前,也曾有好心的娘子给云今介绍郎君相看,云今见过三四个。
那些人,或是书生或是商户还有一个屠户,外形性格家境各有不同,却有个共同特点——从头到脚地打量人,如扫视,如挑拣。
甚至那个屠户一上来就盯着她的胸口瞧,那是六月的天,稍走快些额头就要冒汗,云今穿的自然不多,可也是得体的打扮,绝无暴露之说。
更令云今不适的是,屠户打量完上面,等她落座时又盯她的腰臀。他以为不动声色,可是这种视线就像加了料的火越烧越旺,云今早就察觉。
诚然,对那些男子来说,未来的妻子是否好生养是最需要关注的点。
可霍连不是那样,他第一眼落在她的眼睛上,近乎平视。他个头比她高那么多,却没有让云今觉得自己在被人用眼睑挑剔着检阅。
随后他收回视线,经由齐氏的介绍,唤了声“骆娘子”。
霍连与旁人不同,这个想法就是在这一次会面时深植在云今心中的。
**
马蹄踏雪疾疾,霍连做好了风驰电掣赶路,连日寻人的准备,却猝不及防在十几里外见到一人一马一犬。
竟没有走远。
心下一松,原先的怒气陡然消散些许。
马匹被拴在一边,阿福一跳一跳似在扑鸟。
而云今对着半棵枯树手脚并用地拍打,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苦练晨功,他前段时间确实教了些拳脚功夫,但细看下来她只是毫无章法地在撒气。
撒气?她还有气?
霍连暗骂一声,策马靠近。
“啪!”
马鞭被大力掼在地上,霍连冷眸凝视,声线更冷,“才学会几天,就敢一个人策马?”
云今吓了一跳,阿福也吃惊,在原地绕着尾巴打圈圈,汪汪叫了两声,跑过来对着霍连摇尾巴,琥珀般的圆眼兴奋地看他。
霍连哪有心思逗狗,单手拎起阿福放到马背上,指着它鼻子道:“等会再收拾你。”
身后却传来窸窸窣窣。他以为她要跑,转身看去,却是她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不知所措的样儿。
云鬟雾鬓,身姿袅袅——连件斗篷都不披!
霍连只肖看一眼,火气又冒上来,青筋鼓跳,连指骨都气得发痒。他一边解着自己的外袍,一边大步上前兜头给她罩上,咬着牙说:“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将人抱了个满怀,鼻间还萦绕着昨天给她抹的桂花发油。是他抹在木梳上,一下一下给她拭发,一点一点沾染上的淡淡甜香。也是他俩现在唯一共同拥有的气味。
“我不冷,你的衣服拿走。”云今双手抵在胸前推着他,“我很难喘气。”
耳边乍起一声冷喝:“抱紧我!”
“啊?”
“快点!”
云今不肯,晃着脑袋要将衣裳晃下来,“为什么要抱你,你冷就不要给我啊,我不抱。”
“冷个屁,骆云今,你非得气死我是不是。”霍连拨开外袍找到那张可恶的脸,紧紧抱着她亲吻,将惊呼吞没。
小娘子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结实压在地上,嘴唇被啃得生疼,牙关也很快撬开,他执拗地单方面与她牵扯纠缠。耳畔全是他渐重的呼吸和强健的心跳。
霍连呼吸一顿,撑起身看她,面色依旧冷凝,却是连剑眉都染上愠意,嘶哑着嗓:
“你这是要跑哪里去?嗯?有马才跑十几里,看来是我教得差劲。”
“还把阿福带走,我说过有我的一半,你带它走问过我了吗?”
面对气势汹汹的问话和吻,云今哑口无言,半晌才小声说:“我没走啊。”
“你这叫没走?那你牵什么马?收什么包袱?”
霍连一拳砸在地上,溅起团团雪花。
云今蹙眉,仰面看他,“午后就要启程,我不能提早收包袱?而且我在柜台留了字条说一个时辰后回去,并没有不告而别,只是出来透透气。”
霍连狐疑地盯她。
依稀记起他只是问伙计云今往哪边走,伙计答马厩,也不算错。
不对,包袱呢?她房里可收拾得干干净净,下一个房客都能直接入住了。
“又骗我,我就这么好骗?”霍连怒极,俯身啃咬那咫尺间的唇,云今偏过头,他就顺势流连于颈间,野蛮发泄,要让她里里外外都染上他的气息。
云今双手掐捏住他的脸推开,手背大力擦着自己,再好的性子也被闹出火气,斥道:“我骗你什么了!你怎么随便扣帽子!”
“包袱呢?”她的行囊里还有那么多经册不可能随意丢弃。
云今觉得莫名,“和字条一起放在柜台了啊。”
霍连:“……”
回头看了眼云今的马,确实就是光秃秃一匹马,她什么也没带。
见他没话说,云今冷哼一声,“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都不行吗?”
霍连捉到漏洞:“一个人清静你带阿福做甚,有它在能清静得了?”
“比你强。”
“……”
两人对视着,表情一个比一个倔。
良久,霍连把云今捞起来,牢牢辖制在臂肘之间,将那件外袍给她好好地穿起,扣上。
额头相抵,微喘,呼吸间的热意可以融化冰雪。
他低低地问:“在房间里不够清静?是我何时又惹到你?为什么不高兴?跟我说说。”
明明昨晚打完叶子牌回去时她神色如常,未见不悦。怎的一早起来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