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开门时两个人,关门时还是两个人。他磨磨蹭蹭不肯离去,一步三回头地要将人亲个够,甚至又和白鹇的喙打了个不长不短的交道。
热气灼湿鬓发。
烛火轻曳,邸店客栈之类的场所不像寻常家里布置有精致的幔帐。现在暖光投来,近乎直白的相叠和攀缠就此展露无疑。
欲,在高涨。
如瀑的墨发遮挡了莹白细腻的颈,逶迤着搭在锁骨上。一双清凌凌的眼也沾了少许春色,格外迷离,软得要渗出水来。霍连沉沉地望着。
“云今,我能不能留下?”
“不能,我要沐浴,今天在地上滚了一圈头发都脏的。”
“那我这个罪魁祸首给你沐发?”
“不用!”
“我留下又不做别的,只陪你睡觉。”霍连整个人全然笼罩在她上方,低低地补充:“真的。”
渴念这种东西,原始而又贪婪,更何况现在就光明正大化作实质彰显着它的存在,云今自然清楚。
她偏过头,不高兴道:“你说一套做一套,只有我傻乎乎的都信。”
说着说着眼眶发酸,但生生将泪意压下,云今深呼吸了一下,说:“我原谅你,给你好脸色,就可以让你为所欲为吗?你就是这样理解的?”
脸枕在臂上,不去看他的表情。
在意一个人,表露出自己的在意,这些都很要命。如果对方辜负信赖,玩弄感情,那么受伤的只有她自己。
然而她主动袒露心迹,又何尝不是一个让自己心里更放松更好受,勇于接纳真实自己的过程?
云今捂着眼睛胡思乱想了一阵,在保护自己和迎合本我之间游走,两者的矛盾渐渐让空气变得稀薄,焦躁感促她心慌。
所幸有人主动相助,将空间让渡。
霍连不再强求,吻落在云今手背上,唇齿间留给她的仍是那句话:“云今,你怎么这么好。”
隔着手背吻她的眼。
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
“怎么都不骂我?”霍连轻啄,“骂人的话都不会吗?好像只听过你让我滚。”
云今气笑了,哑着嗓说:“这是什么话,你还要教我几句不成?”
“未尝不可。”
云今:“……”
霍连全身都松懈下来,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说:“前世我们在长安住过的家我早就让人买下了,还像从前那样收拾,怎么样?”
云今不答。
霍连又道:“另外在永乐坊给你买了一处宅子,往西路过光福坊就是朱雀大街,往东过三个里坊就到东市。你什么时候肯嫁我,我就什么时候去永乐坊接你。”
为的是她一个小娘子尚未定亲无名无分,若与他同住,没得招人闲话,因此前阵子就写信叫人去办了。
“还有一别院,安置在西南隅的昭国坊,离大慈恩寺、曲江、杏园都近,再过俩月估计一开窗就能闻见花香。”
云今听得怔住,别别扭扭地说:“钱多烧得慌。”
永乐坊毗邻长安中心地带,那么抢手的地界,光花钱估计搞不定,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想的法子。
“买都买了,没人住才是烧得慌。”霍连揉了揉云今的脑袋说:“本想阿娘可以先住着,阿娘却嫌没人气儿,情愿住到舅父家中。所以云今,什么时候咱们家里能有点人气儿?”
云今只回:“永乐坊的宅子……谢谢你,我会给你租金的。”
霍连也没再催,只握住她的手埋进温暖的颈窝,“先前那买马钱你还没还我呢,欠我这样多,是不是要还到七老八十?到时候我老眼昏花记不住,你赖账怎么办?”
小娘子摇头,“不会,我都记在账上的,到了长安,你派人去晋阳取的我的资财也就到了,我先还你一笔。至于永乐坊的宅子,我回头去牙行问一下行情再算。”
霍连气得牙根发痒,“骆云今你还真计较啊!”
“做什么总是叫我全名,很凶。”
被瞪了一眼,酥酥麻麻的,气焰不再嚣张,“哪有总是?”
随后,霍连忽然说:“我问你个事,你要不想说也行。”
这个疑问困扰他良久,见今日气氛还行索性问了,“陆显庭为何叫你陶陶?”
云今大窘,变得不自然起来,“你何时听见的……”
“就我带你去亭林坊那日,小孩子乌拉乌拉哭,太吵了我没听清他怎么说的,但好像是叫你陶陶吧?”
说罢,霍连发觉云今的表情很不对劲。
应该不至于在他怀里还能思念上一任丈夫,那么就是陶陶这个称呼很特别了。他额角的青筋鼓起,醋意沸腾,“你我之间怎么没有爱称?”
云今避重就轻道:“那是我的小名,我的护身符上写的就是陶字啊。你看你,不会都不知道我有一块护身符吧?”
这下窘然的换成霍连。他视线飘忽,落在蜷在一旁打瞌睡的阿福身上,灵机一动,“幺幺,幺儿,你喜欢哪个?往后我就这样唤你。”
云今呆了呆,雪白面颜蓦地转红——那是尹州当地人对小孩子小猫小狗的爱称!
“那就幺幺了?”
羞赧的云今格外可爱,连眼尾都是粉扑扑。那股子念头又快克制不住,霍连绷着劲儿抱了又亲,良久才退开,“你不是还要沐浴么,快点洗了快点睡觉,明天就启程回长安,嗯?”
云今从他怀里探出脑袋,热气烘得只觉体热,她顺手推开窗,瞥见月色恍然发觉日子过得真快。
“再有两日就是十五,我们能赶上吗?”
云今望着如明灯般的皎月,笑着说:“赤珠听说届时圣上会驾临兴庆宫高楼之上,与万民同乐,一直问我老百姓是不是真能见到圣上尊颜呢。”
“难。”
霍连也笑了笑,忽然忆起前世的这个时节,帝后登临花萼楼之行被临时取消。
巨大的灯轮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倒也没有人真的去追问为什么皇帝没出现……
但他那时担任千牛备身,在御前听过一耳朵,似乎是波斯商队里混入了西突厥人,欲趁上元节刺杀皇帝为祸长安。事情败露,但具体案情未曾公开。
西突厥。
笑意骤然收住,剑眉凝起。
郭焕不正是在追踪突厥人,苦于没有线索吗?
霍连立即起身,面上一片寒肃,对云今道:“我出去一趟,你今晚别睡了,整个京畿道都不安全。傅七会功夫,跟他俩呆在一起,等我回来。”
云今还未反应过来,霍连便夺门而出,将隔壁房间叫醒,自己下楼去。
第四十三章
西突厥人借新年百官外使入京朝贺之际, 伪装身份暗中潜入大周京畿道。
主谋预计在上元节当晚于长安伺机刺杀永宣帝,无论成功与否都可造成大周动乱。
以波斯商队、上元节庆为线索,霍连随同郭焕在三天之内揪出了西突厥安插在京畿道的内应。
未来得及仔细审问, 内应便服毒自戕, 唯有从他们留下的兵器判断,与杀害县民的凶器极为相似。
匪首未知所踪, 但因事态升级, 追查与过问都不是郭焕这小小都尉能够触及的, 是以经大理寺问话后,各自分散。
霍连归来时已是十六的早晨,带着一身微凉清霜, 熹微的晨光浸在他沉黑的眉目间。
此前他只知西突厥曾内讧不断,自其强盛始, 在任可汗自负者多, 欺压百姓罔顾人命之事时有发生,致使其部众怨恨,常有叛离。
但终究是千里之外的异邦,纵使对方恶贯满盈声名狼藉, 对大周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不痛不痒的。
然而这回——
西突厥人遁逃时,肆意砍杀、纵火, 致使多个大周平民无辜惨死,房屋毁坏严重。
满目鲜血, 是西突厥人困兽犹斗的癫狂, 也是大周子民手无寸铁的反抗。
亲眼目睹这一切,霍连的内心难以平静。
“霍连?”
见他眼睫微垂似在出神, 云今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东西收拾好了, 我们动身吧。”
“云今,分别时郭焕同我说了一句话。”
“他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何地。”
云今一怔,“蔺县啊。”
霍连嗯了声,抬眸迎向旭日。
“蔺县地处要塞,自古以来拱卫西南之长安,屏翰东北之晋阳。百年前,中原四裂,蔺县恰为东西两政权所看中。先后两次大战,西政权主将战术频出,沉敏骁勇,集小胜为大胜,历时五年,终打赢了。”
“主将就是我的高祖父。”
“郭焕言,他们行伍出身的人对这两次蔺县之战津津乐道,因历时久、规模大、战术杂,还是经典的以少胜多,带动整个国家由弱转强,占据主动。”
“亦将高祖父看作楷模,看作标杆,提起高祖父时他们总会敬称一声霍武宁公。”
武宁,武将里极高的谥号。
郭焕还说,他们二人刚结识那年,他任中府果毅都尉,即折冲都尉的副官,协助长官处理府务。
如今年纪三十有五,也只是副官变正官。从尹州来京畿则是因为按规定,地方诸府卫士分番宿卫京师。
而霍连天生就有优势,好比说与外府相对的内府三卫,仅征集二至五品官员的子孙,是郭焕够不到也从未肖想过的地方,可是那金光闪闪的大门永远为霍连敞开。
话别的最后,郭焕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说:
“自武宁公之后,晋阳霍氏再未出过武将。子蕴你个人能力那么突出,若有心此道,何愁不能再续先祖荣光呢!”
窗前,霍连回过头。
既是问云今,也是问自己,“你说我只想着过安稳日子,是不是太自私了点?”
云今上前一步,仰面看他,“霍连,想做什么就去做。”
柔荑贴上他的心口,隔着衣料,强健有力的心跳与她的脉搏共振。
接下来这番话,也是云今最近才想明白的:
“我重生后不想等你,是为了让当时的我心里好受些,能够对得起当时伤心失望的自己。而我现在接受你,也是同样的道理,我想让心里好受些。”
“所以,霍连,如果有什么事能让你心里舒坦些,就去试试看吧。”
片刻的静默。
那双黑沉黑沉的眼深有触动,眸光微闪,旋即耀起光芒。
在云今愣怔的目光中,霍连垂首。
他们在晨光中亲吻。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抚在女子颊侧,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柔白玉肌,轻声道:“往后你想做什么,我也会支持你。”
云今的手覆上他的,风吹起她鬓边发丝,也吹动他的额发。
炽热的目光令她有些不自在,两颊升温。
她拍了他一记,故作嗔恼地说:“我支持你,又不是贪图你将来支持我。”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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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长安已是两日后,节庆氛围犹存,是一番少见的热闹。
比起晋阳等地,长安的胡人面孔更多。
天竺、大食、大宛、粟特人早已融入大周的日常生活,不像在祁县时,小孩子们瞧见赤珠这样的红发碧眼长相还会好奇地多瞅两眼。
落日悬于天际尽头,橘红的光映照着一切。
伴随着闭市锣的镗镗之声,四人缓步行走在人群中。
长安城内有趣得紧,既有长安县、万年县之县署,又有京兆府治所,而它本身又是大周都城,俗具五方。
除了纡朱曳紫、策马飞舆的贵人,京中还不时有披坚执锐的武人经过。
或为左右街使昼夜巡警,或为两县捕盗吏维护治安,另还有难以察觉的武士暗探分布各处。
这样繁华而又井然有序的长安城是大周人心中理想的都城,其背后民康物阜的太平盛世也是异邦人眼中的喷香肥肉。
傅七及赤珠暂随云今住在永乐坊的宅子里,另有几个老仆照应起居。
自来长安,直到入住,赤珠一路走一路惊叹,傅七嘲她:“骆姐姐教你的成语都派不上用场了,只会唔哇呜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烧的水开了呢!”
赤珠朝他扮鬼脸,傅七再反过来羞她,两个人加起来还没十岁大。
霍连笑了声,提着阿福的后颈抱起来,免得小家伙被他们俩冲撞到,一面对云今道:“傅七比你大一岁,结果跟着赤珠叫姐姐了。”
云今同样被赤珠他们逗乐,唇畔的笑意还未完全收起,压低声音回:“算上前世的年纪,他是该叫我姐姐。”
淡晕眉目,莲脸生春,映入霍连的眼中。
他下颌收紧,垂首俯身,捧起她的面颊。
云今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撑住他的胸膛,“做什么呀,他,他们还在呢。”
霍连目光深凝,接住她的手,反握住。
这么望着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和他们先住着,看看若短了什么,叫傅七去办,过两天我接你见阿娘。”
云今乌眸微敛,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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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雪止天晴。
安平坊的这处宅院,云今曾住过三年,比任何人都了解里外是个什么模样,是以,甫一踏入院门,眼眶就有些生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