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今解开外袍,要扔还给他。
霍连握住一双柔荑,不许她再动。长指将那反复被折腾的扣子捏住,蛮横扣上,掖平肩线,再顺手把蹀躞带系上,圈过她腰身的时候发觉这傻兔子实在很瘦。
正面扣好,一手把着细腰,一手将带尾拉到背后反手扭两下塞入主带,尾铊自然垂下。左右拽着调了下松紧,他皱眉硬声说:“一会儿冻病了看你有没有力气瞎跑。”
云今睫羽下搭,看了眼蹀躞带。因他没有官身,带銙只能是铜制的,几个小环里悬挂着乱七八糟的随身物,短刀钱袋等。
没有丝绦什么的。
想想也是,那些东西更适合配道袍,配扇子,和霍连这个人根本不搭边,哪怕是剑穗——他也从未使过剑。
看来是个对他不熟的人所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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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
曲江池地处长安城东南,两岸楼台起伏、宫殿林立,柳色箫声、花浓山翠,素来是游览宴饮的好去处。
今晌受瑞嘉长公主的邀约,城中名流贵胄携儿带女,泛舟游宴之外还存了相看的心思。
齐家所在靖安坊离曲江池算不得远,却是早早而至。齐氏看不惯这新嫂嫂眼巴巴的样儿,觉得跌份儿。
但考虑到自家儿子二十一的年纪房里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齐氏还是打起精神瞅了瞅各家贵女。
然而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侄女玉娘最顺眼。
提起玉娘,齐氏恨不得为其掬一把辛酸泪。
小小年纪便没了娘,明明是嫡出,却在家里过得连庶出都不如。这新嫂嫂进门又马不停蹄生了两男一女,兄长偏宠得跟个什么似的,更是顾不上这发妻之女玉娘。
这不,摽梅之年还未说人家呢。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齐氏观玉娘却觉得哪儿哪儿都好。被远逐尹州多年,齐氏对长安的人事实在陌生,兄长虽好,却顾不到她的敏感心思,还是玉娘这孩子细腻,主动相陪,解她忧思。
玉娘还是个懂得感恩的,时常一番话说到齐氏心坎里去:
“当初阿娘去得早,姑母远在晋阳却仍挂心玉娘,常写信开导,说来也不怕您笑话,玉娘打心底里敬爱您,拿您当亲娘看待。”
回程路上齐氏还特地问了玉娘方才在宴上是否有看中的郎君。
玉娘羞红了一张俏脸,倚在她怀中说:“儿只愿在姑母膝下孝顺,旁的没有多想。”
齐氏心头熨帖,旋即转念一思——若玉娘嫁与二郎,倒是桩不错的婚事。
届时一家三口另择个宅院单过,玉娘再不用侍奉继母,二郎也得了个可心人,而她,亲上加亲等着抱孙子就好了。
越想越觉得妙哉,齐氏问了玉娘的意思,这孩子对二郎没什么印象,但她略一提,玉娘便赧笑着点头,说:“姑母这样好的人,教导出的表哥自然也是好的。”
齐氏愈发笑开了花,“好孩子,等二郎从晋阳归来,就叫你们见上一面。”
说到这里,齐氏正纳闷,不知霍连在晋阳忙些什么,说一个月就回来接她,结果时间早过了却不见人影。
玉娘并未多问,只说:“天气渐冷,想为表哥织几副护膝保暖,聊表心意。”齐氏大为感动,由着她去。
待到寄包裹那日,看到连包袱皮都是精心挑选的,齐氏更是没话说,也没打开瞧一眼,知道定然是格外用心的。
第四十章
“上哪儿去?云今, 你到底为何不高兴?”
朔风扑面,骤然清醒了些许,云今回身而视, 眉目疏冷, “霍连,其实你在避实就虚将我诱去长安吧。师父同大长公主要回长安成婚, 为何我这个做徒弟的不知道?离开晋阳前, 我曾见过他二人, 那时他们怎没有提及?”
没料到云今说起这个,霍连愣了下,如实道来:“老张不一定知道, 或者说老张不一定想大张旗鼓成亲。这些只是大长公主同我讲过。”
老张因为腿疾心生自卑,平时看着乐天, 但面对心仪的人总归还是不希望对方因此遭人闲话、受委屈。
这一点霍连知道, 但他更清楚临川大长公主的性子,最后应该会如大长公主所愿。是以,霍连丝毫不认为自己扯谎或避实就虚。
“云今,我要是想把你强行带走, 那你年前就已身在长安。没必要多费口舌骗你。”
男子的外袍对于云今来说过于宽大,有一小半下摆堆叠在地上, 被残雪洇湿,袖子也长长耷拉着。
霍连捞起半截空袖, 探进去寻到云今的手扣起, 手指勾着手指,将暖意渡过去。
日光逐渐被阴云遮蔽, 男人的嗓音也潮润了几分,“你是不是只对阿福讲你的心事?它能回应你吗?这一点我胜过它吧。”
“正因为它不会回应我, 那我和它讲什么都可以,我还可以将它的哈气当做我想要的回答。”云今抽手,却动弹不得,被固执的大手逮住。
“霍连!松开!”
“我也可以给你回答,虽然不一定是你想要的,但定然知无不言,绝不掺假。”
云今仰面看去,稍稍愣住。
他的五指在袖中扣住她,是无法挣开的蛮横力道,是他一以贯之的霸道无理。可是他微微低着头,黑眸凝视着,她完全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霍连神情认真殷切,不是在口头上和一只小狗较劲比高下,而是真的很想弄懂她为何不悦。
更要命的是,云今从中瞧出些深情来。
心脏不受控地疾跳。
高空掠过一阵飞鸟,清啸入耳,不可言说的心迹愈加鼓噪。
“霍连。”
“你行囊里的剑穗、丝绦究竟从何而来?”
终于问出口了。
身心都变得轻松。
云今坦然了许多,望着那双眼静待回答。
他眼中只有迷惘,直愣愣道:“阿娘寄来的,还有几身冬衣也是,怎么了?”这些昨晚不是回答过了么。
不像扯谎的表情。云今偏过脸去,淡声说:“你都用不上那些东西,令堂总不会不知道吧,为何给你寄?想来不是买的,而是谁亲手做的,着实是一片心意。”
闻言霍连大为诧异,又仔细回想来往书信,豁然开朗:“阿娘住在舅父家,提过一位玉表妹,还说表妹给我织了护膝。但没提过丝绦,难道也是表妹打的?”
云今的身形一僵,唇渐渐抿直。随后步子轻移,朝阿福走去。
霍连不解,跟上前扳过她的身子相问。
“没怎么。”
“怎么会没怎么。”
“汪!”
霍连看了眼阿福,揉揉它的小脑袋。跟圆溜溜的小眼睛对视几息,他忽然悟了,“云今你不会吃醋了吧?”
“表妹才多大啊,小孩一个,你吃这醋?”
云今原是背对着,听这口吻几多夸张,她皱着眉转身说:“快二十岁还是小孩?”
“二十了吗?”
霍连后知后觉地说:“在我印象里就是个经常哭哭啼啼的小孩,就小时候见过一两面,我上哪儿知道她现在几岁啊。怪不得还会女红,我还心说现在的孩子手真巧。”
云今气结,“前世我们一到长安,在固安大长公主丧礼上见过她。你外祖父忌辰那日,见过她。你外任第一年回京过年,见过她。还要我说下去吗?这都多少面了。”
霍连汗颜,但完全没有印象,“舅父曾再娶,又有诸多妾室,膝下子女如云,甚至名字都极为相似,我不可能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云今不做声,只抱着阿福走到一边。
霍连凝睇着,眉梢忽的一动,欣喜涌上心头,大步上前一把将云今提抱起来,紧紧箍在怀里。在惊呼声中亲吻。
步姿如风又气势汹汹,早将阿福吓得往地上一跳。这会儿摸不着头脑的小狗蹲在地上仰头汪汪。
两人却没有功夫理会。霍连盯着这张两颊染绯的小脸,怎么看怎么欢喜。
虽然头发早已弄的乱糟糟但现在只觉得是神妃仙子降凡尘,他抱着不肯撒手,心潮澎湃,声调都透着窃喜:“云今,你记得这么清楚。”
“云今,你很吃味吗?”
“云今……”
被问烦了的人自暴自弃嚷:“是啊我别的没做光记这些了,对你的亲戚门儿清行了吧。”
长时间的腾空令云今不安,双手急捶:“放我下来!”
霍连不睬,只顾得上砸来接连不断的吻,唇舌柔软,却有力道。大手还托着臀线往上抱了抱,掌心炙热。
“你!”
云今一度气结,捶打不管用就去踹他,却是脚腕一热被他握在手心直往他腰上盘,这样身子就贴得更紧。
“像什么话!霍连你烦死了!”云今耻感上升,眼眶也不由发酸,颤着声说:“这下又叫你得意了,还说我吃醋,你自己用着人家的护膝怎么不提,嘴上却还说要追求我,有你这样的吗。”
“我没用,你何时见我畏寒?真没用过。”
“话都被你说了!”云今捂着他的嘴不许他再亲,也不想再听。
急出来的泪凝于睫上,凛风一吹冷得她直哆嗦。
霍连收起亢奋,将人放下来,腾出手给她拭泪,嗓音沉沉的叫人定心:“云今,我很高兴。”
“我高兴的点不只在于你吃醋。”
他握起柔荑轻轻吻着,湿润的气息也一同扑满,“我还很意外你愿意和我说。”
云今静了静,咬着唇不言语。
“呷醋没什么丢脸的。”霍连将云今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抱得很紧,却又忽的松开,转为拍抚:“又不是谁表现出醋意谁就输了,两个人在一起没有输赢。”
“你肯说出来我真的很高兴,云今,你好棒。”
云今不适应,低声说:“这样夸很怪,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吧。”
“为何不值得?”
“不矜持也不贤惠,斤斤计较,嫉妒心很重。”与世俗眼光认可的女子品德相去甚远。
霍连不以为然,抬着眉说:“嫉妒这个词太重,若你言语上行为上对表妹或者对旁人造成伤害,那才叫嫉妒心作祟。可你这才哪到哪?”
“我只会觉得是我没有给够安全感,没有让你足够信任。”
说话间,吻落在云今发顶。
至于不矜持。成婚刚几个月的时候,云今跟在他身后牵他的衣角,他觉得那样不矜持,又是在大街上人人看得到,心里只觉得臊得慌。
现在想想,真是狗屁。
真想把曾经的自己揪出来揍一顿。
所幸,一切都来得及。
霍连心间又起澎湃,眸中云翻浪涌。
垂首说:“所以你还是在意我的。”
是个陈述语气,声却很轻。
两人身高差距大,如此抱着,阵阵心跳声恰好顺着耳廓漫入云今的听觉。跳得有点快了吧。
——他在紧张吗?
霍连没有催促,云今也没有应答。
仅仅是拥抱,彼此熟悉的温度和力道。她知道他薄薄衣料下是筋肉结实的臂肘,他知道她的身躯有多么香软。
良久,云今的双臂缓缓上移,环住了男人的腰背。
一如遇险那日,认出他后,下意识的伸手。
栽就栽了吧,她想。
霍连心头微震,脑仁也嗡嗡的发胀,身子像是僵住了一般仍陷于短时的安静。
随后,比方才更甚的欣喜溢于言表。
“云今……”
刚张口,又不知说些什么。既然肯主动抱他,那么再多的废言也不用问了。霍连手臂微收,将云今拥得更紧,同样是一个无声的回应。
随后,听得一小声的啜泣,稍反应了下,霍连约莫能猜到她什么心思。
抬起云今的下巴,果然摸到一片湿。
霍连轻叹一声,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说:“云今,我知道你现在感觉自己勉为其难捡了个破烂回家。但是——”
“前世我们当局者迷,现在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你是新的你,我也是新的我,别那么快灰心行吗?你看阿福原先脏兮兮就往床上蹦,现在不是会乖乖等你擦爪再蹦吗?我总比小狗强些吧。”
“你怎么总跟阿福比。”
“那我跟谁比?”他可不想提陆显庭的名字。
“不知所谓!”
云今顿了顿,心绪平复了些,提醒道:“我去长安不全是因为你,你不要再想像从前那样叫我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只每天等你回来,我不要这样。”
霍连听了心头一酸,无言地摸了摸云今的发。
“还有,伯母在信里特意提齐家表妹,又有那样贴身的物件寄过来……肯定是有原因的,估计是想撮合你们两个。”
霍连浓眉拧成一团,“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