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今缓缓吐息,让自己尽量以平稳的态度和他说,“你嘴里说着什么上辈子下辈子,听起来跟话本似的,太离奇了。别说忽悠不了我,便是三五岁的孩童,也是不信的。”
霍连掀起眼帘,从云今眼中看出一丝怜悯,她微蹙的眉头好像在说:多么可怜的人啊,都病糊涂了吧,说什么胡话呢。
四目相对,身体和情绪都冷静下来,云今心里的诸多疑惑便逐一浮现。
但霍连如何寻到她、如何混进寺里等等,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就是不想再过前世的日子,不想再嫁给霍连,才会做出来到晋阳的决定。现在,把霍连哄走,往后她骆云今就和霍连、和霍家都没有关系了。
霍连的薄唇紧抿,又很快松开,再仔细看时,便可发觉他眸中已恢复一片清明,拢着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我倒不知道你脾气这么大。”他说。
骆云今:“……”
就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
“这位郎君,”云今索性不叫他法师了,没的玷污了佛门,“我不知你是发梦,还是病糊涂了,总之我不认识你。”
“我认为太难取信了。就算如你所说,我曾是你的妻子,可我想不通,难道你对你口中的妻子会行强迫之事吗?”云今指着自己被弄乱的发髻和衣袍,“你就是这样和你的妻子相处的吗?便是对待昆仑奴,也不会如此。”
又将自己被扼红的手腕给他看,“任谁看见都会觉得我被欺负,甚至虐打了。”
云今见霍连张口欲言,她不作理会,继续道:“出于教养,我不会对你出口成脏,又因我已是人妇,不好对外声张。所以——你快滚吧。”
一字字一句句咬字冷静,口吻平淡又有条理,霍连听了目色发沉,他知道,她说的都在理。
他更知道,前世的骆云今绝不敢这样和他说话。
云今没再理他,将自己衣袍上的褶皱掖平,起身去收拾被他弄得一塌糊涂的作坊。
她背对着他,知道他还在原地没有动弹。云今握着扫帚的手些微发抖,说出“滚”这个字的时候,她心里明显一松,有一种隐秘的畅快感,但松弛过后是满满的紧张,她很怕他生气。
前世就是这样,看霍连一皱眉,她就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甚至还会主动道歉,虽然大多时候她不知道何错之有。
“骆云今,但愿你不是在骗我。”
霍连留下这么句话,大阔步出去了。
云今长出一口气,默默将粗泥桶收拾了,只是那墙面还得另外找功夫来刷,不过还好,木骨架没被砸坏。
还没待她彻底放松,门口跑来一位知客僧。
“骆师傅,你夫家来人了。”
第四章
不知何时雨停了,天光亮堂,乳色薄云飘过。
云今匆匆去寮房换了衣裳,又用冷水擦了把脸,尽量将自己收拾得齐整些。
寺院清幽,不得喧哗疾跑,云今却忍不住走快了些,因那惶惶的心压不住。洒扫的僧人只见一抹倩影飞快掠过,泥金色的帔帛荡起,满袖盈风。
远远看到陆景同的那一刹那,云今一愣,心底的委屈顿时堆积如山,几乎要溢出来,泪水也不受控地往出涌。
但她不行,不能哭。
不能让夫家知道她被陌生男子纠缠。
借着掖发丝的动作,云今迅速将眼泪抹了,快走了几步,站到陆景同面前时,已面色如常。
“景同,你怎么来了?莫不是家里出事了?”
少年人身姿挺拔,白净面皮,穿一身圆领内袍,曲水纹半臂,外搭水绿单翻领袍,俨然胡服打扮。陆母姓豆卢,有胡人血脉,传到陆景同这一代,粗看是瞧不出什么,细看下来眉眼也是深邃的。
大周是个包容的国度,衣食住行娱,甚至官府衙门也可以看到粟特人、波斯人和大食人的身影。晋阳乃国朝北都,穿胡服、女穿男装之类乃是常事,也就霍连会大惊小怪。
云今晃了晃脑袋,要将霍连这个烦人的形象从中甩出去。
陆景同却是摇着扇子,嗤一声笑了,“傻乎乎的。”
对于这个小叔子,云今也是有点无可奈何的。他年纪比她长一岁,按辈分却该叫她嫂嫂,显然小叔子不乐意,嫁过来这些时日,只听过一声嫂嫂,其余时候不是“哎”,就是“喂”。
“到底怎么了嘛?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书院吗?开春就要科考了,你书温好了吗?”
陆景同将扇子收了,“烦死了,这么多问题。长姐回来了,阿娘让我接你回家过中秋。”
云今果然欣喜起来,快步到山门让僧人帮她向师父请几天假,这才麻溜儿地上了翠幄犊车。
陆景同则是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犊车边上。
这位小嫂嫂畏马,也怕坐马车,家里只好给她备了犊车。犊车车厢宽阔,行路稳当,只是速度慢了些,待赶到城门口正巧敲响闭门鼓。
声响悠长,东西两市的商贩倒是没有急着收摊,还有三三两两的顾客在挑选货物。陆家住在东边的咸德坊,恰巧路过东市。
“哎。”陆景同用马鞭敲了敲犊车的窗框,问里头的人:“那家毕罗铺子还未关门,你想吃的话快点去,慢了我不等你。”
云今嗳了声,果然让车夫停下来,她提着裙摆就往铺子走。
毕罗这玩意她在尹州也吃过,但还是晋阳、长安这样的大城口味丰富,还会根据时令推出限定的口味,很得年轻小娘子的喜欢,时常要排队才能买上,今天临近闭市,人倒不多。
陆景同也屈尊降贵地下了马,跟在云今身后,看她左瞧瞧又挑挑,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欢儿喜欢蟹黄毕罗。
陆景同皱了眉,“你管什么欢儿时儿,挑你喜欢的就行,那两个小家伙不差你这一口。愣着干什么,快点挑,不挑我走了。”
周围的娘子郎君听这语气可不客气,纷纷侧目,将云今闹了个红脸。
跟在一旁的小厮也拽了下郎君的衣裳,他们家二郎向来说话难听,但心是好的,他们这些当下人的都习惯了,可大郎新讨的媳妇不一定习惯啊,别到时候把人给气走了。
云今则是深呼吸了几下,平时觉得小叔子少年人的脾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会儿听着可真是刺耳。
都怪霍连,弄得她又惊又气,一时间心绪难平。
想到这里,云今又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探知着四周,生怕一个回头看到霍连在盯着她。
待买完点心,六百下闭门鼓毕,闭市锣又急急吵将起来。
去了两家点心铺,一直到上犊车,云今都没看到霍连的身影,总算放心了些。
快到咸德坊了,陆景同又使着马鞭敲了敲窗框,隔着帘子问她:“你不会一个人在里面哭吧?”
云今吓了一跳,心说难道是在净因寺山门处被他看出端倪?
陆景同清了清嗓,“我来接你,很失望?”他指云今刚看到他时的表情,“算了,可怜你一下,勉为其难告诉你,大哥也回来了。”
青色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粉生生的小脸,带着惊喜,“真的?何时回来的?我在寺里住了快有一个月,竟不知晓。”
“谁让你住寺里的,什么稀罕活儿要住到那里去做,车接车送都不要。”陆景同碎碎念了一句,旋即正经回她,“才回呢,和长姐前后脚的事,大哥不让我说,想给你一个惊喜,回去了你装不知道啊。”
“嗯!”云今露出一丝笑,腼腆,但甜。
陆景同嘁了声,没再说话,唇角倒是扬了些许弧度。
“显郎——”
云今才下犊车,就见陆显庭立在陆宅门口,他快步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陆家下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默默把下车凳撤走,陆景同脸上的笑意收了,路过他们,冷不丁说:“肉麻死了。”
云今却没听到,紧紧环着陆显庭的腰身,带上了鼻音,“显郎,我想你了。”
“你去长安有吃好睡好吗?”她仰起头,“我在净因寺很好,小法师给我收拾了寮房住,我和谭卉住在一间,师父也很好,教了很多很多东西,可是我太笨了,总被师父骂。”
陆显庭将云今抱紧了些,听她一句一句讲着两人分别时的生活,心里很是酸涩。他知道他的妻子很黏人,很喜欢拥抱和亲吻,也许与她打小就没了爹娘有关系。
心里又多涌现了几分爱怜,陆显庭亲了亲云今的额头,“你师父脾气本就怪,也就你受得了他。”
“不要说师父的坏话……”
“好,好。”陆显庭笑起来,揉着她的脑袋说:“我在长安也很好,长姐带我走这一遭,往后京畿的生意就要陆续交给我了,长姐专顾西域。”
“只有一点不太好。”他说。
云今顿时紧张起来,盯着他问怎么了。
小鹿一般的眼眸清澈澄亮,还带着明显的关切,让陆显庭舍不得逗她,“就是很想云娘,想得晚上睡不着。”
云今羞赧地捶他,两颊泛了红,快要埋到他胸口去。
只是这么一贴近,她觉得有点不对劲。比起小叔子毛毛躁躁的少年人模样,夫君总是和煦温润的,平时惯用的皂角和熏香也是极为清淡雅致的,现在她却闻到夫君身上有不同以往的味道,“显郎,你不是从不喝牛乳羊乳么,怎的身上有股奶味?”
陆显庭一怔,抬臂嗅了嗅,还真是。
“你不是喜欢酥酪么,我想尝尝你喜欢的味道。”他笑着说。
云今嗯了声,便听得长姐的喊声:“行了行了,别在大门口抱来抱去。云今进屋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都是长安西市的抢手货!”
云今不好意思地松开夫君,却见小外甥和小外甥女在朝她做鬼脸,这下云今脸上的绯红更加明显。
朱色的大门缓缓闭合,将宅邸内的一家合乐也与外界隔绝了起来。
殊不知,这一切都落入暗处观察的两双眼中。
傅七挠了挠头,他晓得刚才进门去的那个穿丁香色襦裙的小娘子就是他阿兄心心念念要找寻的人,可……人家这明明有丈夫有家人,其乐融融啊。
“阿兄。”傅七拿胳膊肘捣了捣立在他身边的霍连,“人家门都关了,咱就别看了吧,一会儿武侯巡逻了。”
没听到回答,傅七侧目瞧去,只见霍连俊朗的侧脸不知何时铁青一片,眼神也是够寒厉的,傅七见状默默吞了口唾沫。
“阿兄——”傅七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直拍得咚咚响,信念也渐渐坚定起来,“你放心,我傅七唯你马首是瞻!管她什么人妇不人妇的,夺就夺了!我阿兄看上的人,岂是别人可以肖想的?”
霍连乜他一眼,“她本就是我的妻。”
傅七愣住,很上道地立马跟上,“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骆娘子生下来就该是阿兄你的人,这会儿骆娘子只是眼神不济,难得糊涂。”
霍连:“……”
要不是前世在寿山任县令之时,傅七为他挡过暗箭,知道傅七是个义气可靠的人,他才不会把这多嘴多舌的家伙带来。
见霍连大步往十字街上走,傅七连忙追上去,小声地说:“阿兄放心,我八岁吃了你两个馒头才没饿死,打那时起我就跟定你了,和骆娘子一样,都是你的人,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嘛!”
“阿兄,等等我!”
“阿兄去哪儿啊?晋阳可不比尹州,犯禁可不是闹着玩的!”
“闭嘴。”
第五章
客栈。
傅七的呼噜打得震天响,霍连一点睡意都无,提了壶浊酒坐在窗口,对月自饮。
夜色浓黑,唯有明月洒下的淡淡银辉笼罩下来,明明是再柔和不过的光亮,却将他刺得双眼生疼。
上辈子与骆云今告别后,他踏上赴任之途,却在驿站歇脚时收到一封辗转而来的家信。
信中称,骆云今的马车坠崖,无人幸免。
那时已经快到瀚海都护府了,北境的风雪太盛,将他握信纸的手吹得生疼。后背还未愈合的伤口也因为情绪激动而崩裂,旋即霍连心口一痛,吐出一抔血来,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匪夷所思地回到了四年前,霍连迫不及待要去确认云今的生死。
四年前的云今还是孤女,一个人租住在大宅院里的一小间屋子。
那间屋子霍连去过一回,小得可怜,他身量又高,一站进去屋子就显得局促。至于带来的彩礼更是堆不下,只能先放到院子里,惹得不少邻居过来看热闹。
而这一回,霍连去到那个小屋,却是人去楼空。
里面的家私一点没少,却显得格外空旷,就好像他当时的心境一样,呼啦呼啦往里灌着风。
很快,霍连带着母亲北上,如果今生的事件发展和前世一样的话,祖母快薨了。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抵达长安不到十天,同安大长公主就患了急症,匆匆薨逝。霍连也因此生疑,为什么这一世的骆云今会一反常态,提前出嫁,嫁给了别人。
一路上霍连都在寻找骆云今的踪迹,将母亲齐氏妥善安置后,霍连带着傅七继续往北行进。
只因骆云今的邻居说,她的新夫婿,好似是北方人。
照理说,霍连做好心理准备的。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当面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那一幕太刺眼了。
他的妻子,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在那男人的怀里。那男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她,她也没有排斥,只是含羞带怯,待人采撷。
直到这时,霍连才懂,骆云今已经不是他的妻,骆云今有属于她的夫家了。
饮罢壶中最后一滴酒液,霍连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些窸窣动静。
他的耳力一向灵敏,待反应过来这是男女行房之声,霍连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了,狠狠关上了窗。
他胸口起伏,胸腔内的怪异情绪四处乱窜,抑制不住地想——云今和她那丈夫小别胜新婚,这静谧的凉夜里,会如那对男女一样吗,交颈而卧,耳鬓厮磨……
片刻之后,睡得正香的傅七被啪啦一声脆响惊醒,吓得一咕噜起身,只见一只酒壶在墙角摔得粉碎,隐约还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骂街。
“阿兄,怎么了?”傅七惊疑不定地看向霍连。
“没什么,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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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汤饼铺子。
霍连刚吃完第二碗羊肉汤饼,傅七恰喘着粗气赶回来。
“阿兄,我打听好了。”
霍连淡淡地嗯了声,让伙计给傅七也上一份午食,又去对面的铺子买了清新健胃的香茅饮给他,神色也极平静,仿佛就是平平常常吃顿午饭。
傅七将气喘匀,灌下香茅饮,待汤饼上来又撒了些胡椒粒,肉香被激发,引得他十指大动。
狼吞虎咽了大半碗,傅七便食难下咽了,对面一股灼热视线实在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