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面上的菜由御膳房承包,虽添了个御字,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皇太后用了一道葱烧海参,嫌弃太过肥腻,再抬眼看,即将端上来的正是一道浓油赤酱的九转大肠,当场就把碗盏一推,摆摆手表明没胃口了。
“御厨刘也不知怎么想了,给我这个老人家吃这种菜式,我看还不如毓庆宫那个叫德禄的做菜合脾胃呢。”皇太后恹恹地摁着额角,跟身边的两个嬷嬷抱怨,“她们几个吃的也不香,既这么的,就让她们把贺礼抬上来,大家赶快完事,都回宫歇着去吧。”
嬷嬷们应了一声,各宫送来的东西大大小小堆满了整间交泰殿。这送贺礼啊很讲究按着位份,比如一个贵人送给皇太后的东西,就不能比惠妃送的贵重,对于石小诗来说也是如此。虽然说她是毓庆宫的正经主子,但是到底矮了一辈儿,不能太华贵,也不能太跌份。
伸脖子望望,四妃都是按照老例儿,一人一样玉如意,图个吉利,佟佳氏、平妃等稍次的妃位送头面、珠串、护甲之类的首饰,接下来的嫔、贵人、常在、答应在宫中生活就很拮据了,一人递上一卷手抄经书,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皇太后兴致不高,草草翻看。眸光落到了石小诗身上,忽然亮了亮,笑问:“小诗这丫头机灵古怪,定有什么好主意。”
果然瞒不过她老人家,石小诗指了指当中巨大的一幅锦屏,抿唇笑道:“我给皇玛玛绣了幅万寿图。”她看着四公主和五公主,话锋一转,“不过这绣活儿也不算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四妹妹、五妹妹也帮了许多。”
这下不仅皇太后和众嫔妃们感到稀奇了,就连坐在角落里默默吃糖山楂松仁果子的四公主、五公主自个儿也摸不着头脑。皇太后从宝座上下来,快步走到万寿图跟前端详,问道:“我看这针脚功夫,不像她们两个手笔,你莫不是在哄我老人家开心吧?”
石小诗说那哪儿能呐!“您不知道,这锦屏的重绢是郭络罗贵人上回送来的,据说是四公主亲手织成,而绣线呢则是自四阿哥府上而来,四福晋说这可是德妃母带着五公主捻成,若是没有两位娘娘和公主的好手艺,我怎能送上这么大一张锦屏呢!”
德妃、郭络罗贵人、四公主和五公主面面相觑,真有这么一回事吗?其实她们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不过太子妃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有吧。
果然皇太后更高兴了,喜上眉梢地连声称好,毕竟公主不像妃嫔们,养尊处优惯了,是很少给长辈们送贺礼的,这么稀奇的好事,必然要赏。
皇太后拍着两位公主的手背笑了好一会儿,道:“难为你们两个这般有心,也快到出嫁的年纪了,只是我老婆子没什么好赏的……”
四公主和五公主对看一眼,其实她们两个对出嫁这件事很发怵,康老爹在朝上给她们议亲,只可惜她们不像兄弟们,可以一睹候选人的画像,更别提在成婚前接触接触,说两句话,看看能不能人品相貌,能不能长久相处下去了。
德妃朝皇太后蹲了蹲,笑道:“五公主还小呢,这两年还是多上宁寿宫待着,能承欢皇太后主子膝下,对她来说已经是大恩典了。”
这倒是了,太后转问四公主,“那你呢?想要什么?”
四公主支支吾吾的,她还能想要什么呢?听说万岁爷要把她指给小郡王,这小郡王生什么模样什么品性,她还丝毫不知呢,若是能得缘一见,该有多好!
求助的眼光投向郭络罗贵人,又投向她姨母宜妃娘娘,这是这两个都不欲在此时枪打出头鸟。只有石小诗朝皇太后笑盈盈道:“皇玛玛,听说两位公主很有我旗人姑奶奶风范,在弓马射箭之道上颇有天赋,秋狝时不如请两位公主随行,我也好有个伴儿,如果您能劝说汗阿玛,这事儿必能成了!”
四公主和五公主立刻瞪大了眼睛,心头无比雀跃——出宫上热河去!她们从前只见兄弟们到那里去过,从没机会踏出深宫,到了那儿,人就比在宫中自由多啦,额涅们不在跟前,可以熬夜钓鱼打鸟射兔子吃烤鹿肉了!
而且最最关键的是,四公主未来的驸马小郡王依例也是要跟着去的,她什么都不求了,能远远看他一眼,知根知底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但公主上外头行宫并没有前例,皇太后慢悠悠点头,觉得石小诗的建议无可反驳,但皇帝那儿劝说起来恐怕也不那么容易。“既然太子妃说了,那我就同皇帝提一提,不过话说在前头,万一不成,你们两个可不许怨我。”
四公主和五公主这会高兴的心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又是拉着皇太后说“谢谢玛玛”,又是抱着石小诗道“太子妃嫂嫂真好”。
石小诗转眼一瞧,连德妃、宜妃和郭络罗贵人的眼神都变得柔和起来,怎么说大家都是女儿家,在这个朝代里,没有金手指的情况下,嫁的一位好郎君才是希望之归属。如果有的选,谁不想在成婚前验一验未来夫君是否称心如意呢?
和德妃、宜妃的关系更上一层楼,也就意味着惠妃心头对东宫的嫉恨又要添上几分,后宫如此,前朝亦如是。
秋风跟着侍从的皂靴一起钻进詹事府,是用午膳的时间,臣工们都上外头围房上吃外膳房送来的食盒去了,胤礽用了一碟子珍珠海米煨鹌鹑,两个随餐饽饽,腹中已然饱胀,正独自站在桌前临帖消食。
听见脚步声,他搁笔抬眼一看,是许久未见的张三,人瘦了,也黑了,两颊凹陷下去,眼褶子更深了,朝他打了个千儿道:“太子爷,奴才回来了。”
“回来就好,”胤礽心头重担终于撂下,立刻把他扶起来,先叹口气,“这趟你辛苦了。”
张三摇摇头,“不辛苦,事情办不妥,我对不住太子爷这份信任。”他抿了抿唇道,“这程子富爷一直跟我一块儿办差,我两盯着火器营,终于摸清了夜晚交班时分,偷偷潜进去,没叫大阿哥发现,那火器营里改样式的工匠已经尽数被我们替换,石家军和索相麾下并不会用上粗制滥造的兵甲,至于八阿哥,他一直记着您的嘱咐,十日前大阿哥终于松口,他也出来了。”
胤褆的松口当然是因为胤礽故意在康熙面前提了几回胤禩在书画上的长进,康熙来了兴趣,想看胤禩的画作,胤褆只能咬牙将老八送回宫去。
“你和富达礼办得很好,”胤礽背起手走到窗前,眺望高远无垠的蔚蓝长空,“接下来,就看大阿哥这个蠢货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变故,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他……急得直跳脚了。”
第54章 明珠
明府的花厅挨着藏书楼, 建得很气派,连胤褆这样生在皇宫内院的阿哥头一回登门,也觉得富丽堂皇。这时日因为夏光已尽, 秋阳爽朗, 暖阁里的斑竹帘子都高高卷起,一溜儿大玻璃窗, 透着庭院里一片苍绿的风光。
明珠对外自称是闲散老人了, 一律不问国是, 将递投名状的门客拒之门外,曾经门庭若市的花厅如今拜访者寥寥,只有一人是例外。他从廊下走过来, 逗弄一回笼子里的鹦哥,再摸一把小丫头的脸蛋, 然后大摇大摆地钻进了用作书阁的花厅耳房。
老臣正坐在炕上看书, 抬一抬耷拉下来的眼皮,对来者的长驱直入丝毫不讶异。
“事情办妥了?”他支起身,放下手头书册。
胤褆拍一拍胸脯,眼底闪过一丝傲慢的冷笑, “这回索额图和石文炳算栽在我手上了,等明年凯旋归来, 我定要叫东宫的主人换个位子。”
明珠到底见多识广,可没他这么乐观, “还是小心为上, 索三也不是吃素的。”
“唉,我说明相, 您就放心吧!”胤褆在明珠身边坐下,双手按了按老臣的肩头, “您韬光养晦这么久,也是时候重出江湖了。”
明珠长长出了口气,道一声:“借大阿哥吉言。”然而眼中并无半分喜色,“出征前还是少往我这处跑,前朝有高士奇顶着,这程子参索额图参得又紧,那些自诩正直的都察院汉臣少不得拿来做文章。”
胤褆嘟囔一句“知道了”,自己走到桌前沏了杯茶润口。明珠也当他如家人,随他自便,重新捻起书页。这一人书还没翻过一页,另一人茶也没喝下半盏,就有一道脚步声从廊下急急传来,风一样踏入小小书阁。
“阿玛,大阿哥!”揆叙见到胤褆在此处,并不觉得惊讶,先打了个千儿,才斟酌着说道,“我听闻今日乾清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忙告了个假赶回来禀告阿玛……”
胤褆捧着茶盏头都不回,只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这意思是揆叙这小样儿,说话吞吞吐吐的,还提防他呢!
明珠也不恼,淡声道:“直说无妨。”
揆叙下意识呵了呵腰,这是在宫里当三等侍卫养出来的习惯。重新挺起腰板子,这才沉着气说:“散朝回来,听说乾清宫的传话太监张鸿绪出事了,延禧宫有个管事宫女叫小秋的,昨夜被发现他两个对食,对食倒也罢了,在这宫中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是张鸿绪私底下嘴里没个遮拦,被发现的时候,两人正巧在议论万岁爷最近见了哪些臣工。”
“我额涅呢?”胤褆猛地转过头来,眼中一片惊色。
揆叙躬了躬身:“小秋得了惠娘娘这么多年恩惠,自然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散朝后我就去了内务府,万岁爷自然盛怒,着慎刑司处罚,但慎刑司牢房里却只有张鸿绪和小秋,连梅嬷嬷都好端端的当着差,更不用说惠娘娘了。”
胤禩放心下来,但还是皱着眉头,“上回雅头不明不白地失踪,这次又搭上小秋和张鸿绪,难不成是他们蓄意报复?毕竟高士奇弹劾才刚过去没多久,依索额图睚眦必报的性子,闹个满城风雨也未可知。”
“那你当真是不了解索三,”明珠摇了摇头,“他从来就不是个机灵人,这么多年要么仗着祖上庇佑,要么仗着圣眷隆重,就他那脑瓜子?丢到科考场上去只怕还是个老童生呢,万岁爷心里门儿清,你看这么多年春闱,可曾让他参与过主考?”
胤褆想想也有道理,“那就是是胤礽从中作梗?”
明珠慢慢地摸自己胡须,“有可能,许是碰巧撞进万岁爷眼里,毕竟那张鸿绪作威作福惯了,贪得无厌,□□熏心,嘴上又没个把门,我早就劝过惠妃,跟他走远些,奈何她从来不听,万岁爷前儿让她当六宫掌事,眼看皇太后身体大安,太子妃又名正言顺,佟国维的闺女擢升了就是个贵妃,这是掌事有什么好当的,她就是看不明白,这分明是捧杀!”
胤褆按了按眉心,“那明年从噶尔丹回来,我就让额涅辞了这差事。”他看着明珠愈发不快的神色,补充道:“不,我这两天就想法子回趟宫里,必须叫劝好了额涅,我才能安心出征。”
胤褆心里揣着事,略留了会儿就离开了。揆叙还要回宫中当值,明珠阖眼挥了挥手,不欲多说话。
他年岁已高、体力不济是一方面,对大阿哥和惠妃的失望是另一方面,有时候他宁愿自己从来没趟进过这浑水,这么些年他也明白了,与其说他的对手是索额图和皇太子,不如说是万岁爷。
谁,能斗得过这天下权力最大的人呢?
作为康熙身边最会揣摩圣心的老臣,明珠的猜测果然一语中的。慎刑司就在筒子河边,那些奴才们受刑罚时的哭嚎尖叫和流下的血泪并不会脏污了主子们的耳目,但吹到明府的风也同样眷顾了皇太子的詹事府,甚至吹来的还要更早些。
詹事府的廊子上摆了一排玉兰花盆,半下午的阳光拉得老长,将清丽的花影投在书案的字帖上,又缱绻又柔和。
胤礽怔怔地盯着那道花影说:“看来她竟是对的。”
张三一瞬间竟摸不着头脑,想了片刻才明白太子爷说的是太子妃,“您是说,张鸿绪被发落了,倘若太子妃没把德禄拨回来,少不得连累上咱们东宫?”
胤礽淡淡点了下头,“在汗阿玛跟前,耍任何心机手段都是不明智的,都说他老人家八岁御极,十四岁亲政,少年天子夺回政权意气风发,更别提削平三藩□□,这些话我打小就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不过是旁人溜须拍马之语,真给我这个机会,我还能差到哪里去?”
张三没答话,胤礽站到床前,望着远处的飞鸟,唇角微微弯起,“往后,就按太子妃所说的办吧,无论这具身体里的人是我还是她,都请你务必周全,谨慎行事,千万不可越雷池一步,叫汗阿玛对我寒了心。”
张三眉心一动,“太子爷,您和太子妃又要换了魂魄么?”
胤礽回身,手指轻敲桌面的一张素笺,“钦天监副监正今早来报,下一次五星连珠之日……很不巧,就在颁金节那天。”
张三沉声说:“这一回您倒是可以和太子妃做好万全准备,以免像上回那样差点出了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