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诗点头,她这个姐姐一直很有长姐风范,拎得清,人也有主见,“然后呢?”
“然后我和紫觅姐姐刚到石府,就在门口碰见富爷和张三了,”春烟脸颊微微有点红,“张三一眼就看见我了,叫我回来禀告主子,太子爷看见字条,事情分派下去了,主子您就放心吧。”
这么一说她也算放心了,一开始就是怕传话的小太监是惠妃手下,或是富达礼这个傻哥哥径直将字条儿丢了,或是二大爷根本没上詹事府去,没看见她的口信,这才叫春烟跑一趟算个保险。如今春烟和张三这一碰面,这两重保障便都没落空,既然话已带到,胤礽已经知道胤褆连夜把胤禩叫到火器营里,下一步该怎么办,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多思无益,徒增毛病,石小诗在美人榻上歪下来,长长舒出一口气,开始盘算秋意渐浓,今晚得吃点火热的锅子,添秋膘的时候到了。
胤礽同志大概跟她心有灵犀,清炖羊肉刚端上桌,那人就冒雨回来了,香色绸伞在窗前一晃,一团蟒服毫不客气地撞进来,清俊的脸上有一丝疲色,但也很快掩去,笑着问:“我的奶乌他呢?”
“在那儿呢。”石小诗朝炕几上的白釉大盘子指了指,然后忙着叫疏星去添碗筷,再加一碟狮子头,要小小的,炸得酥脆,就羊汤吃,再要一笼黄山笋衣千张包,这时节还有春季没吃完的鲜笋,等入冬再吃冬笋,那又是另一番口感了。
调转视线,胤礽正蹙眉看她“亲手”做的奶乌他,撇了撇嘴道,“这么大一个碟子,就这么三小块?”
“东西在好不在多,”石小诗狡辩得很得心应手,“再说您不觉得这样留白,也很好看么?”
这是歪理,但胤礽早就见识到了她把歪理说通的本事。他边吃边点评一声:“你这手艺不错,就比膳房师傅的差一点。”
他说差就差吧,连是谁做的都尝不出来,也就没下回了。石小诗拉着脸不理他,很明白自己的长处在于点菜而不是做菜,毕竟穿越前就没时间研究烹饪,原主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能好心敷衍他一次已经算对得起这个太子妃的位子了。
屏退下人,胤礽先说了说朝堂上的事,“汗阿玛说,弹劾索额图的折子堆得跟小山一样,那高士奇连装都不装了,直接跳出来请奏,称我尚且年轻气盛,与老三一起共同监国更妥当。”提起这茬,他脸色又气得发白,“且不论我是正统太子,老三就是个光头阿哥,这天下岂有两个皇子共同监国的道理?”
“消消气消消气,”石小诗给他夹了个笋衣千张包,“汗阿玛怎么说?”
“汗阿玛自然驳回了,”胤礽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连高士奇也站在他们那边了,他……是个汉臣,又有才学,我一直想跟他多请教请教来着。”
虽说万岁爷明令禁止党争,但朝中大臣里还是有几个派别的。
比如遏必隆那一系的军功大臣,如今和明珠大阿哥一派打得火热。而索额图之父索尼虽然也在康熙少年擒鳌拜是卖了力,但他们赫舍里家靠文不靠武,索额图在朝中嚣张多年,小一辈里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万岁爷若不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只怕赫舍里一族早就被埋没了。汉人大臣如汤斌、张英、陈廷敬、高士奇、徐乾学走得近些,石家是汉军旗,不站队,但这会因石小诗的关系少不得被归为太子一系。高士奇如今肯跳将出来矛头直指索额图和皇太子,八成是有明珠这个老琉璃蛋从中挑拨。
石小诗抿一抿唇,一个汉臣的倒戈还不至于叫胤礽气成这样,“高士奇不是个糊涂蛋,想来其中有奸人挑唆,还有呢?”
“叔姥爷愈发糊涂了,汗阿玛叫我办上热河秋狝的章程,他竟绕过我,把折子直接递到乾清宫。”
像是索额图会做出来的事,老实说康熙对索额图的放任让石小诗很诧异。就算是对白月光初恋赫舍里皇后爱得真切,为了给好大儿胤礽撑腰,为了与明珠的势力相抗衡,也犯不着用这么一个专断独行又利欲熏心的老臣吧?
她不知道历史上的索额图是何时才彻底倒台,总之是与废太子差不多的前后,康熙四十好几年,如果她的记忆没出错,如果那部清宫剧的剧本没有魔改,明珠事业惨遭滑铁卢的时间可比这早多了。
所以说康老爹还是对索额图很讲情分的,但既然她都成太子妃了,可不能任由索额图把二大爷的大好人生、把她有吃有喝有话本子的舒适生活给毁喽。
“我上回跟您提的那个整理吏治的法子……”
“同陈御史说过了,”胤礽打断她,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明儿就传郭琇。”
石小诗“嗯”了一声。胤礽同志这皇太子的位置不好干啊,外头兄弟们虎视眈眈,后头索额图还总添乱,唯一的解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抱紧康熙大腿。她想了想,将此事揭过,劝慰道:“您看到我的字条了?”
“唔。”胤礽忽然觉得嘴里干干的,夹了一筷子清炖羊肉,慢慢嚼了,才微偏过头,拿眼梢瞥了她一眼,“你是太子妃,有话同我说,就派个小太监过来,大大方方的便是,做什么要给富达礼送甜碗子,还偏要绕过我呢?”
第51章 咱们
石小诗眨了眨眼睛, 心想谁叫这年头没有手机,但她只能解释道:“我哪儿能知道您今儿上不上詹事府去呀,万一您不在, 落了旁人的眼, 岂不是平添麻烦,再说我哥子天性纯真得很, 这事托给他很恰当, 得了消息也会第一时间禀告给您的。”
思虑得还挺周全。胤礽轻轻弯唇, 问道:“好吧,那老八出宫的事你是听谁说的?我中晌去无逸斋,他的确不在, 问了老九老十两个,也摇头说不清楚去向。”
“是良嫔。”石小诗琢磨了一下, 把从延禧宫出来良嫔找到她和佟佳氏的事情全都说了, “她爱子心切,又害怕得罪惠妃,又怕八阿哥和咱们东宫结下梁子,无奈之下找上了我, 倒也可以理解。”
胤礽敏锐地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咱们东宫,很好, 这太子妃当得还是很有觉悟的。他将眉头一挑,心情很舒畅, 亲手给她盛了碗羊汤狮子头, “良嫔是八阿哥的额涅?我倒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是。”石小诗回答,又默默叹了口气。二大爷真是位目中无人的春宫太子爷, 哪怕良嫔是一宫之主位,是他八弟的亲生额涅, 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康老爹后宫几十个女眷中面目模糊的一位吧。
胤礽不知哪句话叫她情绪低了下去,想一想,很直男地找了个话题。“说起来,今儿有个丫头很冒失地闯进詹事府,要给我送玫瑰果子露吃……”他看着她脸色,又补充了一句,“我立时就给她打发走了。”
谁知这句话竟引起了石小诗兴趣。“叫什么名字?长得好看么?”
“叫……什么我没听清,姓郭络罗氏,”胤礽摸了摸额角,有些气恼石小诗丝毫没有吃味儿,反而很乐意听他多说几句,“我没看她,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石小诗却睁大了眼,“郭络罗氏?是宜妃母家的姑娘么?”
胤礽回忆了片刻,摇头,“不是,跟安郡王玛尔诨沾亲带故。”
石小诗哦了声,虽然不明白二大爷突然提这茬是什么意思,但她依稀记得,八阿哥胤禩的福晋在历史上还挺有姓名的,好像就姓郭络罗氏,难不成是胤禩同志到了红鸾星动的时候?
她眼角眉梢漾出一点笑意,摩拳擦掌。好家伙,趁着大选秀女快来了,这老八和郭络罗氏的cp就能磕上了,乐子人那个乐子魂,她要拉着小姐妹们做最大粉头啊!
胤礽呢,用看傻子的眼神瞅着她,不明白刚在心里夸过她聪明,这人现在又在一个人瞎乐什么?
今晚的鸡瓜腌得恰到好处,没留神又给自己添了半碗饭。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是突然胃口大开,还是想借机多在她这西梢间里多坐片刻。大婚之前,他自诩有一副平和缜密的心性,从来待人清朗又有距离,怎么自遇见石小诗后就通通消失不见了,偏偏他还总跟中了邪似的,想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想与她多消磨些时光,有时公务耽搁,没法很快赶回毓庆宫,这心头便好似猫抓般痒得难耐。
一开始,他将这种想法归因于她顶了他太子爷的身份,总要事事做到心中有数,生怕她坏了他的大业。换身回来后,这个理由便说不通了,或许是脑中那根弦不得不绷着,总担心下一次倏忽之间又换过魂魄,乱了手脚吧。
帘子外有人报了一声,是张三回来了。胤礽放下碗筷,抬了抬下巴:“说吧,太子妃都知道了。”
石小诗将脑中思绪一敛,也转过脸去听张三禀报。
张三点头,朝石小诗说:“我和富爷出宫后先去了石府,石夫人倒是没听说什么,富爷也没让多说。”
石小诗淡淡“嗯”了一声。富达礼的意思她能明白,现在还只是一个猜测,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先瞒着爱新觉罗氏也好。
张三接着说:“随后我们快马赶到京郊火器营,营门口查得很严,我和富爷进不去,只能寻了棵大树爬上去。观察了半日,八阿哥的确困在其中……在修改兵丁的护甲和兵器的样式图纸,想来是要给……”
他没把话挑明,但胤礽和石小诗心里都明儿镜似的。
万岁爷对此次出征噶尔丹十分重视,大阿哥满心想着立军功,偏偏索额图和石文炳横插一脚,也要领兵上阵。
胤褆和明珠不能在明面上阻碍,就只能出阴招,所有兵卒的护甲和兵器都是按等级有专门的制式,但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索额图麾下和石家军兵丁的份例给偷工减料粗制滥造了,给他自个儿带的兵都配最好的战甲和长弓,这么一对比起来,岂不显得他更会领兵打仗,再往后去,万岁爷对他的信任必定更胜从前,军功一系的大臣也会更乐意为他背书,太子党的两大金刚都会挨罚,好一出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啊!
越想越叫人心惊,胤礽腾地站起身,“我这就去趟火器营。”
没想到坐在对面的石小诗却伸手拦在他面前,又站过来沉着气儿劝道:“太子爷,这事您不能急。”
胤礽直皱眉,“为什么?”
“汗阿玛既然已经把火器营交给了大阿哥,旁人岂能轻易插手?”她慢慢地说,“今儿派人出去问话,若是他们有心,指不定已经打草惊蛇,您的一言一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不会不知道吧?这会连夜出宫赶去,就不像张三和富达礼白天那一遭那么不招眼了,朝中上下定会议论纷纷,说不准还会传到乾清宫里,您确定这一夜能获取证据吗?空口无凭,只会更中了胤褆和明相的计。”
石小诗抬着眼帘望他,是他没见过的神色,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都很沉静,仿佛能叫人跌入一个莫名安心的漩涡。
胤礽想了想,她说得有理,轻轻叹口气,“那还是张三跑一趟吧。”
张三道了声嗻,又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雪浪纸来,双手呈到胤礽眼前,“这是太子妃的二哥,庆德庆二爷发现我和富爷踪迹,包在石头外面丢出来的,只是就这么一张图样,做不得证据。”
胤礽接过来一瞧,张三说得没错,那纸上画的是一套盔甲,按照八旗盔甲的制式,应当为上衣下裳式,上衣圆领,对襟,带左右护肩、左右护腋、前裆与左裆,而这一张图上画的样子猛一看上无差,实则护肩、护腋、前裆与左裆的尺寸都极窄小,根本不能护住心脉等重要部位。
他眼缝儿眯起来,冷笑一声,“这是要拿我八旗将士的性命换他的霸业,好啊,好一个大阿哥,我胤礽到底是有多大能耐,竟叫他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恶行。”
石小诗长叹口气,握了握他滚烫的掌心,直到感到他紧绷着的肩头能松懈稍许,才转头去问张三:“我阿玛和我哥子都还平安么?”
张三说都好,“只是出不来火器营,只能盯着兵丁操练。”
石小诗点点头,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胤褆可没这个胆子。她又问:“八阿哥也是一样,没法离开?”
“是的,”张三答道,“我和富爷看了半天,似乎那设法修改护甲和兵器的是专门的匠人,而大阿哥对八阿哥的看管更甚,只能在屋内活动,不得外出一步,幸亏庆二爷机灵,这张图纸还是他偷来的。”
胤礽负手在地心转了两圈。
石小诗换身成皇太子这些日子,很多做法时候他也能理解过来,比如拒收赏赐、降低开支、事事顺着汗阿玛奉承,但唯独拉拢小阿哥们叫他很看不明白。在他固有的认知里,老四尚可以说出身好也有能力,那老七老八老十三他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更遑论十四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
她眼下这么关心八阿哥,到底抱着什么心思?
果然她还坐在那儿自言自语地替老八开脱,“想来他也是无奈,能画图样的人多了去了,火器营也是个小衙门,里还能找不出个烫样?分明就是胤褆想拉胤禩下水,叫他表忠心呢。”
“老八擎小儿就跟着胤褆长大,关系近一些,愿意跟着那边,也不是你我能左右。”胤礽皱着眉头说,“老八这个出身,成不了气候……”
有些话没法解释,八阿哥能耐大着呢,这么放任下去再过十年,有你二大爷后悔的。石小诗看着他,眼神复杂,慢慢地摇头,“您就信我这一回……我看得很准,胤禩若是能站在咱们这边,往后大有裨益。”
这是她今晚无意间脱口而出的第二个“咱们”,那张浸在光瀑里的脸颊上仿佛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旋涡,胤礽脚步一顿,心中的介怀疙瘩好像一下子给烫平了,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