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说,万一胤禩被迫答应大阿哥,也不是诚心与东宫作对,是这个意思吗?”石小诗一针见血地问。
良嫔肩头簌簌抖动,她和八阿哥无权无势,夹在中间为难,今儿闹这一出其实是想在太子妃跟前卖个可怜,并且请佟佳氏作见证,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不至于叫东宫记恨他们这对势单力薄的母子,只是没想到石小诗比她想象中聪慧多了,一眼看出她的小心思。
但是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不必戳破。
石小诗拿手指敲一敲桌案,面色如常:“良嫔娘娘一番苦心,我心里清楚,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今儿找上来,也是无奈,放心吧,八阿哥在大阿哥麾下,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会劝说太子爷不追究。”
石小诗心里的小算盘是这么打的。
一来,她本就有意拉拢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既然知道大阿哥强迫八阿哥站队,良嫔显然是两头都不想得罪,那她干脆顺水推舟,想法子从中借机把八阿哥拉到东宫这边来。
二来,她答应良嫔会劝说太子爷,可劝说能不能成功还难说,万一胤禩真的被胤褆拉去干了什么蠢事,惹得胤礽动怒,那她只能同良嫔道一声不好意思,她尽力了,只是太子爷他不听劝了啦。
良嫔呢,要的就是太子妃这句话。观望观望形势,眼前两位主子显然还有体己话要说,她很有眼色地朝佟佳氏和石小诗福一福,踏着夏末的阳光回她的漱芳斋去了。
佟佳氏望着良嫔的背影摇摇头,从果盒里抓一把栗子塞到石小诗手里,“快吃吧,今儿新送来栗子,时节还未到,小是小了些,好在口感软糯新鲜。”
石小诗边剥栗子壳边问她:“今儿良嫔这话,您怎么看?”
佟佳氏冷笑一声,“她呀,脸蛋是真不错,只可惜这个出身这个眼界儿,也就这样了,又想讨好惠妃和大阿哥,又怕得罪东宫,殊不知太子爷最大的靠山可不是索额图,是万岁爷呢!我劝你啊,别放在心上,听听就得了,胤褆和胤禩翻不出什么浪来。”
她这话说得没错,也是石小诗一直想让胤礽懂得的道理,不必与小人纠缠,抱住万岁爷大腿才是真理。
但是大阿哥背后的明珠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良嫔的话里有一句很要紧,胤褆大半夜把胤禩叫到火器营去做什么?表忠心……如何表忠心?明珠和大阿哥是想借年底出征噶尔丹朝东宫发难吗?胤礽知道此事吗?他必然是要被留在京城监国的,出不了什么意外,那他们要对付的是谁,是此番跟着去参战的索额图,还是石文炳富达礼和庆德?
想到这儿,石小诗也吃不下板栗了,拉了拉佟佳氏的手道:“不成,我还是得回去琢磨琢磨,栗子很好吃,赶明儿我叫膳房做了柿霜栗儿糕,打发宫女送到承乾宫来。”
佟佳氏知道她这是担心太子爷呢,笑嘻嘻说懂了去吧。一面望着石小诗急匆匆往宫门走的步伐,一面慨叹一声,还是年轻夫妻好啊,万岁爷心里最最留念的还是那位赫舍里皇后,自家姐姐陪了这么多年,临到头才封上正宫娘娘,家里又巴巴地将自己送进宫来。
她往炕上一歪,盯着满地面密密麻麻的万字纹,这宫里的女人啊,比栽绒地毯上的花儿还多。前有钮钴禄家的那对姐妹,后有郭络罗家的那对姐妹,左有惠妃荣妃德妃这样的老人,右有良嫔章佳氏王氏这样的新人,同样是先皇后亲妹妹的,还有一个平妃赫舍里氏,万岁爷心里头,到底还有多大的空地能留给自己呢?
第48章 詹事
出了承乾宫, 石小诗脚步不歇地往毓庆宫走。其实事情过去小半日了,如何紧赶慢赶也起不了大作用,但她心里烦闷, 很想去前头詹事府上找富达礼探听一回石家的消息, 奈何这太子妃的衔儿却将她拦在了门外头。
她去不了的地方,只能叫信得过的人代为走一趟。可是换身回来这才几天, 能带在身边、她又信得过的都是贴身女史, 这么贸贸然地叫她们往前朝走, 也不合适。
朝堂如虎穴,连万岁爷都不能说自己如鱼得水,阿哥们个个如履薄冰, 石小诗早就知道这夺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游戏。直愣愣地叫人去问詹事府,必然会引起胤褆的怀疑, 再说富达礼这程子天天进宫, 若是他知道火器营出了什么问题,必然早就想办法告诉太子爷和太子妃了。
左思右想,横竖不管前头给个什么说法,必须得派个人出宫去趟石府, 抓住富达礼这个关键。
“春烟,等会子进了毓庆宫, 你趁着午后换班,拿上牙牌出一趟宫, ”石小诗走得很快, 花盆底踏在青石砖道上,走出了一种霸气四射的台风, “若是有人来问,你只说太子妃想吃外头市集上的东西, 我素来有这个爱吃的名头在外,倒也不会引起旁人怀疑,然后你偷偷上辅国将军府去找我姐姐,问问她火器营是个什么状况。”
春烟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细细道一声“是”。
这个丫头其实说不上格外机灵,但是是她品性单纯又听话,特别是自上回差点被留在石府后,人也懂事了不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主子少见这样郑重的吩咐,必定是一等一的大事,她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人是给送出去了,但还要声东击西。看着春烟收好牙牌换过便装,石小诗回到梢间里坐下,想了想,把内务府大婚那当儿拨过来、至今还没怎么接触过的四个小太监通通叫到跟前站好。
“你们几个,我也没问过来历,”她斜斜地靠在引枕上,拿腔拿调的拨弄着金指甲套儿,摆起一副女老板挑人的范儿,“今儿膳房新做了样新鲜的佛见喜梨甜碗子,我想着太子爷在外头詹事府忙一天,天儿热,等到了晚上便不香甜了,不如送过去让整个詹事府都尝一尝,我不方便去,你们四个跑一趟罢。”
她朝案上随意地指一指,正好放了四个朱漆小食盒,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四个小太监对看了一眼,太子妃这样的嘱咐虽然从前没有过,但着实也算不上出格,给自家爷们送口好吃的很常见,六宫妃嫔也有往万岁爷跟前送夜宵的时候呢。于是不疑有他,四人依次捧起食盒,鱼贯往前头去了。
站在椅背后不声不响的秋筠这时悄悄放下了手中扇子,屏声息气地跟着小太监们出了门。
石小诗摸了摸膝盖骨。这也是她从电视剧上学来的法子,那食盒里装的根本不是点心,而是满满一盒子墨水,只要有人好奇掀开盖儿一瞧,那墨汁儿保管泼得人一头一脸。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这个法子成不成,但她眼下急需要一个传纸条的太监,大婚那日胤礽就跟她说过这毓庆宫谁是谁的眼线,他又盯了这么多天,余下的奴才们应当都没有站队的问题,但保不住人人都有好奇心,这跑腿之人对她来说旁的不打紧,最关键的就是要做到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没过多久秋筠就回来了,朝石小诗蹲一蹲身道:“刚出了前星门,趁没人的地方小金就开了食盒盖子,我过去的时候他恰好弄了一身墨水,站在原地哇哇乱叫,云奇、双喜也跟着打开了食盒,只有那个叫茂则的还算老实,后方一片乱,他还是垂着眼往前头走,按照您的吩咐,我把他叫过来了。”
她扭身招招手,门外走进来一个样貌秀气的小太监,很镇定地呵腰道:“太子妃,您让奴才送的甜碗子奴才还没送过去呢。”
“你怎么不打开食盒看看?”石小诗盯着他的双眼,“后头这么大动静,你不会听不见,却还是要往詹事府去?”
茂则不卑不亢:“主子吩咐的差事,奴才没有好奇的道理,再说您说是甜碗子,奴才就认定这一定是甜碗子,奴才只要老老实实将这食盒送过去,必然错不了。”
成了,要的就是这个回答,石小诗对这个小同志很满意。将他招手唤到跟前来,重新拿了个紫檀木食盒道:“先前我弄错了,这一份才是要给詹事府送去的,我有个哥子叫富达礼,交给他就可以了,旁的概不用问,此事办好了,往后你就上我跟前伺候,我必不会苛待于你。”
茂则朝石小诗深深一揖,是得遇重担的模样,奉若珍宝般捧着檀木盒子,往前面去了。
秋筠忧愁地叹口气,“主子,这茂则能行吗?”
石小诗倒很淡定,嘻嘻一笑,“秋筠姐姐,有句话叫用人不疑,既然叫他办这事,我就没有退缩的道理,再说了,我也没全指望富达礼,咱不是还做了另一手准备么。”
——
因为太子妃是宫眷,不便见外男,胤礽大婚后,詹事府便从毓庆宫前殿搬到了景运门以南的一排围房,虽说是辅导太子的机构,但自前朝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此处实则成了翰林官迁转之阶,太子出阁的讲读之事都由其他官员充任。
因此当太子爷口谕传来,武将出身的富达礼踏入詹事府之门,面对满屋子捧着经史子集图书刊辑、念着之乎者也的老头时,不由开始傻眼——原来太子爷每天都跟这些大爷们打交道,怪道从前总是那么冷冰冰了无生趣的一张圣人脸,直到大婚后才跟着自家妹子沾了点活人的气息。
不用跟着阿玛上军营辛苦操练,可他觉得这门差事也算不得清闲。太子爷是大忙人,每日也只会来那么一会功夫,每个人都有要事奏报,富达礼能和自家妹夫说三两句话已很不错了,好在太子爷见到他时总是很开心,笑弯了眼的模样,与他记忆中小妹的神情重叠,他总是不留神就把知道的消息尽数吐露出来。
比如上回胤祉在江南筹措灾银的遭遇。
但是最近太子爷又有些不对劲了,瞳仁还是灵动的琥珀色,却自心底有种黯黝黝的冷淡,在偶尔四目相对,那人也只是漠然颔首,又成了那个孤高的小圣人。
他简直要怀疑自家妹子和太子爷的感情出现问题了。
詹事府中难得年纪相仿的同僚,左春坊赞善张廷玉是一位,詹事丞周起渭是另一位,他们三人常在一处消遣。
张廷玉是大学士张英的次子,出身书香世家,自己也是满腹才学,而周起渭幼年即工诗,参加乡试中了解元,被选拔入京。这两人都是一等的才子,却性情自然爽快,没有书呆子的酸腐之气,加上公务上更无功利要害,三人倒也有些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这日散了朝,张廷玉陪太子爷走到詹事府中来,刚掀了帘子,周起渭捧着一叠奏本正要上前,却看见张廷玉偷偷朝他使了个眼色。
周起渭立时就懂了,这是在朝堂上遇到了棘手的事,心里正烦着呢,于是赶忙就低头退到了富达礼的案子旁边,绝不在太子爷跟前打转。
富达礼也看不明白,等张廷玉从里间出来,两人戳着周起渭问:“最近万岁爷不是天天称赞太子爷么?今儿怎么又变天了?”
张廷玉朝着被汤斌、顾八代、陈廷敬几位老臣围起来分身乏术的太子爷瞅了一眼,低声道:“本来倒是好好的,万岁爷要准备出征了,令太子爷监国,给他半个月的时间整顿好詹事府班子……”
“这不是好事么?”周起渭皱眉。
“我还没说完呢,”张廷玉是个不急不慢的文人性子,“这回监国与上回不同,那就是小半个月与大半年的区别,许是戳了大阿哥和明相的肺管子,立时那高士奇、伊桑阿几个就在嚷嚷,说先前往御前递了弹劾索额图的折子,万岁爷为何至今不批复。”
周起渭和富达礼对看一眼,不言而明,毕竟索额图是太子爷的叔姥爷,弹劾索相,也不就是给太子爷上眼药么?
“那万岁爷怎么说?”富达礼问。
“万岁爷要权衡得多着呢,两头都没拉下水,”张廷玉叹口气,“让索相和高相都跟着御驾上噶尔丹去,等回了京再定。”
“太子爷显然没办法了,他又不能跟着去,到了那地儿,索相只能自己凭着军功挣出口气来。”周起渭挠了挠下巴,又问富达礼,“你阿玛这回也要领兵出征吧?”
富达礼点点头,“原本我也要去的,额涅不舍得,由我弟弟庆德、姐夫德义同去……只是我有些日子没阿玛消息了,周兄给我提了个醒,晚上得空我就上京郊火器营去一趟,大阿哥现在就在那儿排兵布阵呢,虽说太子爷上月走了一回,我额涅却总说眼皮跳个不停。”
张廷玉拍拍他,“还有好几个月呢,这节骨眼上,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屏风那一边,胤礽盯着顾八代唾沫星子直飞的愤慨模样,只觉得太阳穴仿佛被人用小锤子持续击打,阵阵发胀。
“……太子爷?”顾八代在他眼前晃一晃手,“我说您听见没?今儿我老顾也不管那么多了,有些话不吐不快,那索相着实是不像话,您就是先前心太软了,才让高士奇捏住了把柄!”
胤礽叹口气,道理他如何不明白?但是这些老臣们说起来容易,索额图真倒了,又有谁愿意站在他那边跟胤褆一党抗衡呢?
不能用索额图,也不能不用索额图,他没得想起石小诗先前提过都察院有个叫郭琇的年轻人,抬步就往詹事府外去,刚迈出门槛儿,正好对上一张格外眼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