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吃了两勺红糖拌醪糟豆花, 登上花盆底子,外头轿辇已在院子里等候了,她仍是余痛未消,自然也没有一路走到延禧宫的气力, 抬轿子的小太监呵腰朝她一笑:“太子爷已上乾清宫去啦,今儿万岁爷御门听政, 一早就叫太子爷随堂,爷临走前说主子您今儿不方便, 轿子留给您使。”
“太子爷走去的?”石小诗问。
“正是, 不过主子不必担心,张三和古庆都伺候着呢。”
石小诗点点头, 转了转耳上三粒东珠坠子,揣着七上八下的心登上轿辇。
七月初了, 大暑已过,快到立秋时节,天儿亮得晚了, 一点蟹壳青从琉璃顶上升起来,将乌沉了一夜的宫室照亮,连人心也被迫晒出来,照得明晃晃。
先前她也早起过,不过那会夹道上空溜溜的,今日却全然不同,越往后宫走,越听得每个院子里都在忙碌。这是惠妃登上主事之位的头一日,阖宫上下再不情愿听她差遣的,这一天也得把面子做足。
墙根下处处可见一脸惊慌失措的小太监,抱着托盘一路快跑的小宫女,还有站在门口伸长了脖颈唤“主子快来,太子妃已动身了”的精奇嬷嬷,这样大的阵仗,真叫石小诗心头担子重了起来。当太子爷也是二把手,但这回完全不同了,至少康熙对胤礽有真心,惠妃嘛,能正常跟她说话,就算烧了高香了。
虽然胤礽昨晚没说,但石小诗也渐渐想明白了,康老爹此时让惠妃掌管宫权,多少也是存在年底就要出征准噶尔,给胤褆尝点甜头,叫他专心备战的意思。
可这么一来,朝中大阿哥一派的党羽必然觉得很是得脸,明珠少不得暗搓搓开始向东宫一系发出新一轮进攻,二大爷今儿在朝上怕是不好过呐。
延禧宫内外倒是装点一新了,还没到正门,石小诗就叫小太监放自己下来,抬腿走进明间,已经来了三两个低等宫嫔,聚在一处说闲话。大概没想到太子妃会来得这么早,有个眼尖的拍了拍另外两个手臂,三人立时便敛了声响,朝她蹲个安,然后站在角落低头不语。
这一明间先前只是惠妃日常起居之用,连夜在屏风下摆了描金凤图案的宝座,下头布了两排圈椅,均铺了崭新的秋香色褥子。最上头的椅子约是给皇太后留的,太后不出门,自然也无人敢坐,石小诗估摸了一下,她和惠妃应坐在左右下首的头一把椅子上,只是惠妃不来,她也只能讷讷地站着,负手去打量屋内一应陈设。
其实延禧宫再怎么布置,也不过是个宫妃的院子,比不得毓庆宫作为东宫的富丽堂皇,桌椅是半旧的黄梨花木,帐子上也是素的。她正凝神观赏紫檀木高案上的一只掐丝珐琅山水楼阁图铜镜,背后却被人轻轻一拍。
扭头一看,是佟佳氏,笑盈盈地望着她。
上回交泰殿宴席上两人说话投缘,石小诗此刻很高兴终于有人能陪她度过这个尴尬时刻,“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
“就想遇着你,说两句话呢。”佟佳氏说,“今儿结束后,你上我那承乾宫去坐坐吧,乞巧节快到了,我新得了个匏制凸花纹盒,准备那日装七色巧果,你要不要来看看?”
东西只是引子,八成是佟佳氏无聊了,想叫她去陪着说话。石小诗说好,“听说你那儿的小厨房做了一手好菠萝奶冻,我还没尝过呢。”
佟佳氏说巧了不是,“我大概猜到今儿必请得动你,昨儿就叫膳房把菠萝备下了,福建运来的呢,一点都不酸,很鲜甜。”
“佟娘娘倒是好胃口,”荣妃凑过来,语气平平地说,“到底是年轻,刚出小月子就敢吃凉的。”
石小诗很敏锐,在娱乐圈混的这几年少不得碰见冤家同行,女明星里谁乐意和你接触,谁见到你心里就不爽快,那气场八百米外她就闻得到。荣妃很显然是后者,虽然她记不起来东宫何时与她钟粹宫结过梁子,但是那语气动作里的嫌恶是压抑不住的,只是平白无故连累佟佳氏挨了句揶揄。
不过佟佳氏是大家闺秀,亲姐姐又是先皇后,自然不拿这位徐娘半老的荣妃放在眼里,连个虚情假意的笑都懒得挤出来,淡声道了句:“谢荣娘娘关心。”然后就拉着石小诗的袖子往另一边转过去了。
宜妃和德妃倒是一块儿进来的,两个人不知何时攀上的关系,拉着手,好得如亲姐妹般,正对上荣妃唇角下拉的脸。
宜妃有她的处事道理,常年一副大大咧咧的宠妃作派,岂能放过荣妃脸上这一闪而过的蛛丝马迹,当下便捏着德妃的手,笑道:“哎呦呦,这一大早的,是谁给我们荣妃娘娘脸色看呐?”
德妃呢是先头操心过给胤禛选福晋,这程子因大选又在跟前了,宜妃每天往永和宫跑,跟她商量五阿哥纳福晋的人选,两人一来二去的,少不得又找到了点昔日同在后宫努力升职的感觉。
只不过宜妃再怎么闹腾,她也不愿意跟着凑这份热闹,只摇摇头说:“荣妃从不生气的,莫不是看花眼了。”然后松开宜妃的手,偏过身子和几个嫔闲谈绣活去了。
荣妃不理睬宜妃,宜妃自然也不理睬荣妃。她们两个找着位子自顾自地坐下来了,眼皮子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德妃垂着眼也入了座,石小诗朝佟佳氏一笑,向自己座位走过去,此时外头朗朗的通报传过来——“惠妃娘娘到!”
正主儿姗姗来迟,一手搭着丫鬟,一手还扶了扶鬓角的簪花,很有正宫排场地朝乌压压跪倒在地的低等宫嫔们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站在最前头。
在后宫里,活的就是个面子,争的就是这一口气。这是她在后宫几十年来最得脸的一天,虽然那宝座不是她的,但是能让这群人乖乖早起到延禧宫来听她吩咐,摸着心儿来说,这样的舒心快乐也就大阿哥出生那天可以比拟了。
享受完了来之不易的排场,惠妃才端足了架子,慢悠悠开口:“万岁爷令我任后宫主事,我原是不乐意的,毕竟上有皇太后,还有刚进宫的太子妃,这两位才是正经主子,只是种种缘由,担不得执掌宫权的重任,万岁爷前儿上我这说了好半天,念及温僖贵妃薨了大半年,这后宫就有大半年无人打理,少不得滋生事端,我到底比诸位妹妹和太子妃、阿哥福晋们年长些,就腆脸将此事答应了下来,万望各位海涵。”
石小诗在心中连连点头,嗯,好一番“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不想的只是被选中不得不答应下来”的白莲花说词,惠妃要是托生在现代,必定能在各行各业大杀四方成为笑里藏刀的女领导。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很给面子的带头抚掌,众人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点头称赞:“惠妃娘娘谬赞了”、“娘娘这样蕙质兰心的人,必能当此大任”云云。
惠妃目光扫视全场,很满意地点头:“今儿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一来是请各位认个地方,往后有事便上延禧宫来,我自会替各位拿个主意,二来便是天气转凉了,内务府会送一批衣服料子到各宫,大家根据自己喜好制作冬衣……”
“惠妃啊,你这话怕是说得不对,”宜妃立刻呛声,“延禧宫怕是消息传得慢,我可听说了,如今宫里算不得阔气,处处都要用钱,前儿庆功宴上万岁爷便同意了太子的建议,将仓库里的旧存和废料利用起来,后宫也要依例节俭度日,您倒好,上来就这么大的排场,给各宫送料子裁冬衣,怕是与万岁爷的意思背道而驰吧?”
这事儿惠妃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她如今刚摸到权力,满脑子想着让手底下的人心服口服,下马威要给,甜头也要让六宫上下尝到,这样这主事的位子交出去后,旁人才会说她一声好。
给各宫送衣料其实遵循旧例,无可指摘,偏偏宜妃不知哪来的邪火,偏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她下不来台。
“既然宜妃娘娘这么说了,那就按去年的份例,减半吧。”惠妃凉凉地回答。
宜妃撇一撇嘴,她有她的心思,是要让其他人都知道,别看惠妃如今坐头一把椅子,往后日子还长,万岁爷心向着谁,还说不定呢。惠妃很给她面子地下了台阶,她也不再追着不放,斜斜地往椅子上一歪,捧着茶杯一抿,“好茶啊,只是不如我翊坤宫的老君眉香甜,明儿我带点给惠妃尝尝。”
惠妃不理她,又絮絮叨叨地布置了乞巧节、太后千秋节各宫要提前准备的事项。
石小诗不欲在这当儿出头,但凡惠妃象征性地问她意见,她也只是象征性地笑着回答一句:“全由惠妃母作主。”东宫如此配合,连下首的大福晋都暗暗纳罕了。
于是这一早上终于还算顺利地结束,从延禧宫出来,石小诗与佟佳氏并肩往承乾宫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夹道上,良嫔却冷不丁从后面跟上来,朝她们二人兜头就是一拜——
“太子妃主子,佟娘娘,请你们帮一帮八阿哥吧。”
第47章 良嫔
“你这是做什么, 快起来。”佟佳氏吓了一大跳,她如今还是没名号的妃子,细论起来, 和良嫔的位分也不相上下, 生生收了这么一个大礼,没得叫人胆战心惊。
良嫔愕着眼站起身, 是个美人, 这种美与十三阿哥之母章佳氏的清灵温柔又不一样, 她那纤细袅娜的身板儿,裹起夏袍来只有薄薄一层,整个人贴着朱红宫墙根儿下立住, 真有些我见犹怜的楚楚风姿。
“你是……八阿哥的额涅?”石小诗又开始在脑海中回忆昔日演过的那部清宫剧了。
嗯,八大爷胤禩同志是四大爷胤禛同志夺嫡工作后期的主要竞争对手, 如果没记错, 他额涅好像出身不高,也算不上宠妃,不是个狠角色,只不过剧本到底是剧本, 中间多少有虚构成分,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纤细的良嫔女士, 不知道剧本人设的可信程度有几分。
“回太子妃主子的话,八阿哥的确系我所生, ”良嫔回答得很有规矩, 但声调里带着哭腔,“这回我确实是没办法了, 请求两位娘娘可怜可怜我。”
佟佳氏四下一看,见几个答应常在携手往这处走来, 忙一手拉了一个,将石小诗和良嫔拉进附近的万春亭里,“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她们走了,咱们再去承乾宫里细细说来。”
趁着这当儿功夫,石小诗用眼角余光细细打量良嫔,其实良嫔比她们两个都要年长,但岁月却没在她面容上留下丝毫痕迹,神情是怔怔的,一双大眼睛芝麻丸似的墨黑,只是那芝麻丸像是在罐中放太久了,蒙上一层空洞的灰尘,全然没有一丝后宫主位应有的灵动。
她不知道良嫔和佟佳氏是何时攀上的关系,往承乾宫去的路上,佟佳氏朝她解释道:“我也不怕良娘娘念叨,太子妃如今协理宫务,往后迟早是要知道的,她是康熙十四年经内务府上三旗选秀进宫,在辛者库做些洒扫的活计,有一回被小太监为难,我姐姐……先孝懿皇后恰好路过,看她可怜,便将她带在身边做贴身女使。”
难怪呢,石小诗懂了。看来电视剧也不是全然瞎编,辛者库算是包衣奴才里服苦役的那一类,可见这位良嫔算是出身很差了,全凭姿色博得先孝懿皇后的喜爱。
谁会不喜欢美人?她很理解地点点头,“那么良嫔娘娘就是由先孝懿皇后举荐给万岁爷的?”
“先皇后大恩,奴才不敢忘。”她们在承乾宫东配殿里坐下,良嫔怯生生地说,“后来先皇后走了,佟娘娘进了宫,我便有心报答,只可惜先头我连一宫主位都不是,没法上承乾宫来,好不容易升了嫔位,又碰上娘娘身体抱恙。”
佟佳氏默然,良嫔的话虽然没有漏洞,但是倘若一个人真心想与你好,怎么会找不到办法呢?就拿她小产来举例,太子妃都能每日差人问候,送吃的送玩的,良嫔难道连这个都做不到?
“你说吧,出了什么事?”佟佳氏很明白康熙给自己的定位,作为先皇后的亲妹妹,顶着这么个姓氏,她的位分不晋则已,晋了至少也是贵妃起步,这些低等宫妃不敢给她使绊子,良嫔有心投诚,她也没道理拒之门外。
良嫔擦了擦眼泪:“那会我刚生下来八阿哥,就是个官女子,万岁爷让惠妃娘娘和先皇后一同抚养他,只准我偶尔远远看一眼,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对八阿哥来说,他能在两位娘娘跟前长大,也是他的福气。”
讲到这儿,或许是想起了年少时的伤心事,猛地抽泣了一阵,鼻涕眼泪一把流下来,哭得梨花带雨模样。
石小诗和佟佳氏对看一眼,其实她们两都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情,面对这样的场景,竟有些束手无策,难怪男人最受不得女孩儿哭哭啼啼了,尤其是美丽动人的姑娘,哪里舍得不伸手帮一把呢?
“后来呢?”石小诗问。
良嫔勉强止住啼哭,“您也知道,大阿哥是惠妃娘娘的爱子,八阿哥从小跟在大阿哥后面长大,天然而然地感情深厚。”
她顿了一下,怯怯地望着石小诗,“从前太子爷也不大同八阿哥往来,每回他来漱芳斋看我,极少提到东宫,可是这两月也不知怎么了,他提太子爷的次数越来越多,像是比同大阿哥更亲厚般,每每提及太子爷夸他书画好,太子爷送他的画册难得,毓庆宫里的吃食有趣,那眼神里都闪着光,我是他亲额涅,看得真真的,必造不得假。”
佟佳氏望了若有所思的石小诗一眼,“八阿哥和太子爷走得近,也算是好事一桩,这又能惹出什么事呢?”
良嫔摇摇头,低声道:“昨晚下钥前,八阿哥差跟着他的哈哈珠子传话给我,说大阿哥连夜叫他离宫往火器营中去,不知何事如此紧急,他不让那哈哈珠子同我说实情,我再三逼迫,才得知是大阿哥怀疑八阿哥成了……太子党,一再要求八阿哥向他表忠心,要求他带着九阿哥、十阿哥与东宫割席,九阿哥和十阿哥的额涅都比我强多了,大阿哥自然不会去找他们两个,可胤禩……他若被大阿哥针对,我当真护不过来,左思右想一夜,只有求太子妃主子和佟娘娘,万一……万一今儿胤禩被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