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大多不喜欢旁人打扰,石小诗也很有眼色,摆手道:“我就不去啦,慢慢从御花园绕回去,到了毓庆宫刚好把早上点心消化了,腾出肚子来吃午饭。”
林氏抿唇一笑,转身顺夹道而去。石小诗呢也不慌不忙,沿着宫墙往北面随意行走,可刚走到御花园养性斋跟前,便听见了康亲王杰书和庄亲王博果铎的说话声,先前她顶着太子的壳子,自然四处畅达,可眼下就不同了,该避嫌的时候就要避嫌,只好立刻拉上春烟扭身往太湖石道里一躲,成了,两位亲王都没发现她。
这一处太湖石洞堆得山石叠错,山势耸峙,沿着阴凉石道往前走,巉岩中亦有曲径,绕过一个逼仄的弯儿,眼前倏地出现好大一片光瀑,刺得人睁不开眼来,是正午赤金的太阳照在当头。
石小诗下意识举手遮挡,没留意道口外还立着一个人,背对着,听见脚步声猛地回过头来。
她正扭头恍神,听见左边红顶子一闪,有轻言慢语的声音道:“奴才纳兰揆叙见过太子妃主子。”
石小诗当真吓了一大跳,好在春烟这孩子自上回后真是机灵了不少,伸手就把纳凉用的大团扇遮在她面前,朝纳兰揆叙道:“二爷不必多礼,您如今任着外臣,太子妃不便相见,请二爷避一避。”
揆叙站起身,慢悠悠理着箭袖:“我进宫当三等侍卫,就是为了再问太子妃一句话,恰好此处无人,既然撞见,便是命运使然,还请主子看在昔日同窗之谊上,赏奴才一个面子。”
“不赏。”石小诗立刻回答,“上回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只求太子妃听我一言,若是您之后觉得不中听,我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眼前,”揆叙打断石小诗,和煦地笑笑,又不经心地宕开话题,“阿玛一直让我去大阿哥跟前尽力,我其实是不乐意站队的,就算要效忠,万岁爷和太子爷才是正经主子,您说是么?”
是快到晌午了,树上的蝉扯开了嗓门叫唤,声浪一叠儿比一叠儿高,石洞内外一点儿风都没有,满世界就像个蒸笼,石小诗站在那里汗如雨下,往前进一步自然不行,往后退,那康亲王和庄亲王也不知道走了没有,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熟了。
春烟急得一跺脚,低声问石小诗:“主子,走吧,万一被太子爷发现了……您怎么能私会外臣呢?”
纳兰揆叙比印象中城府深了许多,那段话其实已经让石小诗已经动摇了。
她暗暗心道,这段日子里和外臣见面多了去了,就算这会被二大爷知晓,也没什么过意不去的,再说她和纳兰揆叙并无私情可言,人都说了,就问一句话,她还这么烫手山芋似的避开,倒是有些欲盖弥彰,说不定还会给东宫的对手阵营送去得力干将一位。
她往后方的阴影里小小挪动一步,贴着石壁立住,确定揆叙的那个角度看不见自己的身形,然后才低低道:“那你说吧,简洁一点。”
揆叙掖了掖手,“你……过得好么?”
“就这句?”石小诗看他起先那势头,还以为他要问点什么惊天大秘密呢。
揆叙面上流露出一丝慌张,“也……也不全是。”
“快点说,”石小诗习惯性地用起胤礽的口气,“再不说我走了。”
揆叙一瞬有些愣,愣完又晃了晃脑袋,“那夜之后……我难过了许久,后来听说你进宫去协理温僖贵妃丧仪了,阿玛说有个进宫的机会,不用走科举,只是要从三等侍卫做起,从前读的书就白费了,我想着能见你一面,就答应了下来。”
石小诗听了这话,感动嘛自然是有一点的,毕竟这也是一份真挚的感情,但她又觉得揆叙这人,说白了就是个恋爱脑,换成是她,可绝不会断送了自个儿的前程。
因此揆叙诉了好几句衷肠,她也没出声制止,只是不动声色地垂着眸子,期望他赶紧说重点。
“……我打小就听阿玛和哥子说,太子爷此人,娇生惯养、性情暴虐,绝不是良配,我怕他若有不顺心处,会不会对你拳脚相加,”揆叙愁着眉,“若是我在宫中行走,你过得不顺心,我还能想办法把你……”
“纳兰二爷,”石小诗出声,很利索地将他话头截断,“您方才所言,前几句已经不能叫外人听见了,后面的话是可就是死罪,我就当没听过,您也就此打住吧。”
“可……”揆叙显然还不情愿。
石小诗有点头大,这人执念太深,得想法子趁早把念头摁死才行,否则时日一长,还不知会拖出什么事端来。
想了想,细声宽慰道:“您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太子爷对我很好,温柔体贴,我亦非常爱慕他,您今儿这些话传进主子耳朵里不好,也别为了昔日同窗之谊给太子爷添堵。”
她抿了抿唇,又接着说:“至于太子爷的品性,您千万不必担心,他是我见过的最最清洁正直之人,您还是将心思放在经济仕途上吧,否则岂不是对不住你阿玛额涅这么多年的培养?”
揆叙很愕然,如今眼前持重大方的太子妃,显然与记忆中西湖玉带桥上那个倚栏听风的姑娘再不相同了。
一种久违的冲动钻入脑海,他再不想守着那道看不见的障碍了,抬起头就往石道里走。
可石道里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影子,连丝穿堂风都没有,至于他想见的那个人,早在说完话的一瞬,就飞快地离他而去了。
第44章 黄昏
石小诗在西梢间的炕桌边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 翻完了两本野史,直到傍晚时分才等到胤礽回毓庆宫。
门外传来击节声,她隔着玻璃窗往外头看, 胤礽摘了帽冠, 顶着晚光从檐下走过,一副矜贵的好相貌, 即便被公事牵绊了一天, 也显不出丝毫疲惫之色, 那眼底下淡淡的轮廓却别有中清雅的味道。
“你在这里?”他显然也发现了坐在西梢间里的石小诗,挑着眉头走进来,随手将红缨帽冠往炕桌上一搁, 在她对面坐下来,“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石小诗把话本子往引枕下一塞, 拈了块杏脯夹葡萄干朝他唇边递过去, 狡黠一笑,“累了吧?我今儿倒是闲了一天,猛地这么清静下来,真有些不习惯。”
胤礽就着她的手吃掉了那块果干, 眉眼清淡地望着她,“我可不像你, 那些账本子你都看了么,从前毓庆宫里又没个管事的, 是我带着于嬷嬷和秋筠开了仓库, 一点一点登记造册。”
对面的黄琉璃顶上泻下来最后一丝烟霞,橙黄的光里带了暧昧的粉, 落在炕桌上,将两双手照得清亮。这分明是自己使用了一个多月的身体, 石小诗却觉得陌生起来,甚至是头一回发现对面这人长了双这么好看的手,细长匀称,指尖微粉,她不禁有些心驰荡漾,这双手若是提笔写字该是什么模样,若是拈起飞花又该是什么模样,如果被她的十指扣起,按在榻上,那淡淡的粉色会不会再添上一丝红晕?
“在想什么呢?”胤礽歪过头。那双手被它的主人抬起,在石小诗眼前晃了一晃,“饿坏了?”
“饿了,在想晚上弄点什么又简单,又好吃的。”她咬住下唇,瘟头瘟脑地说。
“我中晌在乾清宫用的御膳,汗阿玛吃得节俭,倒叫我汗颜,从前确实太过铺张浪费。”
胤礽沉吟了一下,叫春烟进来,“水捞饭吧,用珍珠米就成,再上一品胭脂鹅脯,一品剁椒呈坎毛豆腐,一品西湖鱼羹,还要一碟子醋溜落苏,这样倒也算清爽开胃。”
春烟得了令,响亮地“嗻”了声,很识趣地立刻就扭身出去了。
没想到二大爷还有这么事必躬亲亲自点菜的时候,石小诗想笑,但又板起脸,故作严肃地打趣他,“这回当过家,也知柴米油盐贵了吧?”
胤礽含糊地嗫嚅了一下,“的确……不易,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石小诗一挑眉,问他:“今日上朝,汗阿玛和大阿哥可有说什么?”
这话本不是太子妃该问的,但胤礽觉得她不一样,到底是替他上过朝议过政的人,自家能有这么一位可以说说政事的贤内助,可不比他那几位兄弟强多了。
晨间那桩关于太监雅头的事隐去不提,想一想大阿哥府上跋扈无趣的伊尔根觉罗氏、三阿哥府上满脑子弯弓射大雕的董鄂氏,四阿哥府上他就没见过几回的乌拉那拉氏,他心里立刻得意起来,迫不及待地跟他的太子妃炫耀:“今儿上朝,汗阿玛处处都向着我,我也没跟他老人家唱反调,反倒是胤褆耐不住性子,非说我的奏报有误,被汗阿玛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我看他再这么下去,那几位明珠麾下的旧臣少不得要倒戈。”
石小诗弯唇点头,先给二大爷鼓励:“这是个好局面,太子爷到底是太子爷,跟汗阿玛一条心,哪里是他们几个能挑拨得了的?”
看着胤礽喜滋滋的神色,她又小心翼翼地敲边鼓,“胤褆是说话不过脑子,明珠必然也留有后招,给这位直肠子的大阿哥备着军师呢,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我省得,你放心吧。”胤礽转眼看到窗外有一小队宫女捧着食盒过来了,忙朝石小诗比了个待会儿再说的眼色。
三菜一汤一饭端上来,四角宫灯昏黄而温馨,更添寻常人间味,他们面对面不言不语的细嚼慢咽着,小小的西梢间里只听得见银勺碰撞碗壁的脆响。
少顷用完了,胤礽把象牙箸一放,拉着石小诗就往寝宫走。
“慢点儿。”石小诗差点被扯了个趔趄,这才发现原来胤礽长得这么高,步子迈得这么大,今天从御花园回来后她就换了软底绣花鞋,没有高高的底子,她竟然还没到他肩膀。
怎么回事,这身高差,还挺有萌点的。
看她急得一路小碎步快跑,胤礽很能将心比心,很难得地放慢速度缓着性子等她。目光往下落,自己腰际有一点清凉落在掌心,这腰带他没换过,却不是当日仓房外拽过的香囊,而是一只小小的虎佩,借着檐下灯光细细打量,淡白的一块玉,色泽半旧而温润,不由得问她:“这是什么?”
“十阿哥送的白玉虎佩,”石小诗走得气喘吁吁,“急什么?吃过饱饭可不能剧烈运动啊,倘若肠子打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咱们还有那么多事要互通有无呢。”胤礽朝四下看了一眼,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又不能把每一件事都写下来叫张三递给我,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石小诗感到自己耳朵尖儿红了,毕竟这么高的一位大帅哥,说话就说话,还非要凑那么近,作为一个拥有正常审美的直女,能不心猿意马么?
“嗯,太子爷说得是。”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了寝宫,春烟和秋筠眼疾手快地上好茶燃好香,却行退到外头去,外头守门的还是张三,廊下静静的,碧落也彻底乌沉,是推心置腹说话的好时机。
胤礽阖上菱花窗,扭过头来问的头一句竟是:“你今儿上哪去了?”
“啊?”石小诗忽然有点不大自在,搓了搓手心,“林氏上午来说话,我送她到阿哥所,顺路去御花园溜达了一圈。”
“难怪,”胤礽微微蹙眉,“下半晌在箭亭练骑射,杰亲王竟说午间好像看见太子妃,真叫我吓了一跳,以为你忘了自己身份,上前朝乱转去了。”
“那哪儿能呐,”石小诗宽慰他,“我就是想着那会御花园八成没人,可以去看看芍药,哪想到杰亲王和康亲王在园道上说话……我钻到太湖石山后头去了,没正面跟他们撞上。”
“那就好。”胤礽倒没多心,在她对面坐下来,“这些日子你代我行事,那些题本奏疏我都看过,公务上倒是没什么要说的,不过今儿我发现,你和那几个阿哥相处得很好?”
石小诗说是,“小阿哥们也是要拉拢拉拢的,往后还得指望着他们替您办事嘛。”
她掰了掰手指头,“送礼那次您是知道的,大阿哥便不提了,三阿哥那边,我想法子补上灾银的漏洞,汗阿玛应当不会治他的罪,四阿哥呢他有些独特爱好,像扮起来演戏、在家弄个窑子烧瓷器之类的,我上回跟他说太子妃也喜欢这些,反倒勾起了他的兴趣。”
“难怪……”胤礽哭笑不得,“昨儿换身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同我说此事,实在叫我摸不着头脑,胤禛还说要让他家的侧福晋找你讨教讨教,我当时晃头晃脑的,就胡乱答应了下来。”
“不妨事,我既然同他这么说,便有把握做好准备,”石小诗轻轻一笑,“我还在德妃母面前替他和十三阿哥出了回头,这么一来二回,包管他们两个对您再无二话。”
“这话说的,好像我以前欺负过老四似的。”胤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这老四在众兄弟中素来是性情模糊话也不多的一位,从前好像的确对胤禛很忽视,更别提小十三这个出身平平的小弟弟了。
但是胤禛这两日对他的态度显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他愈发觉得石小诗说得很在理,或许对他们好一点,兄友弟恭,不仅是汗阿玛希望看到的景象,更会叫大阿哥气得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