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小太监茂则,打杂的,人很老实,正双手捧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食盒,朝着外间小声张望道:“哪一位是富达礼大人?太子妃叫我给您送甜碗子啦!”
第49章 头疼
富达礼正在桌子后头算着其中的利害关系, 听见说话声,醒过神来抬了抬手。
那个叫茂则的小太监呵腰走进来,眼光直直垂着, 一丝乱看的意思都没有, 只将手中的紫檀食盒递过来道:“大人请用吧。”
富达礼进詹事府快一个月了,这还是头一回收到太子妃送的吃食。自家妹子虽然打小看着长大的, 但自己毕竟比她大了五六岁, 从来都是他让着她, 哪有过这么体贴亲厚的受用,当下搓了搓手,上下打量着食盒, 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张廷玉和周起渭在一旁起哄,“快打开看看, 都说毓庆宫的膳房好, 今儿我们能跟着分上一口,也算是有福了。”
“只是一碗甜水,你们还想怎么分?”富达礼笑着摇摇头,在同僚期待的目光下打开盒子, 然后将眉头一皱,一把阖上了盖儿。
甜碗子是真, 可那龙泉青的盏子旁边还有一张折起来的字条,显然太子妃的重点是它, 只是不好明目张胆地送过来, 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张廷玉和周起渭还伸长了脖子在等食盒中的吃食,看见他这么慌里慌张地将食盒盖上, 这两个聪明人也霎时明白了,默默然收回了眼神, 找了个借口相携往门外去了。
富达礼小心翼翼地将碗盏放到手边,偷偷展开字条,还不忘伸手摸了粒奶乌它塞进嘴里,边嚼边细看那字条中的内容。
妹妹当上了太子妃,字怎么比从前丑了许多,内容写得还是那么朴实,大意是叫他抽空回趟家,问一问阿玛和庆德在火器营中的状况,最好能亲自上京郊去一趟。火器营是个训练军队、锻造兵器的场所,好端端的,怎么有位擅长书画的阿哥连夜被请去了呢?
前半段的意思他尚能理解,这后半段,富达礼着实摸不着头脑,擅长书画的阿哥是谁?太子妃这么神来一笔,有什么含义蕴含其中吗?
他三五口吃完了奶乌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没留神身后有道凉风穿过,太子爷清冷如月下沙的声音脑袋后头响起:“富达礼,你在看什么呢?”
富达礼一惊,头皮发紧,想把手中字条儿团起来,奈何胤礽盯了好半天了,瞅准时机伸手拿过,毫不给富达礼一丝情面。
“这甜碗子太子妃刚送来的,想来这字条无意中掉在食盒里,我正准备向您奏报呢……”富达礼弱弱辩解,声气儿在千金之子面前听不出来往昔小将军的骄矜腔调。
“她是我东宫的太子妃,还有什么避着我的?”胤礽倚在博古架边,一手把玩着泥金纸折扇,一手那张薄纸一扬,让它随风展开,然后蹙眉眯眼细看。
是石小诗独有的歪歪扭扭的字体,话也说得不文不白,他匆匆瞥过,按了按眉心喃喃:“老八?他上京郊去了?”
不去看富达礼恍然大悟的模样,胤礽沉思片刻,将那石小诗手书撕成碎屑,朝站在门口侍立的张三道:“你现在就去一趟火器营,如果太子妃说得没错,老八人应该在那儿了,探一探他在做什么,不要轻易行动,紧要处飞鸽传信给我便是。”
张三应了声“嗻”,利落地顶着大太阳出门去了。胤礽朝富达礼斜眼一瞧,敲着桌子道,“不跟上?我这侍从脚程快,倘若再等片刻,只怕你出了门就看不见他了。”
这话引起了富达礼的好胜心,他忙朝胤礽打个千儿,小跑着跟了出去,那厢胤礽望着宫外碧蓝的长天,重重按了下眉心,他希望胤禩连夜出宫的目的单纯一些,否则他和胤褆之间那些避而不谈的矛盾,或许要摆到明面上来谈一谈了。
有小太监在门口报称索相送奏本过来了,周起渭很有眼力见儿地接过,呈到太子爷面前。
这是关乎征讨今年上热河行宫的一套章程,万岁爷忙着征讨之事,只将此事交予东宫,让胤礽依着惯例草拟。公差刚从乾清门上分派下来,没等到东宫点头,索额图已不由分说便将此事揽了过去。
胤礽被石小诗影响久了,很是觉得索额图的作派太过铺张繁琐,他提笔刚想在奏本上细批两句,赶巧儿就一眼望到了站在一旁拧着双手欲言又止的周起渭。
“有话就讲。”他连眼都没抬。
周起渭有些为难地张口:“方才小太监说,这章程已经递到乾清宫里去了,东宫这儿是顺带抄送了一份。”
堂内发出一声脆响,是太子爷手中那支紫毫笔被猛地掷下——在奏本淡黄的纸面上留下一滩深黑的墨渍,然后顺着桌边骨碌碌滚下来,一直滚到博古架脚边。
今儿的几通火攒到此时,终于一股脑儿爆发出来。詹事府内众人立时都垂下了眼,屏气等候这位主子的发落。
其实坊间传言很有些夸张的成分,胤礽并不是个性情暴虐、爱发脾气的人,只是日日板着一张脸,又不爱与人亲近,难免给外人留下来性情不佳的印象。
但他的好涵养在此刻消磨殆尽,双瞳仁陡然收缩,一张白玉似的脸徒然蒙上一层带着怒意的薄薄赤色。
“他,怎么敢?”
没人敢答胤礽的话,墙角的自鸣钟还在不休不止的滴答着,过了好一会儿,富达礼才大着胆子朝上看了一眼,太子爷的神情恢复了一如往昔的冰冷淡漠,佛像一般倨傲端坐在案后,静静的盯着放在桌上的那支紫檀木描金小食盒。
良久太子爷终于向陈廷敬开口,是天家独有的沉着气度,“陈御史,都察院有个叫郭琇的都事,听说品性很是公正,让他明儿就上我这来一趟,有一桩要事,我要交予他办理。”
陈廷敬有些讶然,这郭琇不过是个刚冒头的小辈,为人很刚直,上个月的确是往詹事府送过一趟奏疏,怎么就叫太子爷青眼相加了呢。
但东宫在这个节骨眼上开了这个口,必是有他的用意。陈廷敬不好回绝,还是恭谨地应了声。
自今儿上朝起,胤礽这半天连口水都没进,此刻更是口干舌燥。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斟了半杯,送到唇边又是格外滚烫,在这炎炎夏日里无法入喉。
“快给太子爷上道冰的甜碗子来。”张廷玉很有眼色的发现了胤礽的不耐,朝门口的小侍从们招了招手。
没过多久就有人举着茶盘进来了。胤礽放下手中奏本,抬眼看过去,不由得一愣——送茶来的竟然是个身段很窈窕的女使,茶盘原本举得高高的,见太子爷瞧她,便缓缓从眉心处放下来,茉莉味的一阵甜香,拥簇着一张精心打扮过的稚嫩面容。
他嘴角微微下沉,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东宫不用女使是惯例,无论是前头的詹事府还是后面的毓庆宫,只在大婚后给太子妃配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这一位又是从哪儿来的,怎能这样如入无人之地般闯进议事堂里?
“哎呦呦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安郡王玛尔诨从外头围房上追过来,一脸无奈地将女使拉到身后,又朝胤礽挤出一个苦笑,“这是我家妹子的闺女,打小就孤苦伶仃的,被送到我府上教养,阿玛疼爱她,教养得顽皮了些,我今儿带她去见宁寿宫皇太后,怎么偏就叫她跑到这儿来了!”
那女使也不怯,旗人姑奶奶没出阁前根本不计较抛头露面,朝胤礽蹲个安,露齿笑道:“我姓郭络罗,太子爷叫我小名柔姐儿就行了。”
如果说从前有这么一位美娇娥突然出现在面前声称走错了路,或许能引起二大爷片刻的兴趣,那么经历过换身和乱七八糟宫斗情节的胤礽同志此刻早就明白了这位郭络罗氏的意思,大选在前,这么些阿哥要娶妻,有了嫡福晋的也可以纳侧福晋,这些姑奶奶们少不得想法子跑到宫里来,为自己张罗一门好亲事。
他将脸侧过去,看也不看眼前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的小姑娘,只朝玛尔诨道:“此处乃是议政之地,带她出去。”
郭络罗氏倒是很有主见,调门儿娇娇的,“奴才这就走,只是这碗玫瑰葡萄果子露是奴才专门为太子爷亲手做的,只求太子爷看在奴才自幼失去双亲的份儿上,赏奴才一个面子吧。”
“不赏。”胤礽背过身,毫不留情地将后脑勺留给泫然欲泣的小姑娘。其实这样主动的投怀送抱,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完全可以怜香惜玉一次,品一品那碗甜水,在众人眼中,就算传到毓庆宫太子妃耳中,也是一桩美谈。
可他不乐意,那郭络罗氏的声调嗲得要命,想到她小小年纪就有这么深的心思,叫他后背生出一层粘腻的冷汗,更何况她送来的是玫瑰葡萄果子露,他记得那次石小诗被康熙抓去考帝王之政时,他为她打掩护时送来的就是这么一道过夏冰饮。
他不愿意让其他东西掺杂进这份记忆。
安郡王玛尔诨和郭络罗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詹事府小小耳房里的尴尬达到了新境界,郭络罗氏大概觉得没趣,捂着脸站在角落哭出声来,而玛尔诨伸了伸手,想依着太子爷口谕带她出去,却被她一巴掌拍了回来。
最后还是老臣汤斌和稀泥做好人,拉着玛尔诨往屋外踱步,又是论起今岁的茶,又是谈论市面上的新诗集子,郭络罗氏只能磨磨蹭蹭地跟在自家舅舅身后,而周起渭和张廷玉悄悄地将盛放着玫瑰葡萄果子露的茶盘往侍从手里送。
好不容易将那位姑娘送出了门,詹事府里又恢复了宁静。半晌,胤礽长长叹了口气,朝站在跟前的古庆吩咐:“今儿真是头疼,我这就回毓庆宫,叫太子妃给我备一碗奶乌他。”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要她亲手做的。”
第50章 梢间
当这个太子妃一点儿都不得闲, 惠妃掌着宫权,张一张口就罢了,但事情还得是石小诗这个二把手来盯。
康老爹那方面出了名的强悍, 宫里光妃嫔就几十个, 还有前朝老太妃,后一辈儿的阿哥福晋侧福晋们, 宫女太监几百号人, 内务府只管听令儿, 报送到她这儿的的事项又多又杂、零零碎碎,譬如惠妃说得那件裁冬衣的事情,再比如乞巧节过后, 各宫各院商量着要聚在一处搭个戏台子热闹热闹,都要一早吩咐下去, 才能有片刻功夫捋一捋自己手上的事情。
送走了七八位嬷嬷, 石小诗刚在西梢间里坐下,又想起千秋节皇太后的贺礼来。日子就在跟前了,可春烟被她派出宫去了,那万寿图只能自己先绣上, 毕竟亲手做的,方能展现诚意嘛。
打开绣架, 将上好的金黄丝缎绷在绣棚上,炭笔绘出图样, 炕几上摆开二三十个各色丝线。刚起了个头, 拿青线和银线捻在一块儿,绣了只海东青的眼睛, 就看见古庆虾腰钻过门帘子,笑嘻嘻道:“主子忙呢?太子爷让我来传个口信儿。”
看到他石小诗也很着急, 不过她急着想问问,让茂则交出去的食盒有没有送到。
古庆是个聪明人,生着一双图图一样的大招风耳,“富爷接了您送过去的奶乌他,太子爷也在,您递过去的东西他都瞧见了。”
“那就好,”石小诗放下心来,才问,“太子爷要跟我说什么?”
“太子爷也想吃奶乌他,”古庆脸上露出一点谄媚的笑,“想要您亲手做的。”
石小诗有些哭笑不得,给富达礼送甜碗子不过是个借口,膳房里今儿有这样吃食,便随手装进来了,她根本不会做什么奶乌他,哪知道矫情的二大爷这是心血来潮想看看她手艺,还是恼她只把甜碗子送给富达礼呀。
古庆还在等回话,她摆摆手说知道了,等古庆从西梢间里退出去,她才将手上活计一推,转动起了聪明的小脑袋瓜。
这东西看起来简单质朴,其实就是冰冻奶油糕。石小月爱吃这个,即使在杭州那会也总让额涅做来吃,因此做法石小诗是知道的,要用上好的酥酪和洋糖冻成,冬日还好办,这样的三伏尾巴上,就要在冰鉴里放上整整一夜才能造出。
一时半刻的功夫,哪儿能成啊!
不过她有她的办法。二大爷说让她亲手做,可没说亲手从哪个步骤开始,膳房里有现成的,找一个漂亮的瓷盏子,捻几块摆个盘儿,再浇上点蜂蜜果酱,不也很有一番手作风味嘛。
因为主子会吃,膳房里的几位大师傅都很得太子妃恩惠。看她要给太子爷亲手做甜碗子,个个脸上堆着笑,恨不得将整个冰鉴里的奶乌他挑出来供她选择。
很快布置妥当了,石小诗拍了拍手,很满意地看自己的作品。她选了个硕大的白釉瓷盘子,铺了蜜渍樱桃酱,三块小小的奶乌他错落叠在一起,顶上嵌一个小巧的红樱桃——这全然是西餐摆盘的样式,师傅们都抱臂皱眉看不明白,但见太子妃笑盈盈的模样,大家也只好跟着道一声:“好新鲜,必然香甜!”
等她从膳房出来,带着凉意的细风从屋顶滑下来,霭霭重云直压到了大殿正脊的鸱吻上,几滴丝雨落在脸颊,石小诗这才发现,原来是下起秋雨了。
春烟顶着满头雾蒙蒙的细雨从廊下跑过,将牙牌塞到她手里,“主子,我回来了。”
石小诗四下看一眼,不远处还是有几个面生的小太监侍立左右,便伸手将她拉进了西梢间里。
“怎么说?”她拿了个大汗巾子给春烟擦头。
春烟有点受宠若惊,边擦边道:“我出宫就直上辅国将军府上去了,石夫人在家,她说将军昨儿就去京郊,至今还没回来,不过爷们在外有事耽搁了也不罕见,既然您派人来问,就叫她贴身女使紫觅同我一块上石府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