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康熙这个老好人也不会忘记在庙堂上为他分忧的宗室和大臣, 索额图、明珠、高士奇这样的相爷年年都有赏赐, 算不得新奇。倒是石文炳一家子,许久没在京城过新年了,本没指望得到御赐“福”字这等光宗耀祖之事,因此当梁九功亲自将盖了红布的托盘送到石府去时, 城中自然流传起石家这个后起之秀得到万岁青睐,就连登门递贺岁帖子的小厮都差点儿踏破石府的门槛。
“不见, 一个都不见。”石文炳同太子深谈了好几回,奉行着决不搞党争的原则, 悠然自得地关上大门, 在自家院子里晒着太阳掰起苞谷,顺便揍揍两个儿子练手, 和媳妇爱新觉罗氏腻歪腻歪。
喝完腊八的粥,转眼就到了小年夜, 腊月二十三坤宁宫祭社神,供奉的是盛京内务府进呈的麦芽糖做成晶莹剔透的糖瓜,以及张家口进上的黄羊,按道理是帝后一齐祭灶,可惠妃却没得到这个机会,眼睁睁地看着皇太子跟在万岁爷屁股后面,站到了坤宁宫的东墙。
不过康老爹也是个极其擅长端水的人,二十六那天张挂春联和门神的活计就交由惠妃带着众宫妃主持,胤礽就不像石小诗那般幸运,可怜巴巴地站在队列中听着惠妃呼来喝去。
宫中的门神大多是绢画,要加以多层托裱,并有木框架,以便悬挂和保存,这个挂门神的任务又累又重,不像贴春联般轻巧舒适,在惠妃轻飘飘的指派中,自然就落到了身为太子妃的胤礽身上。
虽说不必二大爷亲自上手干活,但作为制定监工,还是得盯完全程。遣过来的小太监们偷奸耍滑,胤礽恨不得自己上手,还好有古庆和魏珠两个得力助手帮衬,这个最艰难的活儿也算办妥当了。
他撑了撑略微发酸的腰,问魏珠:“在詹事府可还习惯?”
魏珠受宠若惊地回答:“太子爷对奴才很照顾,奴才如今跟着张谙达学认字,希望早日能为太子爷效犬马功劳。”
胤礽“嗯”了一声,顿了顿,很想问一问他关于雅头的事,只可惜现在用的是石小诗的身份,不大合适。
“既然帮了太子爷,东宫也不会亏待你,”胤礽琢磨着说,“你好好地跟着张三学本事,不必急着什么效不效力的,让这阖宫上下的太监宫女学认字也是万岁爷他老人家的想法,往后好处多着呢。”
魏珠颤巍巍地答了个“嗻”。
小年一过,年关就更近了,先是腊月二十四日宗亲们入宫,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也来了,后妃命妇们当是先去延禧宫请惠妃的安,再与各宫主位们见礼,不过石家母女贵为太子妃的娘家人,自然没必要拜见惠妃。
胤礽早早丧母,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的嘘寒问暖倒让他久违地体验到了母爱,根本不用石小诗担心她额涅姐姐会不会说什么让二大爷不高兴的话,他同两位命妇相处得格外融洽,先在毓庆宫里快快活活吃了些御茶,三人就相携往宁寿宫给皇太后磕头去了。
佟佳氏带着几个新娶的福晋也在,因为操心选秀的事,皇太后前一程子刚养好的身体又有些抱恙,淑惠妃和端顺妃中了伤寒,连床都爬不起来,又有几个年岁已高的宗室命妇没能捱过这个冬天,大家先陪着去念诵佛经,为来年祈福,然后才在暖阁坐下来说说体己话。
寒暄完近况,皇太后慢悠悠叹气说:“论理不该在大年节里这般丧气,可我们这一辈的人如今留下的也没几个了,要不是佟妃、太子妃这几个丫头陪着,我这把老骨头真没什么意思。”
大家忙不迭地劝她:“太后主子福寿绵长,哪能说这些话。”
皇太后摇摇头,边说话边咳嗽,“我这段日子养病,越发觉得自己过得窝囊,前半辈子先帝爷心里有他的念想,后半辈子呢……我也帮不上皇帝什么忙,连个后宫都管得乌七八糟,什么惠妃荣妃,今儿有几个能想起来给我请安的?”
大家面面相觑,皇太后的话不能顺着说,传出去那不就是得罪惠妃荣妃两位娘娘了。还是爱新觉罗氏会安慰人,她指着太子妃道:“老祖宗,您可得好好将养着,重孙子还等着出来给您老人家捶背呢!”
这话说到皇太后心坎上了,于是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催生,从佟佳氏劝说到刚嫁进来的八福晋郭络罗氏,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念叨。
从宁寿宫出来的时候,胤礽觉得头昏眼花,被廊下的冷风一吹,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已是明月初挂的时候,夹道两边的万寿灯已经竖上了,华灯璀璨,映着红墙金顶,真是玉宇琼楼,繁华富丽。
第二天万岁爷封了笔,这是正是开始过年的标志,但他也不能给自己放个假,除夕这天,寅时一过就要起床“接神”,半夜的乾清宫忙成一团乱,皇帝先要到佛堂拈香行礼,出入时还要有炮竹声相迎,以表现请神的诚意。
得,整座紫禁城噼里啪啦炮竹声响成一片,连石小诗和胤礽也早早地被从睡梦中惊醒,出门一看,从户庭到大门的路上都要撒满芝麻秸,人们在上面走以祈福。
两人搀扶而行,才不至于在路上打滑摔跤,到了东梢间,早膳桌端上,胤礽一边吃野鸡丝粥一边同石小诗解释道:“你不知道这玩意,宫里老规矩,叫踩岁。”
“宫里规矩真比我想象得多多了。”石小诗耷拉着眼皮,一口吞了一个烤鸭馅儿的包子。
虽然万岁爷那边的事情不多,今儿她也闲不下来,詹事府上有好些臣工这日便不来了,手头的事得捋一捋,给留守值班的太监们发金瓜子和慰问果子,晚上还要去乾清宫陪康老爹吃晚饭,她现在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抱汗阿玛大腿的机会。
对康熙来说,好大儿的热情暌违已久,太子打小就跟着万岁爷过,在乾清宫里同吃同住,到了十二三岁才搬去毓庆宫。孩子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跟康老爹之间也慢慢产生嫌隙,当中足有七八年,除夕夜的晚饭都得是梁九功亲自到毓庆宫,方能将胤礽请到乾清宫去,因此当早上石小诗派古庆到乾清宫问问晚饭要不要一块儿吃时,康熙同志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大概是人到中年,更念旧,也更觉得这份天家父子间的亲情最难能可贵吧,总之康熙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索寞,历来皇帝都称自己为孤家寡人,康熙却从不使用这个称呼,他宁愿叫满乾清宫的小太监在院子里放烟花给他一个人听响,也绝不叫旁人看出,他对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的渴望。
可这日石小诗踏入乾清宫的时候,殿里的小太监却都被遣出去了,西暖阁里很安静,膳桌设在南窗下,康熙正坐在一片阳光里看书,他穿着燕居的佛头青便服,指着她端罩下的牙白便服笑道:“这样很好,咱们爷两个许久没坐下来吃顿便饭,说说话了。”
石小诗笑着道声“是”,在康熙对面坐下,可旋即又觉得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光难得,只可惜来的并不是好大儿本尊。
梁九功卷着袖子把晚膳端上来,不是皇帝惯用的席面,而是很简单的四菜一汤,一品青笋糟鸡,一品酸辣羊肚,一品糖醋樱桃肉,一品虾米火熏白菜,一品清水海兽碗菜。
石小诗一看就乐了,都是下酒菜,看来万岁爷还想跟她碰个杯呢。
“是宁寿宫小厨房做的,朕知道你们都嫌御膳房的饭菜不够可口,”康熙心情很好,“灶上还温着马奶酒,那酒烈性,可以暖身子,最适合这样年节里饮。”
“汗阿玛,过完年,您就要上准噶尔去了,”一杯酒下肚,石小诗体人意儿地说,“虽说在朝上不能说丧气话,但儿臣在心里,您的平安归来可比胜仗重要多了。”
“你小子,还知道这话得避着朝臣关上门说。”康熙心里是很有滋味的,但他不能把这种舒坦劲儿表现得太明显,“不管高士奇他们怎么说,朕还是打算让你来监国,你可不能有妇人之仁,万一朕和你大哥在漠北出了什么事,你得把大清的江山守下去。”
“汗阿玛教训的是。”石小诗弯了弯唇,她当然知道康熙同志此次出征不仅安然无恙凯旋归来,而且还有二十多年能活呢。
“唉,说了吃顿便饭,怎么还是谈到国事上去了。”康熙无声叹气,抿了口酒,夹了块羊肚慢慢嚼着,“天天吃这些山珍海味,怪没意思的,有时候朕也想出宫去,看看百姓吃什么,朕也来一点。”
康老爹说到这儿,石小诗倒是冒出来一个主意。
“上回在南苑,儿臣碰见一个小太监,看他一手极好的驯马本事,就带回到毓庆宫。儿臣又跟他聊了几回,才知道他从前在京城里卖各色饽饽为生,那生意做得特别好,远近十里的百姓都爱吃他做的玉米饽饽……要不回头我让他做一碟子,拿到乾清宫来给您尝尝?”
“好啊。”康熙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父子两你一言我一语,四样小菜也吃了整整一个时辰,自鸣钟幽幽一响,两人从这顿家常谈心中醒过神来,已过酉时了。
“回去吧,”正值壮年的康老爹搁下筷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了苍老的颜色,“朕看得出来,太子妃对你很好,温柔体贴,一定在毓庆宫里布了一桌子饭菜,等你一起守岁吧……保成,这样的人,你要珍惜。”
第67章 节礼
白天还有清朗的意味, 一入夜却下起了雪。
门帘儿一掀开,冷到极致的风扑面而来,目之所及处, 乾清宫广场上已铺成一片混混沌沌的白色, 万寿灯的火光只有星点,眯眼细认, 方能看清丹墀东西两侧被掩住了形貌的社稷江山金殿和铜龟铜鹤。
梁九功听见响动, 从梢间里出来送她, 又夹肩塌腰地叫出两个小太监:“将太子爷送回毓庆宫,要是有半点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石小诗朝梁九功颔首致谢, 又诚恳地道了声:“梁谙达,过年了, 也祝您新春以后, 吉吉利利,万事都如意。”
梁九功眼眶一热。
跟着万岁爷二十余年,太子爷是他看着长大的,净身的人留不了后, 他也不像张鸿绪,没收小太监当干爹的习惯, 便把一腔温存都付给了这个极万千金贵于一身的少年郎。
胤礽早就习惯了梁九功的付出,对于康熙的溺爱, 他偶尔还能给个笑脸, 至于梁九功这样的,或许在他眼中就是当奴才的本分, 根本不值一提。
旁观者清,石小诗看得出来梁九功对胤礽的复杂感情, 倘若没半点真心,谁会放着宫中第一大总管的舒坦位子不坐,成日屁颠屁颠地给你小子当耳报神呢。
“这个你拿上。”梁九功揩去了眼角湿润,将一个珐琅暖手铜炉放到石小诗怀里,又吩咐两个护送的小太监打好油绸伞和气死风甏灯,叮嘱道:“虽然离得近,但路上积了雪,还有早上洒的芝麻秸,太子爷请慢些行走。”
石小诗点点头,含笑着去了。这一路往毓庆宫,夹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各宫各院都关上大门自个儿作乐,雪珠子打在伞面上,一片飒飒作响中,还依稀能听见宁寿宫的爆竹,永和宫的欢声笑语,钟粹宫的细细丝竹,景仁宫的宫女唱起了民间小调。
她回头一望,只有偌大的乾清宫,孤独矗立于漫天飞雪的紫禁之巅,仿佛无数帝王人生的一个缩影,一个断章,一个碎片。
还好走过前星门,那种欢乐祥和的气氛涌了过来。她在廊下给两位乾清宫小太监分别发了粒金瓜子做酬谢的年礼,然后推开毓庆宫的正堂大门。今儿胤礽也难得开恩,让阖宫上下的奴才们放下手上活计,欢聚一堂,大家已经吃过了晚膳,几拨人分坐在地上,玩双陆的、斗蛐蛐的、行酒令的、东家长西家短胡聊的,笑语混着氤氲的酒香,蒸腾出一种极少见的松散惬意。
看见太子爷走进来,大家都笑嘻嘻地撒开手,挨个儿上来请安。
“太子妃呢?”石小诗分完了半荷包金瓜子,在一群人里拉住了于嬷嬷。
“在寝宫等您呢。”于嬷嬷笑得很暧昧,下颌都是圆的。
她闻言,忙丢下手中的荷包,让奴才们哄抢,自己则蹑手蹑脚出了门,顺着廊子走进寝宫。
室内烧得很暖和,角落只点了盏料丝灯,将氛围照得很旖旎。胤礽裹着一张白狐狸皮歪在美人榻上,大概是等得有点久,人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又轻浅。
石小诗生怕吵醒他,这几日大家睡得都不安稳,在这样的时候能有片刻静谧,实属难得。
她静悄悄走到他旁边,驻足欣赏片刻,然后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
胤礽额边的一根发丝随她动作被扬起,如蝴蝶的触须一般,在空中荡了片刻,又落在他那张波澜不惊的眼帘上。大概是有点痒,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眼,然后才睁眼坐起。
“你回来了。”他嗓子里带了点哑。
“回来了,您用过晚膳了吗?”石小诗卷起箭袖,给他倒了杯热茶。
胤礽说申时就吃过了,“但是吃得不多,怕你在乾清宫吃不惯御厨的手艺,又让膳房单独备了一点宵夜。”
他支起身,有些赧然地在她面前扬了扬手,“看出有什么不同么?”
石小诗抓住他的爪子研究了一下,没明白二大爷的意思。手还是她的手,光溜溜的,没多长个金护甲宝石戒子翡翠镯子呀。
“看不出来,”她很诚实地摇头,“似乎圆润了些,算么?”
胤礽有点失望,“不止这些,你瞧瞧我这手背上的红点儿和手指上的划痕。”
石小诗赶紧又研究了一眼,大概看出点头绪来了,胤礽同志的手上有细微的伤口,虽说不是埋汰,但也不是她先前保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
“您上哪去做苦工了么?”她闲闲地猜测,“您不会是在帮我绣那些荷包吧?”
胤礽叹了口气,幽幽地看着她,半晌,将膳桌上的朱漆食盒打开,推到她面前。只见食盒里放了一碟柳叶饺,面皮染了青色的菠菜汁子,上头的柳叶花纹七扭八扭,一看就是新手捏出来的褶子。
“这是……您亲自做的?”石小诗吞吞口水,肉香面香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