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往前头一望,高士奇这个老狐狸精早就看出风向不对,或是从一开始就没指望靠他成功,这时正双手抱臂阖目养神,仿佛这一场闹剧与他无干。
“我……我……”沙穆哈心都不跳了,想要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跳入火坑,周遭都是看戏的,无人愿意拉他一把。
“朕恨不得将你拖出去斩了。”康熙双目欲裂,有人想构陷他的好大儿一事叫他恼火到了极点。
看到事态严重了,高士奇大概是不忍大阿哥阵营折损一员,朝胤褆使了个眼色,两人跳出来左牵右扯,“万岁圣明啊,沙穆哈为人清白,不会做出如此肆意妄为之事,一定是受人蛊惑!如今还在正月里,不宜问斩,且没经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沙穆哈就为了这么一桩小事丢了性命,岂不是寒了忠臣的心呐!”
康老爹也没真想要沙穆哈性命,如果说这是一场他和皇太子共同演出的戏,那么他唱完了白脸,就轮到皇太子唱红脸了。
果然石小诗心有灵犀地站出来,拱手道:“汗阿玛,出征在即,不可大动干戈,您素来仁风笃烈,救现在之兵灾,除当来之苦集,以文德怀柔四方,又何须大开杀戒?儿臣建议留沙穆哈一条性命,免去他礼部尚书的职务,以有能力者取而代之,叫他睁大双眼看看清白之臣应当如何作为,就算他日后身死,也可瞑目。”
第69章 来信
万岁爷要御驾亲征, 端的是整座紫禁城都跟着上紧了发条。
不过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早在康熙二十九年,万岁爷就领着两路将士出古北口。石小诗在詹事府里读过相关记录, 那一仗打得很威风, 炮兵火力强盛,加上噶尔丹部众染天花, 死伤众多, 那噶尔丹为了逃命, 派使臣济隆诈降,奈何他的诡计抵不过康老爹火眼金睛,一路将其赶回了漠北老家。
只可惜康熙他到底年轻气盛, 没有后来伟人“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正确决断,叫噶尔丹这坏东西贼心不死。派往准噶尔的探子回报称, 噶尔丹暗中招兵买马, 致使战乱频仍,石文炳父子就是这个原因,才被康老爹从江南提溜到了草原上清扫流寇。
如此拉拉扯扯,到了康熙三十三年, 草原上好些部落闹得民不聊生,万岁爷约见噶尔丹订立盟约, 未料想使臣惨遭斩首,漠南草原上谣言四起, 平反叛乱迫在眉睫。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尤其是胤褆沉不住气,领着一帮子军功大臣, 总上奏要给噶尔丹好看,再加上有了林兴珠藤甲兵的加持, 皇太子坐镇后方监国的牢靠,在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四九城还沉浸在刚过完年的平和喜悦里,康熙帝已整装待发,祭祀一过,吉日一到,只一声令下,御营黄幄龙纛浩浩汤汤,八旗劲旅又一次踏上征途。
临行前康老爹扣紧石小诗的手,一脸严肃:“朕每日给你写信。”末了又叮嘱了一句,“你得回。”
石小诗笑着颔首:“汗阿玛您放心吧。”
外头静悄悄的,整齐浩大的军士都等着万岁爷一声令下部队开拔,谁能想到明黄的车帘子里,是这么一副父慈子孝的场景呢。
金口玉言果然说到做到,驿使送回来的东西里,给皇太子的信雪花似的往詹事府飘,一日一封甚至好几封,从不间断。
“太子妃呢?”太子监国的第十日,石小诗拿着那张薄纸,一进毓庆宫便问。
侍立在廊下的古庆俯首答道:“在西梢间里看账本呢。”
她信步往西梢间里走,果然见到胤礽独自在明窗下坐着,冬日暖融融的光线从窗花的缝隙里钻过来,将半个身子都照得一片灿烂。
“怎么回来了?”看见她进来,胤礽皱着眉头扔下奏本,“今儿朝上无事发生?”
“没什么新鲜的,再说这些折子都是您批阅的,能有什么错呀。”她谄媚地在他身后站定,顺便给他捏了捏肩头——万岁爷御驾亲征后的部院章奏都是他来处理,可万万不能累坏了这位捉刀代笔的枪手。
胤礽一眼就看穿她这点小心思,反手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她是从詹事府走回来的,张三也不会特意给她塞暖炉,指尖是冰凉的,指腹上还有茧子,这是他这么多年练习书道留下的痕迹。
他欣赏着自己纤细洁白的小手,又比了比她瘦长有力的大手,大概是觉得很好玩,摩挲了一会,自顾自的笑起来。
“笑什么?”她瞥他一眼,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没什么。”胤礽抓了个空,顺手从食盒里拈了个松仁荔枝送到她嘴边。等她吃得心甜意洽,方展开她放在桌上的御信细看。
越往下看,他面色越沉。
石小诗用手背擦了擦唇角,问:“汗阿玛说了什么?”
“他们已兵分两路到达漠南,眼下有传言沙俄要助噶尔丹出兵,不少朝臣都改了主意。”胤礽叹口气道,“你在詹事府应该也听说了吧?”
石小诗说有,“不少大臣惊慌失措的,尤其是那几个文臣,大概是想起了前朝覆灭时的残景吧。”
胤礽“嗯”了声,拉着她在身边坐下,“这也无可厚非,但是要汗阿玛停止进军,班师回朝,多少有些荒谬,他老人家能受这样的折辱?”
石小诗心说人康老爹年轻着呢,正值壮年,宫里老叫他老人家,谁听了不想证明证明自己不坠青云之志呐。
“所以呢?”她眨巴了一下眼睛问。
“伊桑阿已经写信过去了,他力主回师了,把汗阿玛气的够呛。”胤礽抚了抚额头,“汗阿玛问我怎么看。”
康老爹真的很有意思,石小诗观察很久了,他培养接班人的方式是遇事不说话,而是先问问二大爷的意见,如果二大爷的想法正好与康老爹他自己吻合,那么在他心中就会大大的加分。
“我若是汗阿玛,一定不回来。”她嘀咕道,“都走了一半路程了,这时候回来,你也说是折辱。”
胤礽唔了一声,重新取过纸来,想了想,很潇洒地哗哗写下几笔。
石小诗伸脖子去看,只见回信里写着——“汗阿玛祭告天帝宗庙出征,不见贼而返,何以对天下?且大军退,则贼尽锐往西路,西路军不其殆乎?”
“说得好!”石小诗点头,不仅揣摩着康老爹的心思给出了意见,还添了个伊桑阿等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如今兵分两路包抄准噶尔军,他们这一路折返,岂不是叫另一路势单力薄羊入虎口么!
果然回信快马加鞭送到军中,有了好大儿的支持,康熙同志十分得意,独排众议,坚持进击噶尔丹。
又过了十天,驿使回宫,顺便向坐镇后方的太子爷转述了万岁爷在军中发表的豪言壮语——“不奋勇前往逡巡退后,朕必诛之!”
将士们也支持:“万岁爷多豪横呐!手绘阵图,指挥方略!”“万岁爷甚至派人去准噶尔军营外大肆宣扬康熙御驾亲征的消息!”
后来的他老人家忙于打架,给东宫的信来得没那么频繁,不少战事都是石小诗在詹事府听说了,然后在晚膳时分转达给胤礽同志的——“据闻那噶尔丹被汗阿玛的大胆试探吓破了胆子,咱们的人赶到克鲁伦河时,噶尔丹带着他的将士跑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踪迹都没留下,汗阿玛和胤禔亲率一支精锐部队,活活追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只可惜还是叫那兔崽子跑了,没办法,只好通知西路军我阿玛和费扬古,要他们在途中截击噶尔丹……”
“然后呢?”胤礽听得睁圆了双眼,迫不及待催促石小诗快往下说。
“您先让我润润嗓子,”暖阁里太热了,她说得嗓子眼儿冒火,一口喝完了胤礽给她斟的桐城小花,才喘口气接着道,“然后噶尔丹跑了整整五天五夜,一直跑到昭莫多,我阿玛和费扬古就在那儿等着呢,早早埋伏好了,叫噶尔丹的部下全军覆没,死了上万人,最后他只能带着零落散兵往北逃,几乎可以说再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她这么一口气说完,听者想了好一会才回过味儿来,心情当然激动兴奋不已,喃喃道:“可算是大功告成了,汗阿玛这一辈子,没什么能难得住他这样的英雄人物!”
石小诗心说拉倒吧,再过十年的九子夺嫡能叫他愁秃眉毛。
“我寻思着,既然是我阿玛和费扬古大败噶尔丹,那么胤禔在火器营里做的手脚……”她蹙眉问。
“我让张三把图纸和工匠全都换掉了,原先还担心会不会被明珠那个老琉璃蛋发现,如今看来,胤禔、索额图和火器营的人都跟着汗阿玛,应当是没用上,”胤礽琢磨道,“石将军和费扬古带的是林兴珠训练出来的那一支兵,万岁枯藤遁甲,还真是准噶尔骑兵的克星啊。”
“那汗阿玛岂不是就快回来了!”石小诗喜上眉梢,开始掰手指头数数。
“怎么?这监国的位置你坐的不舒服?”胤礽抬起眼帘戏谑地望着她。
“当然啦,”石小诗毫不掩饰内心真实感受,“奏本也太多了,每天都有一屋子的大臣要说话,听得我脑袋发胀,我也不是应付不来,但是如果有的选,还是想躺平摸鱼。”
“躺平……摸鱼……”胤礽发现自己又搞不明白石小诗的奇谈怪论了,他脑中浮现出一副石小诗躺在美人榻上,一手伸进鱼缸里摸着金鱼身上金红色鱼鳞的景象,怎么想都很诡异。他皱起眉头问:“你有这个癖好?”
石小诗摆摆手,“就是打个比方啦,比如看那些写美男子的话本子,就是让我开心又放松的方式。”
她望着被胤礽塞进博古架最底层的那摞话本,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
“美男子有什么好看的。”胤礽心烦意乱地站在她跟前,遮住她往博古架张望的视线,“回到你问汗阿玛何时回宫的问题,打胜仗只是头一步,又不是敌人跑了就结束了,后面还要收拾战场残局,清点折损和伤员,百姓也得休养生息,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汗阿玛这次必定要斩获他首级才能安心,回程路上还要沿路视察工程,五月份能驾还京师就算快了。”
石小诗“啊”了一声,这就意味这她还要给这对父子打三个多月的工。
她猛地从椅子跳起来,愁眉苦脸,“我要去问问钦天监,什么时候能换身。”
胤礽默了默,“你就这么不喜欢?”
石小诗想了想,反问他:“那您喜欢当太子妃么?”
胤礽不说话,一下子踮起脚,把脸抬起来,极近地凑到石小诗脸跟前,近得彼此的鼻息都扑在对方的脸上,叫人想起了上次换身时在波平月上亭中的那个缠绵悱恻的吻。
石小诗双目圆睁,脸颊一红,率先挪开来道:“您别淘气,赶紧给汗阿玛写信吧,有日子没联系了,文书隔绝,他老人家要怪罪了。”
胤礽意犹未尽地叹口气,“我不想写……”
第70章 春和
“这就是您的不是了。”石小诗拉着他坐回案前, “情之最深者,莫如父子,汗阿玛临行前再三叮嘱, 让您务必每封信都回复, 您这会儿闹什么脾气呢。”
“日日写信,事无巨细地汇报, 怪别扭的, 叫大臣们看在眼中, 可能会认为我是个还没断奶的小孩吧,桩桩件件都要得到汗阿玛肯定才能办事,我都没有施展手段的余地了。”胤礽默然片刻, 又说,“再说对我而言, 情之最深者, 也未必是他老人家——”
石小诗嘘声制止他,“您这话同我说说倒罢了,若要汗阿玛听去,他该多伤心呐。”
“我从来对汗阿玛都是依恋膝下, 他习以为常,却忘记我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了。”胤礽将纸笔搁到一边, 低声咕哝。
“这样吧,我来想个法子。”石小诗负手在地心转了几圈, 笑嘻嘻道, “不写便不写,我上仓房去找找, 把您的旧衣物寄送往军中,汗阿玛睹物思人, 说不定比千言万语更有效。”
胤礽瞠目结舌,石小诗那小脑瓜是怎么想出来的刁钻主意!这么做简直比写信还要丢他皇太子的脸面,但是如今他的衣服都在她那儿,只要她想办,根本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就能叫张三办成。
旧衣服送过去了,果真比写信还让康老爹开怀,寄回詹事府的东西与先前相比更是品类繁多,有新鲜的鹿肉野味,有草原人家的小小玩具,有虎皮毯子和蒙古刀,总之康熙在塞外遇到了新鲜事物,都给京中太子寄了一样。
“了不得,你要是汗阿玛的亲生女儿,保管比我这个皇太子更得圣心。”胤礽看着手里做工粗砺的弯刀匕首,无奈地摇了摇头。
时值三月中,春光明媚,自上回石文炳和费扬古在昭莫多大败噶尔丹后,漠北军中还没有什么新进展,要成大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真如胤礽所说,万岁爷并不急着班师回朝,而皇宫中呢,一切也是按部就班地推行着。
上年太和殿修葺工程即将收尾,室内一应装潢陈设是石小诗与诸大臣会同商定,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万岁爷写信回禀后才拿定了最终方案。春闱按照历年旧例推行,高士奇虽然站了大阿哥的队,但经他手头的事总是办的很漂亮,再加上三阿哥胤祉推举孟光祖、陈梦雷等几位文人从旁协助因此将此事主考官交予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郭琇查索额图倒是查的人影都没了,石小诗几次想请他到詹事府中小坐,却回回找不见人,就算亲自上御史台,也是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