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万岁爷不在, 上朝便是走个过场, 不少大阿哥那边的大臣告假,但石小诗并不在意,反正她这监国太子私底下把奏本都扔给了胤礽, 万事只说容后再议便可。趁着大家跪拜的间隙,她眯着眼细细辨认, 那几个至关重要的都在, 于是唤来张三,下朝后把他们叫去詹事府,详谈把胤禟塞去户部救急之事。
胤禟还没到出阁上朝的年纪,一早就从阿哥所出来, 在詹事府里等消息。昨儿太子二哥直白地说了,要他进户部帮衬, 说不震惊是假的,他知道自己那点天赋, 但没想到太子竟会如此相信和器重他。
在廊下转了三十个圈后, 他看见太子二哥带着一帮朝臣慢悠悠走过来了,清风旭日, 整个人更添高级儒雅,胤禟从前觉得太子二哥金贵, 但总让人觉得不怎么可亲,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觉得他的二哥变了,变得有人味多了,兄弟们几个私下讨论过,一致认为是太子妃嫂嫂的功劳。
原来娶嫡福晋竟有这样的好处,简直叫他忍不住期待起自己的大婚了。
一群人走得近了,胤禟上去打个千儿,“太子爷,臣弟来了。”
“好。”石小诗言简意赅地将大臣们往詹事府里引,拉着胤禟道,“各位大人,关于户部缺人一事,我已想出了办法,便是由现任侍郎顶替尚书一职,请九弟入户部帮忙,等汗阿玛回宫再调整人选。”
伊桑阿头一个唱反调:“我看不行!九阿哥胤禟不过年满十三,哪能当得起如此重任,还不如请三阿哥从旁协助呢!”
“胤祉当然很好,只是他手头还担着编书、誊写《神功圣德碑文》等大事,对户部诸般要务也不熟。”石小诗委婉地反驳。
佟国维也站出来:“那四阿哥呢?还有五阿哥、八阿哥,哪个不比九阿哥年长有经验?”
石小诗解释道:“四弟当然也稳妥,只是汗阿玛让四弟往遵化暂安奉殿祭祀先太皇太后,时间上赶不及……皇玛玛身体欠安,五弟又要侍奉左右,至于八弟,他和九弟仅相差一岁半,如今又刚新婚,我这做兄长的这时叨扰他,多过意不去呐。”
她有提拔胤禟的想法,当然早就想到众大臣会反对,这些理由早就想好了,个个冠冕堂皇,叫一干臣工无言以对。
张鹏翮上来拱了拱手:“臣认为此事到底欠妥,朝中能人众多,虽说户部掌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条款众多,需要头脑敏捷之人,倘若九阿哥能力出众倒也罢……”
“诶,张大人说得在理,”石小诗笑着打断他,张鹏翮的话正在点子上,“诸位大人或许对九弟不熟稔,但我向各位打包票,九弟是我众兄弟中最善经营、又有担当之人。”
她拉着胤禟走到中间,朗声问:“今有井径二尺半,不知其深,立三尺木于井上,从木末望水岸,入径一尺,请问井深几何?”[1]
众大臣没想到太子爷现场考算术啊,纷纷眯着眼在脑中细算,却听胤禟大声回答:“四尺半!”
石小诗点点头,继续问:“今有共买鸡,人出九,盈十一,人出六,不足十六。问人数、鸡价各几何?”[2]
胤禟眨了下眼,笑道:“九人,鸡价七十。”
“好!”见还有人议论纷纷,她又问,“胤禟,你可曾读过户部诸项工作之法规?”
胤禟点头说读过。
“那么请九阿哥说说看,禁旅八旗官员的俸饷如何?”这次发问的是伊桑阿。
胤禟稍加思索,答:“顺治十年定,都统年俸银一百四十两,副都统一百三十两,参领一百二十两,佐领一百两,护军校、骁骑校六十两,岁支禄米为每银二两给米一斛,旗员每俸银一两,给米一斛。”[3]
诸位官员齐齐吸气,这会是真的服气了,九阿哥小小年纪竟然对户部法规掌握得如此纯熟,还精通算学之道,不让他去户部发光发热,简直说不过去了。
“到底还是年轻了些,万一遇上大事……”佟国维还在犹豫。
“这样吧,”石小诗拍了拍桌案,“让九阿哥先在户部协理一段时间……为期,一个月,怎么样?倘若一个月过后,各位大人还是觉得不成,那便再更换人选,期间若有损失,东宫一力承担。”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有商有量,连佟国维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众大臣只能说好,众人退下,詹事府里只剩下哥儿俩相望。
“太子二哥。”胤禟泪眼汪汪的,很感动,不仅是为了这个进户部一展才华的机会,更是因为石小诗最后那句东宫全部承担。
“九弟,我相信你。”感情牌打得差不多了,她感觉有点儿牙酸。
不过胤禟这个小老弟果真讲义气,没有辜负石小诗半点期望,一个月的试用期很快就过去了,他几乎吃住都在衙门里,帮衬着那个年逾六十的户部侍郎,将户部各司上上下下梳理一新,前线军粮的运送毫不间断,甚至还从八旗俸饷处里寻出了一大笔冗余的税款,给国库补充了一笔外快,从佟国维到伊桑阿,没人能将“九阿哥不行”说得出口。
仲春好风光,康熙三十五年的日子过得飞快,气温渐升,风也变得更暖,在晴日里咄咄逼人的栀子花香里,太子监国事事顺利,连漠北的战事都跟着一路所向披靡。
五月初三日军中传来了好消息,前线探子侦知了噶尔丹所在,康老爹率领胤禔和胤祐前锋先发,索额图、费扬古、石文炳等诸军张两翼而进。噶尔丹闻知皇上亲率大军而来,惊惧逃遁,而康老爹率轻骑追击。
他这一追,将只剩下残部的噶尔丹追至拖纳阿林,眼看胜券在握,康老爹做出了一个非常令噶尔丹气愤的决定,他老人家只留下费扬古和石文炳这一支藤甲兵军,自个儿则带着大部队上书皇太后,备陈军况,收拾收拾,准备班师回朝了。
这意思不言而喻,就是你噶尔丹就剩下这点虾兵蟹将,犯不上我八旗子弟兴师动众。
果然噶尔丹被气得不轻,当晚就沉不住气,带着部下从拖纳阿林的山沟沟里爬了出来。然而费扬古和石文炳是何等人物,早就埋伏好了,一场瓮中捉鳖,黄幄网城,大兵云屯,漫无涯际,只把所有敌军尽数拿下,这一次噶尔丹输的很惨,三千余名将士均被斩首,其妻子儿女也在阵前被斩杀,噶尔丹自己则选择在账中吞药而尽。
石小诗看军报看得直皱眉,如果他敢上阵拼搏一把,战死沙场,可能还会叫人高看几分,这算什么男人啊,半分血性都没有,连死都死得畏畏缩缩,还连累了老婆孩子。
但站在康老爹的角度看,朔漠总算平定,他老人家心情大好,诸路班师回京,还叫皇太子于六月初九日到京外迎驾。
只不过这一日不仅是捷报发回的日子,更是二大爷的寿辰。石小诗早早就吩咐过,没让大操大办,加上有万岁爷这大捷归来的好消息,自己拿了军报就匆匆往毓庆宫赶。
“我的生辰礼呢?”胤礽翘着腿在明窗下看书,见她掀了竹帘子进来,便立刻笑嘻嘻伸出了手。
石小诗挠了挠头,“那荷包……”
“还真是那个没绣完的玩意?”胤礽不满地嘀咕。
“先送您一份漠北军报吧,”石小诗厚着脸皮坐过去,“噶尔丹死了,汗阿玛下月初九回宫,您高兴不?”
胤礽心情很舒畅,但这种舒畅并不能抵消她没准备生辰礼的失落。他接过军报细看,叹气道:“总算是结束了!我大清又平定了一场叛乱,汗阿玛又了结一桩心事。”
“他老人家对您很满意呢,”石小诗把手上另一张御信递过去,笑嘻嘻邀功道,“我可算是给您挣足了监国太子的颜面,这个当做生辰礼可够么?”
胤礽没搭理她,那御信是康老爹亲笔所写,他匆匆一瞥——“皇太子所问,甚周密而详尽,凡事皆欲明悉之意,正与朕心相同,朕不胜喜悦,朕亦愿尔年龄遐远,子孙亦若尔之如此尽孝,以敬事汝矣。”
他耳朵根儿红起来,朝石小诗道:“汗阿玛说希望我的子孙也能像我这般尽孝,这是在……催生啊。”
石小诗猛地从他身边弹开,摆手道:“你若是肖想这个当生辰礼,我可不答应。”
胤礽有些恼怒,“我在你心里就是成天想着那件事的登徒子么!”他按了按小腹龇牙咧嘴,“我来那个了,肚子疼。”
石小诗几乎快要习惯自己不来大姨妈的生活了,胤礽说到这儿她才突然想起是这日子。她想了想说好,“我想到了一样好东西,您等等,我这就去内务府找,保管您用下去药到病除。”
她一忽儿人就跑出了毓庆宫,一直到月上柳梢头时才回来,跟着她一起进太子妃寝宫的还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恶臭味,叫梳洗过后躺在床上看折子的胤礽大为光火。
“你上恭房去了?”他捏着鼻子瞧她,“没洗手么?”
“不是恭房。”石小诗一脸坏笑地身后食盒里搬出了一个硕大的黄色玩意儿,那东西像个植物的果子,外头有硬壳,长满了三角形刺,当中长长一道裂口,恶臭味便是从那裂口中散发出来的。
春烟秋筠那几个丫头都被臭味儿熏走了,远远地站在廊下张望,她却毫不害臊,将那玩意放在炕桌上,得意洋洋地宣告:“这是榴莲,我从内务府仓房里扒拉出来的,我昨儿看到暹罗的大城王国贡品礼单,才发现了这个好东西,只可惜内务府的那群傻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吃,竟给丢进仓房木箱锁起来了。”
“这东西能吃?”胤礽很诧异。
“不仅能吃,榴莲性热,可以活血散寒,您用了就知道好。”石小诗从案上挑了把匕首,一把扒拉开了皮壳,露出淡黄果肉,霎时间整个寝宫内臭气更甚,简直堪比沤了三天没洗的恭桶。
“你自己吃吧,我走了。”胤礽眼看情况不对,捂着鼻子从床上溜下来,还好业已进入初夏,只穿件单薄的中衣也没觉得多冷,就是小腹里寒痛更重了,坠坠的。
他贴着墙壁准备往屋外走,没料到石小诗已经从榴莲肉上徒手剥下来一块,不容置疑地跨步过来塞进他口中。
第74章 迎驾
胤礽是什么人, 从来都是高洁无双,哪吃过这样腌臜的东西,一瞬间他脸色气得铁青, 狠狠瞪了石小诗一眼, 拎起了空食盒就把头埋进去——这日子真是受够了,就算是心爱之人塞给他的, 他也要立刻吐出来。
只是将满口的果肉赶到舌尖, 他却觉得好像鼻腔中没有那股奇臭无比的味道了, 口中之物细腻而甜蜜,比吃过的任何水果糕点都要滋味丰满。
“怎么样?”石小诗站在灯旁双手抱臂,笑盈盈望着他, “还挺好吃的,对吧?”
他慢吞吞用舌头抿了两下, 最终看在他的太子妃面子上不情不愿地咽下去, 勉强回答:“……还行。”
石小诗拍了拍他肩头,“吃完榴莲,今晚睡觉时肚子就不会痛啦,相信我。”
她很促狭地一笑, 往隔壁太子寝宫走了,空气中远远飘来一句忠告——
“记得擦牙哦。”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去, 皇太子寿辰之后,宫中莫名流传起了吃榴莲的风气——各宫各院的膳房有做成甜碗子的, 有做成糕点的, 有和酥酪茶叶放在一起煮的,宁寿宫的几个嬷嬷竟然还开发出一道名叫榴莲炖鸡的汤品, 皇太后吃下后风寒好了一大半。据说皇太子更厉害,亲自盯着毓庆宫的魏珠公公做了个名叫榴莲酥的点心, 不仅吃起来更加香甜,而且闻上去也毫无臭气。
很快到了六月,初九那日,石小诗按照康熙回程安排,半夜起来吃了个竹轮卷,然后便冒着夜色提前出宫,行至古北口外迎驾。
大道为关,小道为口,古北口“京师锁钥”的称呼不是白叫的。天色渐渐亮起来了,她骑着马走在队列最前面,两边山脉上都是巍峨的石砌长城,这一段窄路仅通一车,蟠龙山和卧虎山两崖壁立,下有深涧,水声隆隆,巨石磊砢。更远处的卧虎山西面脚下还有清河,正值初夏,朔风不停,气温不高,走得近了,能看见水底水草丰沛,远处草木渐黄,而岸边的塞草却得到水汽滋荣,生出一片鲜嫩的浅绿色。
欣欣夏意比凯旋归来的将士更早抵达京城,石小诗下令在此处安营扎寨,自己则牵着马信步走到河边,缓缓地松开绳辔让马饮水。乌敏达经过魏珠小半年的悉心照料,在一众军马中也是难得的高骏挺拔,鬃毛茂密,两耳如同削竹般竖起,圆而黑眸子炯炯有神。
向前远眺,古北口的北边,青山如黛,青天无垠,再远处是山脉的黑影,与长天连成一色青墨,禁卫军来得不多,大家也没怎么说话,静悄悄等候万岁爷御驾的身影。乌敏达抬起头来,用耳朵轻轻地磨蹭主人的臂膊,提醒她或许要等的人就在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天地连接处,一丝明黄乍现于朝阳透明的光带之中,然后烟尘漫天滚滚而来,旌旗猎猎在风中飞舞,马蹄与兵丁的欢声震地。
是万岁爷回来了!所有人都朝着北方齐齐拜下去。
整齐浩大的官兵车马几乎是毫发无伤而归,她看见领头的前锋军和八旗护军围着康老爹奔过来,然后是她阿玛石文炳,身后跟着哥哥富达礼和庆德,以及队伍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骁骑营和藤甲兵,费扬古、索额图和胤祐则率领炮兵炮手和绿营军,最后是胤禔带着他的火器营,想来这趟出门根本没发挥余地,脸上写满了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