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诗很开心,笑容满面地朝康老爹迎上去:“儿臣恭迎汗阿玛回京!儿臣为汗阿玛贺!汗阿玛得偿所愿,自此寰海清晏,兵革永息!”
康老爹心情更好,从马上一跃而下,用力地抱了抱自己的好大儿,嗅着他身上属于京城的夏意:“保成!朕回来了!”
距离紫禁城只剩下不到半日的路程,康老爹倒不急于赶路,为了早早见上好大儿,他已经率领众将士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此刻终得以稍息片刻,一声号令“扎营”,无数将士在河岸开阔处歇下,支起许多大大小小的营帐。
石小诗跟着康熙进了最大的那顶黄幄,众大臣也鱼贯而入,她敏锐地发现索额图黑瘦了不少,这一场战役他始终战战兢兢,跟着康熙打打前锋。
但真正与噶尔丹交战的还是石文炳和费扬古,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两人此回军功卓著,万岁爷必然要奖赏,因此离皇太子最近的位置也为他俩让了出来。
石小诗上回见到她阿玛还是回门的时候,此刻自然十分激动,道了声:“两位将军此番辛苦了。”
解下黄色织金缎镀金叶御用棉甲,康熙惬意地坐在账中喝茶,很感慨:“在昭莫多那会,道路辽远,兼乏水草,石文炳和费扬古全无顾虑,要不是有他们两个,朕还真没信心,能这么快拿下噶尔丹。”他想了想又道,“如此一看,朕十分欣慰给保成选了石家女儿当太子妃,若没有这番机缘,朕竟不知石将军如此有勇有谋,回宫就赏!”
这话说得石文炳和石小诗都很舒心,扛着木琵琶鞘托燧发枪的胤禔却阴恻恻道:“那汗阿玛可莫要忘了林兴珠啊,他虽没上漠北,那藤甲兵可是他训练出来的。”
石小诗根本不在意胤禔的揶揄,她朝康熙拱了拱手道:“儿臣认为大哥说得在理,林兴珠也必然要赏,此战大获全胜,全靠汗阿玛赏罚分明,八旗男儿有您亲率,岂有不胜的道理?”
“皇太子监国谨事惜时,大阿哥率火器营勇猛威风,”康熙长舒口气,按了按两个儿子的肩头:“朕有你们两个相伴左右,大清什么样的坎儿都迈得过去!”
不过这都是场面话,该交办的事情交办结束后,康老爹遣散众人让大家稍事休息,午后再往宫中去,自己则叫住石小诗道:“保成,你随朕上长城走走。”
古北口这段长城大多是前明隆庆年间戚家军修建,随山势升降,蜿蜒曲折,康熙自古北口出入五六回,却是第一次登上最高的望京楼,身边站着他最得意最钟爱的儿子,心情也变得格外舒畅。
“朕三次亲征准噶尔,头一次出古北口时就立下誓言,噶尔丹那奸贼不死,朕便一日不上这望京楼。”康熙威严端正的眉峰透出肆意飞扬的潇洒,“他们说朕穷兵黩武,说朕劳民伤财,朕实在懒得和他们争辩,保成,你看看我大清,如此幅员辽阔,以后他们都会明白的。”
“汗阿玛圣略神威,功在千秋。”石小诗看着康老爹眉宇间那道深深的痕,没再说话。
对这位帝王,她的感情其实很复杂,他在政事上聪明特达、夙兴夜寐,仅她入宫这一年,就熬白了许多头发,代替胤礽跟康老爹相处这么久,要说没半点对父亲的孺慕和心疼,那肯定是假话。可是想到历史上康熙晚年的怠政和放任儿子们夺嫡的凉薄,她又心有戚戚然。
望京楼以南,是星星点点的村庄农舍,沿着长道一路延伸入人烟阜盛的京城,而长城以北,却是一片塞外黄草,山风似刀,云暗远山,蒲花在风中瑟瑟抖动,低伏出一片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柔软自在。
来自群山之巅的北风拂动了河畔骏马的马鬃和木镶铜镀金镂花纹马鞍上的红缨,即使站在最高点,风中依然充盈着沙土和汗水的气息,不同于宫中的沉香麝香龙涎香,这种陌生而野蛮的气味,是人在努力生活和挣扎的味道。
石小诗眼望着远方天际,若有所思。
这是属于大清的土地,是隶属康熙的子民,可将来,却未必会是胤礽的天下。
至于她么,将一生留在高墙之下,海棠垂丝杏花香,又怎能比得上这番自在的塞外风光?
下山自然比上山更轻松,康熙在脑中捋了捋回宫要办的几件事。
早在军中便有暗探向他报告了平妃薨逝与惠妃的所作所为,胤禔此次出征表现平平,惠妃更令他心生失望,六宫掌事权势必要易主,他负着手问身边丰神如玉的太子:“皇额涅说太子妃稳重,朕想着把摄六宫的大权交到她手上,你看怎么样?”
石小诗脚步一顿,明白这是康熙有意在削弱胤禔的势力,但是他口中那个稳重的太子妃是胤礽,好事也基本都是他办的,掌宫权看起来是内务,可这个担子比当一国之储君要重多了,更何况康老爹如今健在,从惠宜德荣到佟佳氏那么多高一辈的宫眷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后宫大权万万轮不到太子妃来掌控,往后换了身,这活计落到她手上,她怕自己会像那个被一张字条夺去性命的温僖贵妃一样,被人玩儿到死都没搞明白。
“太子妃很好,只是儿臣认为,她如今入宫不过一年,年岁尚小,十七岁生辰还没过,难当这等重任。”她直接替自己拒绝了,想来二大爷也会赞同的。
“唔,也是,朕一时冒出这个念头,忘记宫中嫔妃都比太子妃年长这么多,压不住人,反倒惹是生非,是朕思虑欠妥了,”康熙垂眸道,“保成有其他想法吗?”
第75章 变故
半下午的太阳变得暗淡, 不再是直辣辣晒在眼皮子上,石小诗换了口气,“佟佳妃母出身大家, 为人忠厚谦和, 又正当年华,儿臣认为是执掌宫权的最佳人选。”
康熙慢慢点了点头, 没说话。
佟佳氏很好, 是康熙表妹, 更是先孝懿皇后之妹,佟国维中立不沾党争,当初让佟佳氏入宫, 本就存着顺理成章扶为中宫娘娘的想法。
只是已经有三个女人当了他的正妻,很快就撒手人寰了。在孝懿之后, 他甚至同老祖宗和皇玛玛暗暗立下誓言, 以后再不立皇后,可钮祜禄氏仅是贵妃,也没能逃脱先他而去的命运。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 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坊间流传他克妻的命, 他不是不知道,对着那个长了一张更加年轻脸庞的佟佳氏, 他实在不忍心看她走上旁人的老路。
“朕会想一想立佟佳氏为贵妃的事。”康熙松口道。
他们刚走到半山腰,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轰鸣,是夏日里的惊雷, 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古北口的群山上。
石小诗尚未反应过来,康熙却经验老道地看出了祸端, 他抓着她的箭袖喊了声:“坏了,要下大雨了!”
万岁爷话音刚落,天地万物都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夏日苦雨无情地砸向这片关隘,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对于生长在塞外少雨之处的人来说,这样的雨水或许代表一场盛大的秋收,然而此时此刻,更可能预示这一场灾难。
“往烽火台上去!”石小诗大声喊,下意识往最近的一处指了指。
康熙伸手抹把脸,朝周遭张望,然后摇了摇头,“不成,这附近都是元长城,年久失修,万一遇上山石滑坡,你我都要遭殃。”
雨声更大了,如壮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远漠驼铃,如草原牛吼。侍卫都被撂在山脚,一片灰蒙蒙中,他们父子二人孤立无援,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千金之子,此时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大概是印证万岁爷的话有多么灵验,很快,前方不远处一处砖墙就轰隆倒下,碎石夹杂泥水,顺着万仞高崖垂直滚落。
这对他们来说虽不致命,但糟糕的是截断了他们下山的路。
“保成,往上走!”
皇帝的护犊之情此刻尽现,康熙指挥着石小诗往山上爬,她瞬间懂了汗阿玛的意思,扭身拉着他老人家一起走。雨水带泥,将原本就残破不堪的石道浇得湿滑无比,康熙到底不能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比,加上行军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刚爬了几十级台阶,就已经气喘吁吁。
但此处不是能歇息的地方,她半是鼓励半是劝诫地对眉毛胡子都被打湿的万岁爷说:“汗阿玛,您再鼓鼓劲,再爬级几十阶,咱们就安全了。”
安不安全她也不敢打包票,但康熙很给她面子,干脆将身上沉重的棉甲悉数脱下丢走,然后手脚并用地往上走。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到了一处足以遮风避雨的木制哨楼,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康熙用眼神示意她进去。
石小诗一脚踢开哨楼破旧的木门,扶着有些踉跄的万岁爷迈入,这处哨楼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建筑,很小,也荒废许久了,灰尘很呛人,地心有一处架过木柴火烧的痕迹,角落堆了不少树枝稻草,还有几个石墩子,她拾了两个过来,心想还好,不至于让汗阿玛直接坐在地上。
康熙很乐观,饶是见多识广之人,落魄如此,脸上也不见异色,反倒同她说:“咱们就在此处,别乱走了,夏天雨都很快,侍卫们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有他这句,外头雨声再猛,石小诗也觉得心安,于是笑着说是,“没想到我和汗阿玛还能有此等际遇。”
只是衣衫都湿透了,摸遍全身,两人都是身上不带打火石的金贵主儿,点火取暖烘衣服不可能,好在雨虽很大,气温却并没有骤降,以爱新觉罗家的好身板子来说,一时半会并不会被冻坏,她抱了稻草在地心摊开,又脱下自己的披风,绞了绞雨水——若是披风干得快,她还能给康老爹做一个简易的休息沙发呢!
——
胤礽从早上起来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往身边一摸,却空空落落,被褥生凉,春烟笑着走进来说:“太子爷半夜就起身去古北口迎驾了,怕扰了您好梦,连洗漱更衣都是去隔壁的。”
他摸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坐起身来,问:“去了多久了?”
“两个半时辰了。”春烟往铜盆里添了把冷水,天很闷,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这是大雨的先兆。
胤礽“嗯”了一声,两个半时辰,差不多正是从宫中到古北口需要的时间,如果两边都顺利,此刻石小诗应该已经迎上御驾,准备往宫中开营了。
“太子……临走前用早膳了么?”他选了件水粉色宁绸百蝶花单袍披在中衣外头。
“用了两个竹轮卷,”春烟利落敞亮的声腔从屏风那边传过来,“还给您留了半盏子榴莲酥,您可要用么?”
那玩意虽然香甜,叫人吃了一个便欲罢不能,但到底会在口中留有气味。今天是万岁爷回京的日子,他应当上宁寿宫去,和皇玛玛坐在一块等着汗阿玛入宫的喜信儿,身上自然不能带腌臜气息,于是摇头说不必了,“倒碗太平猴魁来给我清口,再捡两块孙尼额芬白糕来。”
春烟低声应是,却行退出去了。于嬷嬷亲自上来替他挽发,他打量镜中那张愈发熟悉的脸颊,吩咐道:“今天汗阿玛回宫,我有点心慌,劳烦您亲自走一趟,往西华门上等消息吧。”
等到了宁寿宫,才发现着急的不止他一个,惠妃破天荒来得格外早,暖阁里皇太后还没起身,她就在外头廊下站着搓手,指关节都要被揉红了。
胤礽朝她敷衍地点点头,心头暗自发笑。
汗阿玛亲征三回,惠妃母头一次这么紧张。嘴上说是挂念万岁爷,实则更担心她的宝贝儿子胤禔,只不过他早就得到了消息,胤禔此次出征毫无建树,只怕后面论功行赏时,惠妃母要大失所望了。
大福晋、三福晋、四福晋在宫外,通常不用晨昏定省,然后是五福晋、七福晋和八福晋三个新媳妇来了,大家脸上都漾着新人的娇羞,站在花园里姐姐长妹妹短了好一会,胤礽是从不参加她们的聊天,抱着双臂站在一旁。
最后不着急的宜妃、德妃、荣妃还有佟佳氏慢悠悠地踩着点儿走进宁寿宫的大门,暖阁里头的嬷嬷们很有眼力见地高声说:“皇太后起了,叫各位主子进呢。”
他和她们坐在殿里吃茶,其实今日也没什么事,不过是等着万岁爷回宫,然后一道儿过去贺喜。
胤礽坐在明窗下,意兴阑珊地听宜妃夸奖五福晋善性儿。起初外头天色稍有晴意,大家一同用过午膳后,却听见自北面传来数声惊雷,然后便有豆大的雨点自高空直直坠落,打在卷棚上,一片噼啪的不祥声响。
他的心猛地揪起来,皇太后脸色也变了,跟着站起身说:“玉瓶,你替我上外头看看,这雨下得有些邪性儿。”
玉瓶姑姑应了,拿起伞往外头走,没过多久却整个人湿漉漉地进来,朝殿内众人说:“外头风大雨大,太后主子说得没错,我竟是头一回见京城这么邪性儿的雨,连伞都不管用,撑起来就被吹歪了。”
她朝门口地上一指,方才还整整齐齐的油伞果然东倒西歪,再也不能用了。
皇太后很紧张:“这雨是从北边来的吧?也不知道保成有没有接上他阿玛,若是过了古北口还好些,路上总有遮风挡雨的地儿,那关外可就一片荒凉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