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达成,散朝后,胤礽自然满意地回了毓庆宫,一切相安无事,只为石小诗生产和监国做准备。而三阿哥府和蒙养斋馆才真正炸了锅,胤祉的轿子刚抬进门槛,孟光祖便头一个迎上来,哭天抢地地哀嚎,“三阿哥啊,不不不,郡王爷啊,咱们真是替您惋惜啊!”
孟光祖此人,说是三阿哥的门人,但其实是自个儿找上门来的,他从前在各省各道做书坊的联络活动,才华平平,奈何能说会道,将蒙养斋馆乃至翰林院不少只知圣贤书的文人哄得团团转。
有几回,胤祉要上外省购书,干脆派他行走一趟。按照清代制度,皇子及其属人离开京师需要批准登记,而门人在地方上行走的话,若无勘合,官府便不能接待,孟光祖倒也神奇,胤祉不便次次给他勘合,他却也能在各省官府间畅通无阻,地方官员们还纷纷为他提供车船马骡的方便。
胤祉看他这张嘴皮子却有本事,干脆收入麾下,替他在外打点,做些不方便张口之事。
此刻孟光祖之语虽大逆不道,却正说进胤祉心坎里,刚得了头衔的诚郡王冷着脸瞥他一眼,“你惋惜什么?”
“那大阿哥是个什么东西,大家心里都有数,您才是那个有金声玉振之文采的,兄弟们本想着,助您修好《明史》,到时候别说郡王,封个亲王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可如今,您同大阿哥一起封为郡王,底下还添了几个贝勒爷,最最关键的是,万岁爷竟同意太子明儿起监国,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他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不是,夺了您的风头么!”
“老孟,你也要留神,”胤祉用食指指着孟光祖的鼻子,“成也这张嘴,败也这张嘴。”
孟光祖讷讷应了声是,很有眼色地为胤祉打起帘子,“您今晚是在蒙养斋馆,还是回郡王府啊?”
胤祉眼前闪现过董鄂氏那张总是不大愉快的脸。他能在外人面前对董鄂氏和颜悦色,不代表私下里也要任她欺负。
“不回郡王府,”他淡声道,“三福晋不是爱叫戏班子听曲么,那就让她听吧,这么想当刀马旦,干脆嫁个武生算了。”
这话里满是怨怼,孟光祖再会说话,也不敢乱接茬了。于是老老实实地将诚郡王引入馆内,细细查看今日《明史》修纂之成果,那斋馆后面就有一处别院,里头还有两三个颇有姿色的女子,据他所知,诚郡王很喜欢夜宿此处,比回府睡觉的次数频繁多了。
这日亦是如常,他一直很有爱新觉罗家刻苦用功的天分,在勤奋公务上亦不落后于皇太子,蒙养斋馆中看书看到子时,才踏进别院,流连至寅时已算养精蓄锐,刚过黎明时分,他便能掐着时辰从两名侍妾的臂弯间爬起身,让随身小厮替他穿戴好朝服。
即便当上郡王,那朝服依然要用石青色的,胤祉低头看着胸前补子上张牙舞爪的团龙,极自嘲地一笑——每个清晨,乾清宫里都站满了乌压压的人,可除了龙椅上的天子,只有一个人能穿明黄。
只不过,今日登上车驾,他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同。他隔着车窗的帘纱问侍从,“路上人怎么这么多,出什么事了?”
那侍从问了一圈,最后跑回来说:“好像是昨儿夜里,十三皇子生母,庶妃章佳氏薨了。”
胤祉一抬眉头,这是康老爹近几年最为宠爱的一个妃嫔,出身不好,但人也年轻,五年里生了两个公主一个皇子,就连小十三也跟着得脸——汗阿玛有意让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辅佐太子,一个沉默稳重,一个活泼侠义,都是治世之能臣,换成他登顶,也要大用这两人。
只不过眼下他却被这铺天满地的景象冲昏了头脑。
“薨了一个庶妃,用得着这么大排场?”胤祉盯着宫门外长长的吊唁队伍,想起了先前自己的姨母,贵人马佳氏病故时,并没有什么动静,汗阿玛开恩,让马贵人用了额涅荣妃仪仗,可即便如此,大家都是照旧过日子,除了额涅真情实感地掉下眼泪来,就连汗阿玛也不过是转头就忘。
那小侍从摇摇头,“据说万岁爷仍在病中,却亲自带着太医去榻前为章佳氏喂药,人断气前,还连夜下旨,封为敏妃。”
“就她?还和我额涅平级了?”胤祉不厚道地嗤笑一声,此刻车驾已进入紫禁城,自景运门往西看,能望见乾清宫巍峨的宫室。
万岁爷来得很迟,双眼是红肿着的,显然痛哭过一场,他摆摆手,将一应事宜全部交给刚上任的监国太子胤礽,自己便扶着额角,往后面暖阁去了。
“不过是个包衣奴才出身的庶妃,也值得他老人家这般伤心?”胤祉不解地望着康熙离去的背影,同站在身边的四阿哥胤禛道。
“三哥,四弟劝您一句慎言。”胤禛眉头一皱,愈发觉得自己的三哥冷漠,“敏妃母是十三弟生母!”
“有什么说不得的?”胤祉不耐烦地嘀咕,“我如今一个郡王爷,看不惯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奴才,更看不惯奴才生出来的小奴才,有何不可?”
“你说什么?”一个属于少年的纤细身段从金柱后面跳出来,对准胤祉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第99章 剃头
那一脚踢得力道很大, 胤祉在武艺上向来不精,吃痛地“哎呦”一声,膝头也跟着一弯, 差点儿就地跪下去。
他满脸怒意地回头一看, 那小少年一身素孝,不是别人, 正是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十三阿哥胤祥, 他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天资高卓,身量也抽得很高,加上一直跟着胤礽胤禛练习骑射, 在营中已有了“神勇”的美名,而这一脚用上十分力道, 寻常人瘦弱些, 足以惨遭骨折。
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遭受此等耻辱,胤祉感觉很恼火,他高声骂了句,“老十三, 你竟敢踢我!我可是你皇兄!”
“皇兄又如何!你竟这么说我额涅,就是汗阿玛来, 我也要踢这一脚!”胤祥攥紧双拳,目眦欲裂, 额头上青筋爆出, 仿佛狰狞的腾蛇,若不是身后有胤禛揽住, 他简直能跳起身再施拳脚。
胤祉直起身来,发现自己的小腿已经不大使得上劲儿了, 连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他恨恨地想,此处人多,倘若真动起手来,他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胤祥。
他不欲再和胤祥说话,视线移向皱紧眉头的胤禛,“老四,汗阿玛总说你是我们当中最公正最守礼的那个,十三弟如此行径,不尊兄长,你就不说句话?”
四阿哥迟疑了下,看看胤祉,又看看胤祥,半晌,很笃定地摇了摇头。
“十三,我们去灵前吧。”此处到底人来人往,已经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大臣站在外头看热闹了,胤禛拍了拍胤祥的后背,示意他回体元殿中。
胤祥终于收回了狠瞪着胤祉的目光,跟着胤禛离开,而胤祉大概也觉得自讨没趣了,拍了拍腿上尘土,一瘸一拐地往宫外走。
当然,这一切都被刚刚从乾清门后走出来的太子爷收入眼底。
其实胤祉先前说敏妃是奴才出身,也不算歪曲事实,敏妃的阿玛硕色为披甲人,堂叔海图拉和马奇兰都是御膳房拜唐阿,是标准的内务府包衣职务。只不过这么多年章佳氏实在温柔淑婉,性行温良,她在万岁爷的心中,自然也超出了出身所带来的桎梏。
情重如山,康熙当然是看重敏妃,葬礼办得十分隆重,不仅不是马贵人那寒酸的落葬能比,就算跟温僖贵妃当日停灵在永寿宫的排场相比,也不遑多让,敏妃薨逝的第三日,万岁夜在朝堂上宣布——皇帝将辍朝九日,服缟一十八日,敏妃在体元殿停灵百日,然后八十人抬金棺出宫,葬于妃园陵寝,除了没埋在皇帝自己的陵园外,这显然已经是贵妃的规格了。
至于祭文,康熙更是没让礼部代笔,自己亲自写下祭文,并宣布自亲王以下,凡有顶戴的满汉文武大臣皆要守丧百日,停止嫁娶作乐二十七天,除了皇太子以外,就连皇太子妃也不能例外。
当然,胤礽出于对胤祥的同袍之情,早早来拜过,便去乾清宫伺候悲痛中的康老爹了。
石小诗是独自前来,她和这位章佳氏说过几回话,虽然不能跟于佟佳贵妃而友情相比,但在这深宫之中,章佳氏已经是极为友善亲切之人。在毓庆宫听闻噩耗,想到两年前她嫁进宫时还言笑晏晏的女子,忍不住掉下泪来,因此就算挺着肚子,她还是换过孝服,走入体元殿拜别。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漫天的白幡,焚香漫地,哀声切切,白纱灯笼高高悬在藻井上,照出底下跪着的人沉痛的脸。
胤祥跪在最前头,与当日温僖贵妃死时十阿哥胤礻我的浑浑噩噩比较,他的伤痛来的更加迅猛,两个不到十岁的妹妹十三公主和十五公主脸哭得皱成一团。他坚毅地一会儿拍拍这个妹妹的头,一会儿帮那个妹妹擦去眼泪,能站在他身后的只有胤禛一人,但欢喜或许可以共享,痛苦,却永远只能由当事人独自承担。
石小诗叹口气,走到灵前上了柱香。
敏妃死去当夜,她已让张三去内务府查过了,她的死亡毫无蹊跷,因为五年生了三个孩子的缘故,底子被掏空了,小月不断,平日除了大宫宴,不怎么出来,直到年前一场伤寒,彻底将她柔弱的身子骨摧毁。
定定地看了眼被烟火笼罩的灵位,她转身,用力抱了抱两个小公主,这是唯一能给的安慰。
她来得还早,便坐在后面烧纸,陆陆续续的,有不少人前来吊唁,就连少见的多罗郡王和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也来磕头,足见章佳氏在宫中人缘着实不差。眼看着宜妃带着九阿哥来了,德妃携着十四阿哥也来了,五阿哥五福晋、七阿哥七福晋、八阿哥八福晋都已到场,最后,便只差诚郡王和董鄂氏的身影。
董鄂氏是风风火火走进来的,带着一脸愤懑的表情,直到看见敏妃棺木,才收敛稍许。
拈过香,石小诗轻声把她叫过来,“你今儿是怎么了?”
董鄂氏从鼻腔里长出口气,“还不是因为老三!他昨儿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把我请进府的小戏儿全都拉出去卖了,也不回家,在他的别院和侍妾厮混一样,当我不知道是么?”
石小诗很愕然,在外只见胤祉对董鄂氏百依百顺,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一回事。
“三阿哥人呢?”石小诗朝体元殿门口张望。
董鄂氏摇了摇头,“今早我本想等他一同进宫,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他人。”
“有事耽搁了?”石小诗觉得不对劲,她曾听二大爷说起,无论前一天晚上在值房熬到多晚,胤祉这么多年早朝就没迟到过。
董鄂氏哼笑一声,一副不可置信地模样。
直到天色渐晚,吊唁的人散去许多后,胤祉才不情不愿地踏进门来。
他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额前光溜溜的,是才剃过鬓角的模样。
胤祥拧起眉头,一把冲上前去拦住,不让他靠近敏妃的棺木,厉声道:“三哥,你若对我有意见,咱们兄弟布库场上比个高低便是,这般冲撞我额涅,太不尊重人了!”
胤祉唇角扯出一个笑,说话都在飘,“小十三,是又如何?”
胤祥气得想哭,“好!好!我这就去告诉汗阿玛!”
“你去啊——”胤祉挺直了腰板,“我如今可是诚郡王,还领着修明史的差事,你去御前告我不敬一个奴才,你看汗阿玛是站在你这边,还是我这边。”
胤祉说这话的底气在于他实在是很了解康老爹,再宠爱一个嫔妃,他也是有限度的,能给的死后哀荣都给了,可如果涉及公务,他老人家绝不会为一己私欲耽误政事。
胤祥毕竟年轻,对万岁爷的心思揣摩得还不够,被这么一激,便梗起脖子说“我这就去”,然后红着一双眼,匆匆往乾清宫奔去。
“你去同十三弟谈谈吧。”角落里,石小诗扭过头,朝张三低低吩咐一句。
张三领了命,快步跟着胤祥走出体元殿,等过了月华门,至无人处,他才现身将胤祥拦了下来。
对于张三此人,胤祥是很眼熟的,他知道这人是东宫最厉害的那个侍从,前两年皇太子还命他教习众皇子射箭弹弓之术,小小的他对张三很有些崇敬之情。
只是怒火当前,他也顾不上什么崇不崇敬了,冷声朝面前那个高大的身影道:“张谙达,烦请让路。”
“十三爷,”张三拱了拱手,“您这样去御前告状,恕奴才直言,是没用的。”
胤祥声调软了一分,“你别拦我,我今天就是要让汗阿玛知道,三哥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三哥了,他竟这样对我额涅!”
张三走上前,用僵硬而温柔的动作拍了拍小小少年的肩膀,“十三爷,不是不能告达天听,只是您现在并无实据,去了只会徒增万岁爷烦恼。”
胤祥没说话,站在原地没动。
“奴才只想同您说一声,方才诚郡王身上有个细节,不知道您是否留意。”张三说。
胤祥摇了摇头,他这一整天伤心得连饭都没吃,更没那个精力去留意胤祉样貌。
张三凑过去,伏在他耳边,细细说了两句。
胤祥点点头,眼中浮出一丝光亮,然后低声道一句谢,便步履沉稳地登上乾清宫前的丹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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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祉大概也没想到,在蒙养斋馆中饱受学子们崇敬眼神的他,竟然还有被宗人府直闯入内,宣告上谕的一天。
众文人议论纷纷,他倒是并不着急,整了整衣袍,慢悠悠地从馆内踱出来。
“诚郡王听旨!”传旨太监拔高了嗓门。
他不卑不亢地跪下去,胤祥那个冲动的模样,他根本不相信,那日往乾清宫告御状,还能真告出个罪名出来!
“敏妃丧未满百日,诚郡王胤祉,并不请上旨,即行剃头,殊属无礼。着收禁宗人府严加议罪。办理王府事务官、王府长史等不行规谏,甚可恶。将伊等锁拿,从重治罪,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