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琇观察他脸色半晌,慢慢道:“您看奏本上的最后一页,这是臣从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隆科多处寻得的一桩案子。”
他耐着性子等胤礽和石小诗看完,才解释道:“去年三月,索府上的小厮钱二被乱箭射杀,索府并未将此案报至衙门,反倒是那钱二的父亲钱瑞进京探亲,在索府上寻不到儿子,才将此事上报,据隆科多所说,此案受索府插手,进展不利,若非钱瑞坚持,或许早早就撂下了。”
胤礽眯着眼,神色冷厉,“他的手都伸到九门提督去了?”
郭琇叹了声:“钱瑞祖上也是跟□□皇帝打过江山的,后代都守在福陵,并非等闲之辈,因此他求到隆科多跟前,九门提督也不敢怠慢,如今刚在城外乱葬岗上寻到钱二尸首,因为身上都是血窟窿,又只得草席裹尸,这么一年过去,那尸首都被老鼠野狗啃咬得所剩无几了……”
“那钱二尸首上,是否有直指索额图的线索?”石小诗点出重点所在。
郭琇说自然是有的,“否则钱瑞也没那个胆子告到衙门上。”
他顿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个细长形状的油纸包,双手捧着递到胤礽眼底。
“这是臣从义庄钱二尸首上取出来的证物,请太子爷过目。”
胤礽接过,打开来查看,只见纸包中是一根碎裂的箭羽,玄中带赤色,即便破损许久,又有些腐烂,但也能看出羽毛极长,不是一般弓箭上的所用之物。
他对这个很熟悉,当下只觉得心凉了一半,“这是黑雕的羽毛,只有皇帝大阅、吉礼、大礼用的鈚箭上才会饰以此等箭羽。”
“是。”郭琇沉声道,“大概是给钱二收拾尸首的人不够细致,虽然箭身被抽走了,但是这样的羽毛落下好几根,都被一同裹进草席埋下。”
事实不言而喻,胤礽闭上眼,额头青筋爆出来,“他往毓庆宫中送那些仪仗卤簿还嫌不够,甚至在自己府中,偷偷用御用等级之物杀人取乐……若是报至汗阿玛跟前,赫舍里全族的脑袋都不够掉!”
“臣认为,那一桩命案已足以打消索额图气焰,”郭琇将箭羽重新收好包起来,“这东西一旦交上去,就不止是掉脑袋这么简单了,说不定连您都会被连累。”
“感谢郭御史提醒,”胤礽垂下眸子,“钱二之死当然不能姑息,烦请您转告隆科多,让衙门尽管去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还不是王子……至于这根证物,我考虑一下,再去回禀汗阿玛。”
郭琇应了声,躬身往门外退去。方走了一半,又吞吞吐吐地回来。
“臣还有一事要说,倒和索额图没关系,”他没等胤礽点头,“我在太医院中,查到康熙十三年,有一味登记过的藏红花药莫名其妙地少了。”
胤礽挑高了眉问:“藏红花?这是做什么用的?”
石小诗却陡然反应过来了,猛地从玫瑰椅上站起来,“你说藏红花,康熙十三年?”
郭琇说是,“臣不便再细说了,后面的事,就请太子妃解释吧。”
他正准备走,石小诗高声叫住:“郭御史可知此药是被谁要走的?”
郭琇摇了摇头,“太久了……太医院的人早被换过一批,只剩下一本档案册子,可那册子也说得不清不楚,臣能查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郭琇走后,石小诗拉着胤礽在明窗前坐下,温声道:“太子爷,您想想,康熙十三年,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郭琇那段话已经让胤礽心中有了猜测,他蹙着眉问:“那年我额涅难产,我出生,这药是否与此事有关?”
“是,”石小诗轻声回答,“藏红花……是落胎药,有人将此药下给了正在待产的皇额涅,您是捡了条命,可皇额涅无故仙去,自然与下药之人脱不了干系,只可惜,郭琇说已经找不到记录了。”
胤礽目眦欲裂,仰天叹道:“是朝中大臣?是延禧宫那拉氏?还是后宫中的某个嫔妃?”
石小诗摇了摇头,“那拉氏的恶行是为了拉拢宫中太监为她办事,说白了,她徒有野心,却没有计谋,而当年下药之人能处理得如此干净,我倒觉得……”
她脑中忽然冒出了温僖贵妃床柜中的字条,和荣妃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可是时间对不上啊,温僖贵妃在康熙十九年方入宫,可先仁孝皇后康熙十三年就故去了,那会她还是个尚在童年的小女孩,不可能有此等行径。而荣妃则不同,她是万岁爷身边陪伴最久的那批老人,还有安嫔、敬嫔,她们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甚至其中一人,很可能就是谋杀皇后的凶手。
人挪来挪去对不上,她低着头掰手指,思绪跑得太远,忽然就被身边一锤定音的胤礽拉回来,“趁着现在汗阿玛还没去南巡,我要将索额图的罪状奏明。”
他举步便往门外走,石小诗忙抱着肚子跟上去,“您打算是只捡其中一样禀告,还是连那箭羽也一并说了?”
胤礽挺了挺腰板,“你夫君,是那种遮遮掩掩的人么?”
第102章 惩罚
石小诗有时候觉得女人怀孕这事真麻烦, 比方说先前胤礽上乾清宫那里去办大事,她就算没办法亲临现场,也能跟着同去, 在隔壁梢间里等着听第一手消息。
可怀孕到了第八个月上, 二大爷说什么也不愿她走来走去了,孕妇难免身上脚上浮肿, 她还算走运, 按摩几回便能消散, 但这自然的现象在二大爷眼中俨然是世上最严重的病症,如今索性连轿辇也不敢让她乘坐,所有外出请安一律告假, 又担心她寂寞无聊,亲自传谕, 让撷芳殿的两个侧室每天跨越半个紫禁城陪太子妃打牌解闷。
所以他说要上乾清宫去, 石小诗就只能老老实实留在毓庆宫等消息,从巳时一直等到申时,方看见胤礽的身影出现在前星门外。
“怎么说?”她不敢走太快,迈着慢悠悠的大步走过来, “万岁爷大发雷霆了吧?”
胤礽看起来心情却挺好,搂着她往廊下走, “外头风大,咱们回屋子里说。”
京城的春天依然凉丝丝的, 太阳从云翳边角斜照在琉璃顶子上, 炕几上的牡丹盆栽抽了新枝,看起来很鲜焕。胤礽午膳也没用, 这会儿饿极了,让春烟上了雪绵豆沙和宋嫂鱼羹来, 一边吃,一边同石小诗说:“我进乾清宫的时候,汗阿玛正在看都察院和九门提督的折子呢,想来我不主动张口,他老人家也一定会知道的。”
石小诗舒出一口气,“也是,此事牵动这么多人,就算郭琇能忍住不报,也会有那些急于立功求进之人。”
胤礽说是,“我当然是恭恭敬敬地把郭琇送来的奏疏和供状呈上去,汗阿玛看了许久都没说话,我也只好屏息凝神,等待上头发话。”
他停下来喝了口汤羹,像说故事似的,吊起了石小诗的胃口,她眨巴着大眼睛问:“然后呢?”
“汗阿玛看至最后一页,登时一手拍落在花梨桌面上,茶盏都被震起来了,你瞅瞅,我这袍子上的水痕,都是被那漾出的茶水溅湿的。”
他撩起自己的牙白便服给她看,石小诗看见衣料上老大一块浅褐色的茶渍,点头道:“汗阿玛真是气坏了。”
“可不是么!”胤礽嘴上很委屈,唇角的笑却出卖了真实想法,“差点儿连我也一起罚了。”
“要是真罚了您,您还能这么惬意地回宫吃鱼羹?”石小诗早就看穿了二大爷的小把戏,“汗阿玛后来又是怎么说的?”
“汗阿玛让我说怎么办。”胤礽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说倘若九门提督查明,钱二确系索额图谋害,那么他不仅滥杀无辜,还擅用御弓御箭,逾越礼制,实为大不敬,罪不可恕,只求汗阿玛看在皇额涅的情面上,饶过赫舍里一族性命。”
石小诗拿着雪绵豆沙的手一抖,“您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是遮掩呐。”
胤礽说当然,“我记得我的太子妃早就跟我说过,东宫最大的底气,本就该是万岁爷嘛。”
石小诗又问:“后来汗阿玛同意了么?”
“应是同意了,”胤礽用完食物,拿干净手帕抹了抹嘴,“他说让我先回来,明儿朝上自然会公布消息的。”
第二天一早,康熙果然公布了对索额图的惩处决定——先拘禁至刑部,后面的事由三司会审,慢慢查证。
这样倒很公平,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中既有索额图的至交,也有明珠的门生,更有郭琇这样不与任何一方牵连,只想办好手上案子的清官,再加上三司会审案子的结果通常都要上达天听,由万岁爷最终拍板决定,因此不必担心有人在其中暗度陈仓公报私仇。
无数人朝皇太子投来复杂的目光,尤其是大阿哥和三阿哥,或许在他们眼中,这意味着太子一派即将完蛋的讯号吧。
不过胤礽倒是很淡定,散朝后呵腰从御前退下,刚迈出殿门,就被匆匆赶出来的梁九功叫住。
他笑着指了指身后抱着朱漆大盘子的小太监,“万岁爷让奴才送过来的,到底昨儿叫茶水弄脏了太子爷的衣袍,万岁爷见您总爱穿那身牙白便服,想来是心爱之物,因此一早就吩咐奴才上库里挑了好些精良布匹,请太子爷务必收下。”
胤礽含笑点头,这样的馈赠没有不笑纳的道理,何况他爱穿那身牙白便服,是因为石小诗称赞过一次,说他穿浅色俊秀,因此只要是在她跟前,望着她那色迷心窍的流连目光,就有些舍不得换下。
不过现在好了,汗阿玛送了这么多牙白的料子,足够他一年四季都做上好几身了。
台阶上的皇太子喜滋滋地同小太监说话,吩咐他把布匹送进毓庆宫仓房,台阶下的众臣工却个个目瞪口呆。
“……还以为索额图一出事,太子爷离倒台就不远了……”
“……是啊,怎么还领了赏赐呢!”
“……我看延禧宫出了那么大的事,三阿哥也没个气候,万岁爷啊,这是只能把所有期望都放在太子爷身上了。”
“……唉,别说了别说了,妄议朝政,这是要掉脑袋的!”
胤礽其实全都听进了耳中,但他并不恼火,这些日子,同汗阿玛的关系更上一层楼,与索额图顺利割席且未伤及自身,这个目的已经达到,其他人怎么想,就随他们吧。
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到毓庆宫,听听腹中两个孩儿的心跳,把今日朝中发生的大事告诉石小诗,然后拉着她的手,请她选一匹最喜欢的料子,重新做一身牙白衣裳。
——
因为万岁爷近年都在为准噶尔诸事伤神,是以从前轰轰烈烈的南巡中断了好几年。今春御驾要巡游江南的消息传开后,先是一群官员屁颠屁颠地往上发奏报问圣躬安和否,再有江宁织造曹寅写信说造好了接驾别墅,就等万岁爷莅临。
康老爹心情格外舒坦,大笔一挥,四月初八,便由三阿哥胤祉骑马率先启程,打点好一路事宜,他老人家自个儿则于四月十五日乘坐游船,沿着运河慢悠悠南下。
胤祉这份先行军的差事可是个肥差!毕竟万岁爷南巡不是小事,天子又爱民,不愿多打扰沿途百姓,禁止地方官向百姓征收花销。于是所有供给要提前筹措,户部要管理牲口饲料,工部要贮藏木炭,光禄寺要准备必要的饮食。
而扈从的调动则交由镇守宫中的监国太子:哪些人跟着万岁爷当侍从和护卫,哪些人同胤祉一起先行,哪些人留在最后维护军械管理御马,光是跟随的衙门扈从官,从内阁学士、翰林院学士、各部尚书、各司郎中、监督、医生、起居注官便有九十余人,这些人还有麾下,是以林林总总,最后踏出午门的队伍极长极大,千余人不在话下。
胤祉出发这日,自然先要道乾清宫向万岁爷和太子爷告别,他骑着从上驷院挑了匹稳当的枣红色骏马,一身石青色大氅,文人气质消磨不少,反而有了一种贝勒爷的油滑。
此去江南,与康熙三十四年那次被派往江南筹措钱款大不相同了,他再不是那个夹在两位兄长间唯唯诺诺的卑微三弟,再不会受人欺凌,他已经拿定主意了,要把上次受到的委屈,都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康熙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叮嘱道:“此去江南,切不可劳民伤财,更不能因为是个贝勒,就颐指气使地对待百姓。”
这话又提了三阿哥如今的“贝勒”身份,颐指气使四个字也很像在指他上回对敏妃和小十三出言不逊之事,胤祉脸上仍是八风不动的神色,抬起头望着上方两团明黄的影子,“儿臣一定谨记汗阿玛教诲!”
然而人一出宫,就不是这么想的了。
江宁知府李尧东听闻先来的人是三贝勒胤祉,心中早就敲起了边鼓。事到如今,他早就后悔了,千不该万不该,他鬼迷了心窍,不该在前年三贝勒来筹措灾银时听信伊桑阿的鬼话,联合那些商户,对他百般刁难。
可如今也没什么办法,在家搓了半个月的脸,写给京城伊桑阿的书信始终没个回音,他思来想去,只能将江宁城中的商户全部请到酒楼中商量对策。
那些商户倒是无所谓,“我当是什么,不就是得罪了一个贝勒爷!那年营生不好,手中就是没钱,我一个做生意的,还能怕他把我的生意摊子翻了去?”
李知府满头大汗,“我家三代为官,不敢得罪天家,请各位爷爷切莫告诉三贝勒,那时是我不叫各位捐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