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商户揶揄他:“既如此,当初干嘛要得罪他呢!”
李知府摇了摇头,无奈地叹口气,“那会大阿哥和皇太子斗得正凶,我哪里想到他一个三阿哥还能有上位的心思呢!尽想着应付过去,朝中总会有法子的……”
“所以,李知府那是故意刁难我?”只听吱呀一声,酒楼厢房中的众人闻声放下酒杯,扭头朝门口望去,一个穿青色暗纹便服的俊秀推门而入,眉梢眼角写着阴鸷,与那年江南春雨中被富户们灌酒灌吐了的三阿哥神态截然不同。
但脸还是那张脸,李尧东咽下口水,小腿肚子发颤地走过去跪下,“臣……啊不,微臣参见三贝勒!”
胤祉哼笑一声,从李尧东身上大步流星地跨过去,长长的衣摆从李尧东脸上划过,李尧东却连一声闷哼都不敢,只是把头咚咚往地上一磕,恨不得以死谢罪。
满堂皆惊,全都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局面,胤祉充耳不闻李尧东的磕头声,他走到桌边,伸手拈了块烧鹅放入口中,赞道:“好鲜嫩入味啊!只可惜上回来江南,我日日陪诸位饮酒娶乐,连个鹅掌鸭信都没吃过。”
第103章 得失
李尧东摸不准这位三贝勒在想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把桌上的一碗卤水鹅掌给这位大人物端过去, “三贝勒, 您请用。”
胤祉斜着眼看他一眼,不可捉摸地歪唇一笑。
李尧东估摸着贝勒爷在京城中吃香的喝辣的, 平日用膳肯定有人伺候, 犯不上自己亲手动筷, 可这鹅掌鸭信,就是得自个儿用手拿着啃才有趣味呐!
他惶惶然,不知道怎么办, 只好从双手捧着送到胤祉眼皮子底下,“三贝勒您别客气, 这鹅掌滋味极好, 您一试便知,倘若喜欢,我再叫人送到您下榻的驿站。”
胤祉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眼中泛起晦暗的光, 良久抬起手来,在众商户的注目下, 那只手不偏不倚,不歪不斜地落在瓷碗边缘, 紧接着就是一声脆裂响声, 瓷碗咣当掉落在地,分裂成许多瓷片, 卤汁洒了满地,那些鹅掌也七零八落地掉在竹编的地板上。
李尧东吓坏了, 下意识跪下去,“三贝勒,微臣从前诸般错处,您……您可千万别记在心上啊!微臣都是受了那伊桑阿的指使,微臣是猪油蒙了心!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犯不上跟我这样的人计较!”
“我可以不计较,”胤祉闲闲地张了口,蹲下身来,手指捏住李尧东的耳朵,“我是觉得,这鹅掌既然真的有李大人说的这般美味,那你也不该浪费,是不是?”
李尧东哪敢反驳,只能跟着点头,下巴上的赘肉一抖一抖的,“是……是……”
胤祉手指在地上点了点,“那就请李大人,将地上的这些都吃干净吧。”
李尧东愕然地抬起头,其实酒楼地板不算脏,掉落在地上的食物,也没沾上多少灰土尘粒,可是这不是能不能吃的问题,是他堂堂一地知府,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折损颜面?
早有小厮拿了干净碗筷塞进李知府手中,贝勒爷的命令不可违,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变通的余地。可胤祉又是一脚,将他手中碗筷踢走,凉声道:“若是李大人不愿用手,趴在地上舔着吃完,我也是很乐意的!”
李尧东不敢再哼唧了,大伙儿脸色都一变,这是丝毫不给人台阶下,那些富商小官们对看一眼,都害怕三贝勒的这股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于是一片呜咽咀嚼声中,有个做绸缎布匹买卖的先开了口:“三爷,您放心,往后只要是您开口,我就是掏空了家底,也会把银子按时送到您手上的。”
于是接下来的人都跟着讷讷应声附和,胤祉满意地打量了一圈周围人的神色,然后极满意地一笑:“下月万岁爷南巡,你们都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吧?”
“明白明白!”望着这会已经鼻涕眼泪一把的李尧东,众人异口同声。
胤祉一抖衣摆,仰着脸,从酒楼信步踱出。
昔日屈辱得报,望着外头江南独有的粉墙黛瓦,与前年的丝雨蒙蒙、竹风习习,绿水环绕、红花绽放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纸醉金迷真是叫人惫懒。
但他不敢懈怠,往驿馆走的路上,他已开始在脑中琢磨如何结交江南一带的官家势力,比如江宁织造曹寅,和万岁爷是打小的交情,他不敢轻易打草惊蛇,可是像遏必隆之子阿灵阿、前广善库司库郎中托合齐之流,如今人都在江南,还有纳兰揆叙,既然知道了他和太子妃之间的那层关系,便可以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听说揆叙曾在杭州这一带的书院里修习,胤祉干脆从马背上下来,让小厮牵马先回驿站,自己则负手在街上随意行走。
路边有一家茶楼,吆喝声极高,他看见茶水牌上还有京城里时兴的糕点,便走进去要了一碟酒鬼花生,一碟御膳豆黄,一壶碧螺春,坐在二楼临街的桌边,此处是个大转角,市口儿极好,天南地北的来往行人都能尽收入眼底。
他刚喝完一杯茶,便听见楼下有两个小吏在买炒货,“孟光祖”“太子爷”几个字眼蹦进耳中,胤祉一凝神,干脆凑到窗边细听。
其中一个小吏道:“……我说这叫什么来着,拔出萝卜带出泥!索额图锒铛入狱,我看赫舍里家是要完蛋了,就是不知东宫会不会换人罢了。”
“哪儿能呢!”另一个小吏说,“万岁爷已经出宫了,可留下来监国的是太子,他若是在这档口上做些什么,万岁他老人家再神通广大,也是鞭长莫及。”
胤祉眉头一皱,他记得汗阿玛摆驾出宫的日子分明是五天以后,怎么他没听到任何消息,就提前出发了呢?
“哟瞧不出你还会说成语呢!”前头的小吏说,“不过你听说没有,索额图在大理寺供出了不少人啊,我看朝中要有大变动了!”
“啊?就你刚才说的那个孟光祖?”
“小声点儿!”店家将蟹黄瓜子递过来,两个小吏离开茶楼,走远了。
楼上的胤祉已经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孟光祖出事了,难怪没人给远在江南的他传口信。
可孟光祖和索额图又是什么时候牵上头的呢?他往桌上丢了几个铜板,神色匆匆赶回驿站。
“京中可有什么消息?”他问蒙养斋馆中唯一一个跟来的陈梦雷。
陈梦雷躲闪了一下,将案头一叠邸报递过去,“孟光祖锒铛入狱,您刚出驿馆,消息就送过来了。”
胤祉匆匆一看,原来康熙三十五年延禧宫出事后,他曾想法子将让孟光祖替他去巴结巴结那些曾经的大阿哥党,然而朝中惯例,给明珠送了礼的,少不得也得给索额图送上一份,大概是孟光祖害怕得罪太子,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竟以他三阿哥的名义,向索额图之子格尔芬送了两箱黄金。
格尔芬此人资质平平,京中留不下,只能上山东去任七品武官,但他到底背靠他老子索额图,为人又傻又阔气,山东又远离皇子脚下,当场就很讲义气地收下黄金,请孟光祖在泰山脚下大吃大喝了三天,还回赠了战马和银两。
只是按照大清规制,亲王阿哥们和地方外任官员互赠礼品,官员必须奏报户部备案,孟光祖倒是玩得快活,可胤祉根本不知道这桩故事,格尔芬显然只告诉了索额图,没往户部声张。
他叉着腰,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我就知道这混球,败就败在他那张嘴上,还把我也给牵扯进来了!”
陈梦雷吸一口凉气,“您看,万岁爷会如何治罪呢?”
胤祉咬了下牙根,“最好斩首,孟光祖知道的太多了,让他下狱,只怕还会抖露出更多。”
陈梦雷不敢再说了,他哆哆嗦嗦地退出房间。
在蒙养斋馆,孟光祖一直欺压他们不假,可他这次出事,陈梦雷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本想着以孟光祖从前那得脸的势头,三爷一定会想办法将孟光祖救出来,至少也会看在昔日卖力的情面上,替他求情免去皮肉之苦,没料到这个外表看起来玉树临风的文弱皇子竟然有一副如此歹毒的心肠,一旦手下人不能再为他所用,结局只剩下死路一条。
他觉得,自己一腔才学,真的是投错主子了。
——
日子到跟前了,不知道是两个小崽子觉得她肚子里太过舒适还是怎样,一点儿要生产的意思都没有。
二大爷又上詹事府批他堆成山的折子去了,在他的再三嘱咐下,石小诗如今每天唯一的运动量就是在毓庆宫里溜达上几圈。如今所有人都在为小皇孙和小格格的到来而喜气洋洋,房中陈设全都用软垫包得严严实实,两个黄花梨木的小摇床摆在拔步床边上,用作尿布尿垫的纱布垫足足垒到了一人多高。
为了让爱妻不走上皇额涅的老路,太医院有一半人都被二大爷请到梢间坐着,仓房被翻了个底朝天,成箱的药已经堆在茶房里,万岁爷临行前,赏下最好的灵芝和吊命的人参,石小诗托着下巴拨弄了两下那堆药材,诚恳地祈求自己千万不要用上。
“主子,算我求求您,别再到处乱走了!万一突然发动了怎么办!”春烟找了几间屋子才发现自家主子,她一脸焦灼地走过来,掺着石小诗就想回寝宫。
“没事儿!”石小诗对自己的身体很有把握,“我敢说,不是今天。”
“哦——”春烟委屈巴巴地搂住石小诗的胳膊,“可要是被二大爷……啊不是,太子爷知道……”
她捂住了嘴,一脸惊恐地看着石小诗,“我听您说多了,不小心用错了称呼。”
石小诗刮了刮春烟小姑娘的鼻子,“再让我溜达一会,我保证不告诉他。”
“好吧,”春烟无奈应下,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白色的玉佩来,“不过我方才开柜子,发现了这个,仓房登记的小六儿说认不得是什么玉石,您看看,这好像是十爷昔日赠予太子爷之物吧?”
石小诗凝眉一看,那玉佩造型质朴,虎头虎脑的,乐了,“还真是!有一次太子爷带他们几个打布库,十阿哥非要送给他来着,八成是后来换衣服时丢到哪个柜子里了。”
春烟抿唇一笑,“太子爷连这个都跟您说呐。”
石小诗心说那可是十阿哥送给你主子我的,我能记不清么!
她掂了掂手中的虎佩,“放在寝宫里吧,给小皇孙戴挺合适的。”
春烟说好,当晚就放在了拔步床旁边的高几上。
只是这一夜,可怜的监国皇太子又被迫在詹事府里通宵。胤礽心里挂念着快要生产的太子妃,即便就隔了两道宫墙,这一整夜还是派张三回来看了五六回。
春烟揉着眼起来开门:“主子早就歇下了,这会睡得正香呢,放心吧,主子说没感觉,今夜发动不了的,请太子爷放心吧!”
张三点头,将春烟的话原封不动带回了詹事府,可是一进衙门里,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之处。
方才还一脸严肃坐在案后批折子的皇太子,此刻却趴在桌上睡着了,一手挠着脸颊,一手还诡异地摸着平平坦坦的腹部,口中喃喃道:“……二大爷……我想吃炸鸡火锅麻辣烫……”
第104章 龙凤
“太子爷?”张三压着嗓子叫了一句。
仍在睡梦中的皇太子毫无反应。
张三四处扭头看看, 幸好臣工们早都出宫回府去了,侍从太监都站在外头廊子底下,周遭无人, 于是他试探着问, “太子……妃?”
“啊?”石小诗耳廓一动,抬起头来。
她努力认了认眼前人, “张三?”然后下意识地往肚子上一摸, 瞬间站起身睁大双眼, “我……又换啦?”
“是的,太子妃主子。”张三苦笑不得地说,“奴才估摸着, 这会躺在太子妃寝宫床上待产的……是太子爷。”
石小诗摸了下心口,跌坐回椅子上, “还好我今晚没动静, 不行,我放心不下,还是回毓庆宫吧……”
“可是万岁爷说了,您手上的这些折子, 必须在天亮前批完送给信使。”张三也很无奈,不过他答应过太子, 如过两位主子换身,他就要帮助太子妃不露出马脚。
石小诗盯着案上的奏章直叹气, 二大爷也太倒霉了, 这监国的重任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了的,难怪接康老爹班的四大爷以肝帝闻名呢, 不通宵,哪里能干得完这么多活啊!
她不情不愿地翻开面前的题本, 提起笔沾了沾墨——二大爷就自求多福吧,至少他今晚还能睡个整觉,而她呢,恐怕连枕头边边都碰不上了。
先前来诊脉的太医的确讲过今夜没到时候的话,可那经验丰富的稳婆也说了——生孩子这事可不是那些臭男人能说得准的,万一产妇有急剧的身心变化,随时都有可能发动。
而躺在拔步床上的胤礽,就正好撞上了这个假设。
他分明记得刚才还在詹事府中看折子,怎地忽然就眼前一黑脑袋发沉,勉力睁开眼来,只见衣服高高隆起,仿佛肚子上顶了个特别大的球,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经历了这么多次换身,胤礽同志还是很镇定的,他支起上半身,斜斜靠在床头,仔细四处观察——很确定,他这是又一次成为太子妃,还是快要生产的太子妃了。
当个孕妇可真不容易啊,腰身沉得要命,胸前也在发胀,他双手覆盖上肚皮,猛地感受到腹腔中有个小小的拳头划过,似乎隔着一层血肉,与他掌心贴合。
胤礽心头没由来地柔软了一瞬,他在额涅腹中时,也曾与她这般亲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