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禁宗人府?
五个字灌入耳中,胤祉感觉浑身血液疾速充上脚底,他不信,胤祥一句话,怎能将他定下罪名!
他向前爬去,一把夺回传旨太监手中金黄的卷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
剃头,是了,那夜他被侍妾灌多了酒,剃去了鬓角青绒绒的发茬。
他喉头迸发出一声苦笑,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鬓角,蚊讷似的哼出一句,“儿臣……儿臣接旨。”
第100章 消息
有了万岁爷的旨意在跟前, 胤祉的处罚决定很快就从宗人府里传出来了。
康熙对这个儿子总是不大放在心上,就连荣妃,这几年也极少召唤伺寝。胤祉事发后, 有人看见荣妃在初春的寒夜里, 亲自上乾清宫来,在明窗下跪了一夜。
可万岁爷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 第二日早朝上, 当场宣布:“剥夺胤祉郡王爵位, 降为贝勒,三阿哥府上自长史以下官员也要跟着受惩罚,有的被谪降, 有的被贬黜,视所犯过错决定。”
不过荣妃的恳求大概还是起到了些许效果, 胤祉依然能主持修《明史》, 南巡的随同阿哥也没换人。
当夜,胤祉拖着憔悴的步伐,从宗人府的大门中走出来,身上衣衫又脏又破, 再看不出它华贵的原貌,腿上被胤祥踢过的那一脚也在隐隐作痛, 走路都不大利索。
小侍从看见他身影,连忙自马车车辕上跳下, 殷切地上来扶住, “三爷,瞧您这手凉的, 快上车暖暖!哎呦呦,您可吃大苦头了!”
“是谁叫你来接我的?”坐上车, 胤祉斜觑了小侍从一眼,伸手摸了把脸上雪珠化成的水,“三福晋?”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疑问很好笑,他闷哼一声,喃喃道:“不对,肯定不会是她。”
小侍从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您接了圣旨后,三福晋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了,今儿派奴才来宗人府的,是高士奇高大人。”
胤祉眼色一动。
高士奇曾是明珠门生,去年还在朝中亮明了自己大阿哥党的身份。如今胤禔是再没有夺嫡的可能了,明珠也跟着销声匿迹下去,这高士奇想另靠墙头,也不算奇怪。
“高大人眼下在哪儿?”他掀开帘子问。
小侍从说:“高大人说就知道您要见他,他现在就在蒙养斋馆内等您呢。”
他说好,自己也不愿回三阿哥府更衣,想到那刚挂上去的“诚郡王府”牌匾又被生生撤了下去,心中少不得泛起苦海。
高士奇果然等在斋馆中,穿了一身颜色乌沉的披风兜帽,将自己身影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他踩着寥落的灯火走进去,凉声道:“高大人这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看来跟我相见,很叫您觉得不适啊。”
高士奇不欲跟他逞口头之快,虚虚地躬身作揖道:“臣想与三爷您结盟的心很诚,外头人都认为臣还是大阿哥党,实则臣却可以同三爷暗度陈仓,这样对您也是百利而无一害,不是么?”
胤祉没说话,他对高士奇的投诚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实际上,大阿哥倒台后,他确实有将胤禔一党势力纳入麾下的想法,但是这样主动找上门来的,他却很抱有半信半疑的态度。
“请高大人稍候片刻,”胤祉朝他颔首,伸开双臂展示了身上的褴褛,“我去侍妾房中换件衣裳再来。”
高士奇说好,他带着重重揣测回到后院,再回到斋馆中来时,却看见高士奇身边站了个人。
“我早该想到的,”胤祉低头理了理箭袖,“整个蒙养斋馆只有你,能八面玲珑到请的动高大人大驾光临。”
孟光祖咧着嘴哈哈一笑,“三爷抬举我了,奴才能进蒙养斋馆混上个一官半职,多有赖于您的提携,您今儿落难,奴才当然要尽心尽力,为三爷分忧。”
夜色深沉,蒙养斋馆的明间里灯光昏黄,在墙上投射出三团清晰的人影,渐渐晕做一团。
胤祉苦笑,“既然高大人亲自登门,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人人都说我皇三子,养着文人清客吟风弄月,可目睹了大哥种种,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来!”
当日在江南筹措赈灾款项的回忆冲入脑海,连声调都高了起来,“我就是要争,都是人,有什么比不得,凭什么老二他生来就能做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我们兄弟却只能为俯首在下的奴才?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高士奇叹了口气,何曾相似啊!从十年前他在明珠府上头一次见到那个不愿服输的大阿哥开始,到现在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三阿哥,帝王之路就是如此,是一条充满了觊觎,充满了不甘的道路。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答应了孟光祖的请求——这不仅仅是被他送到府中的两箱黄金所驱使,为官这么多年,他高相爷早对这些金钱敬谢不敏了。让他点头投入三阿哥麾下的就是这团不甘的怒火,这团在那拉氏眼中,在胤禔眼中熊熊燃烧过的怒火。
“既如此,臣就为您理一理王道一途,”高士奇抿了口茶道,“想让万岁爷将大权交在您手上,归根结底便在于驭人,而要驭人,便得以文武之道攻心,您如今掌了《明史》修撰工程,固然是一桩大事,但只在文上用力,便如瘸了一条腿,是走不远的。”
他长叹一口气,“先前我也是这么劝大阿哥的,他的长处在于武。”
胤祉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得想办法取得兵权,如果明面上得不到,就从暗中使力,”高士奇睁大了眸子,“入了军中,往后的路子就宽了,不再是个只管文道的皇子。到底有了兵权,能领兵打仗,才是底气儿,臣说句不好听的,历来夺嫡,谁也不是单靠阴谋诡计就成事的。”
胤祉牵唇哼笑,“看来在高相爷眼中,我到底还是个阴谋诡计之徒。”
高士奇淡淡摇头,道了句,“臣并无此意。”
孟光祖挥着手打圆场,“高相爷必然是嘴瓢了,若说使用阴谋诡计,谁能比得上延禧宫那位呢!”
见两人都没反驳,他搓了搓手,接着说:“奴才觉得啊,咱们蒙养斋馆除了文人,还要养一批死士,能为三爷最后关头出力气的,奴才还在全国各省联络活动,倒是可以疏通不少朝中后起之秀,不如四川巡抚年羹尧、江西巡抚佟国勷之流,地方上能有更多的人支持咱们三爷,那可不比孤零零在毓庆宫里讨好万岁爷的皇太子去强多啦?”
“明相呢?”胤祉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转向高士奇,“他手上还有些军功大臣的关系,倘若能有助力,我必不会薄待。”
高士奇顿了下,“明相许是没想法了,那拉氏事发后,他大约是害怕那拉氏供出什么话来,那些大逆不道之语,可能会牵连他九族,是以整日在庭院中摆弄闲花野草,连带他家的大公子一起,不愿再入这趟夺嫡的浑水。”
胤祉不阴不阳地抬手一拱,“还请高相爷替我递上名帖,再试一回。”
话说到这儿,高士奇只能应下来。那厢孟光祖脑瓜子一转,倒想起了一个人来。
“明相爷家里是不是有个叫揆叙的二爷?”孟光祖嘬着牙花子问。
“是,如今在粘杆处任统领,已是一等侍卫了。”胤祉对宫中的世家子弟都很门儿清。
“我先前在江南走动,倒是听说过一桩往事。”孟光祖冷笑一声,“纳兰二爷曾与太子妃一同求学,对尚是石家二姑娘的太子妃十分倾慕,日日带着礼物送上门去,整个杭州城都知道,还以为这两人回了京城,自然是要比翼双飞的。”
胤祉挑高了一侧眉头,“我那太子妃嫂嫂和揆叙竟还有这段渊源?”
孟光祖说是,“咱们是否可以做些文章,将揆叙拢过来,那粘杆处的一干精兵,岂不是也能为三爷所用?”
这番话说得高士奇也连连点头,胤祉想了想,此事便交由孟光祖去办。
当前最要紧的,圣驾南巡就在四月,先前万岁爷已在朝堂上宣布由他陪同下江南,就算被削成了贝勒,万岁爷也没改口南巡更为他人,这是个好机会。胤祉决定,从现在起到四月,绝不惹一丝是非。
——
三月底连下了两三日春雨,待放了晴,天气立刻便暖了起来,满宫的枯木枝头重新染上鲜嫩的柔绿色,宫墙柳上飞来一对黄鹂鸟儿,站在黄琉璃顶上帮对方梳理身上的羽毛。
天光正好,温风如酒,是正中午的时光,胤礽从文华殿讲经回来,推开前星门一看,就看见石小诗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偏襟袍子,除了高高挺起的腹部,身段还是那么婀娜窈窕,她双手扶腰,站在廊下看淡月疏星两个小丫头打树上的新虫,颊如花光,比窗内炕桌上那盆芍药还鲜妍明媚。
“就快足月了,你也小心些,”胤礽走过去揽住石小诗的腰,“今日太医来诊过平安脉了么?”
“来过了,”石小诗撇了撇嘴,冲二大爷做了个鬼脸,“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胤礽脸色大变,“什么坏消息,太医诊出什么来了?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石小诗逗他逗得很开心,戏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默认你选坏消息了哦……”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太医说……有个女孩儿。”
胤礽松了口气来,“我当是什么!这一个女孩儿,往后就是我捧在手心的大清长公主,至于皇太孙嘛,咱们再努力便是了,你可千万不要为此难过。”
石小诗噗嗤一笑,“那我就说好消息了。”
胤礽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除了有个女孩儿,还有个男孩儿。”她盯着胤礽还没反应过来的面容,“太医还说了,肚子这么大,是因为怀了两个……咱们要有对龙凤胎了!”
第101章 罪状
胤礽终于反应过来了, 英气勃发的眉眼舒展开,又喜滋滋地睁大:“那我岂不是头一回就儿女双全了?”
“话是这么说来着,”石小诗有些担心地摸了摸肚皮, “就是这么大的肚子, 生孩子的时候,得受多大罪啊, 我害怕……”
胤礽笑道:“别怕, 我这就去禀报汗阿玛, 让阖宫上下最好的太医和稳婆来接生,你身子向来好,一定会……一定会顺顺当当的!”
石小诗搡了他一把, “你们男人啊,永远体会不到女儿家生产的辛苦。”
不过也不是毫无机会,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钦天监上回是个这么说法,换身如今不再受五星连珠影响了,一旦磁场发生波动,你我之间, 还是有互换的可能的……”
胤礽脸色一变,双手交叉抱到胸前, 炸了猫的猫咪一样,“你想做什么?不会是想要我帮你生孩子吧?我可是个爷们儿!”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石小诗笑得贼头贼脑, 戳一戳二大爷牌大猫咪的肚皮,“我好久都没感受过八块腹肌了……”
“今晚让你摸个够, ”胤礽顺手把她搂进怀里,“这不是太医说你月份大了, 不能轻举妄动,怕伤着孩子么。”
“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石小诗听着某人咚咚的心跳,“我好久都没有骑马射箭,出宫溜达了,甚至连在这毓庆宫里晃悠几圈于嬷嬷都会大惊小怪……”
“等孩子生下来,你想去哪儿,我都绝不阻拦,还会陪你一起,”胤礽隔着那藕荷色的单袍,轻轻抚摸她腰上的酒窝,“你说好不好?”
“皇太子殿下不可以骗人的哦。”石小诗闷头闷脑地点了点头。
小夫妻两你侬我侬地温存了一会,忽然听见外头张三来报:“太子爷,太子妃主子,郭琇郭御史求见,在外头等着呢。”
这是索额图的罪证有眉目了,胤礽收敛神色,连声道:“快请!”
郭琇是知道太子爷不叫太子妃避讳公务的,因此走进毓庆宫东暖阁时,看见太子妃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倒也没觉得惊讶。
他是散了朝后过来的,还穿着石青的官袍,补子上的孔雀正欲展翅高飞。一弯腰打千儿,那孔雀也跟着佝偻起来,“奴才郭琇见过两位主子!”
“快请起吧。”胤礽不大讲究这些礼节,请他到对面椅子上坐下。
郭琇也没犹豫,直接将手中奏本递上去,“请太子爷过目。”
胤礽接过来查看,起先倒还平静,渐渐眉心锁起来,锁成了几道无奈的沟渠。
暖阁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纸页从手中翻过的哗啦声响,石小诗并不急着等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能拿得上台面的体面事。郭琇也屏息静气地站在椅子跟前,他不敢坐下,即便这位太子爷的品行无可指摘,可那到底是他亲叔姥爷,是太子一派在朝中立足的最大底气。
“索额图,历任国史院大学士、保和殿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看在我额涅的面子上,汗阿玛把能给他的都给他了,要论朝中权臣,无人能与之匹敌,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做出这么多越俎代庖之事。”胤礽放下奏本,深深叹了口气。
作为局外人,郭琇自然看得明白,可他并不敢说出口,抬眼往前一看,太子爷神色不佳,倒是太子妃老神在在地说:“我觉得索额图是想扶你上位,当个任他摆布的傀儡。”
但胤礽早就不是那个无依无靠、软弱无能的小孩子了,如果说以前有人告诉他索额图的真实目的,他或许还会嗤之以鼻,可如今证据就摆在他面前,而石小诗也终于挑破了他心中那个虚幻的泡沫——比起在意他这个自幼失恃的皇太子,他更想要的是身为摄政大臣霸权天下的无上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