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窗棂上,只听得里间的鸣幽哼唧了一声。
石小诗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掀帘子一看,鸣幽含着手指又睡熟了,倒是弘晏睁大了眼睛望过来,不知道听了多久的模样。
“小鬼头,人小鬼大,长大后一定比你阿玛心眼多!”石小诗将弘晏抱出来,放到二大爷膝盖上,“既然想听阿玛额涅说话,那就正大光明地听嘛。”
胤礽摸了摸鼻子,声腔柔软下来,“他才两个多月……”
“他和鸣幽才两个多月,所以,咱们更应该为了孩子寻求真相,”石小诗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孩子们应该成长于一个平静安乐的环境,而不是生活在充斥着血腥味的夺嫡之争中。”
胤礽神色冷冽起来,他将弘晏放进石小诗怀中,站起身。
“我去找汗阿玛,猜测终究是猜测,只有汗阿玛出面,我才能想办法彻查往事。”拨开重重迷雾,困扰许久的谜团终于找了破解的办法,他往寝宫门外走去,清晰深刻的五官在灯光的映照下,跳脱出一种为人夫为人父的昂然姿态。
第110章 动摇
月色如水, 胤礽整了整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迈上乾清门前的白玉丹陛。
这会儿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但他知道, 汗阿玛还未入睡。许是过了中年,这个夏天汗阿玛的身子总是不大康健, 再加上钟粹宫那边夜夜笙歌, 荣妃索要频繁, 白日更觉困顿。
康熙从不是个在政务上懈怠的人,因此叫“去”的日子里,乾清宫案上的奏章也得熬夜加班加点地清掉。
梁九功正在廊下鹄立, 见他拎着一盏孤灯迈过来,很诧异, 忙上前遥遥拱手道:“太子爷, 您这么大晚上的,也睡不着吗?”
“是啊,”胤礽脸上展开一个苦涩的笑,“汗阿玛勤政, 梁谙达也得陪着,真是辛苦。”
“奴才没什么的, ”梁九功垂下眼,“不过是身体上疲乏些, 不像万岁爷日理万机, 伤神动气。”
屋内的康熙听见外面说话,唤了声:“是保成么?进来吧。”
胤礽朗声说是, 拍一拍梁九功肩头,撩起袍角便往暖阁里走。
“太子爷。”到底是看着胤礽长大的老太监, 梁九功忽然心有所感,望着胤礽的背影,轻轻叫了一句。
“怎么了?”胤礽转过脸,灯火摇曳下金玉一样的眉眼,定定望着他。
梁九功嚅动嘴唇,低声道:“万岁爷心情烦闷……您心里的话,悠着些说。”
胤礽愣了下,低声道好。
虽是初秋,没到烧地龙的时候,康老爹已经换上了秋日的夹衣,香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将整间暖阁照得一片光明,只是在这种无所遁形的光亮下,坐在龙椅明黄色的软垫中间的万岁爷眉间,显出一种近乎日暮的气象来。
“保成,现在什么时辰了?”康熙指了指长桌边的直背椅子,示意他坐下。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该早朝了,”胤礽没急着坐,先给康老爹添了盏茶,“儿臣昨天去大理寺见索额图了。”
“朕知道,”康熙靠着椅背,长长叹息,“告个别也好,往后就别再去了。”
“是,”胤礽沉声回答,“只是索额图同儿臣提了桩二十多年的旧案,儿臣想跟汗阿玛问个明白。”
康熙默然片刻,良久发问:“可是你额涅的事?”
“您果然知道,”胤礽戚戚道,“汗阿玛,这宫中就没什么能瞒得过您……儿子,儿子很惶恐。”
康熙抬眼打量他,似乎在揣摩胤礽到底知道多少。
“你惶恐什么?保成,你是大清皇太子,有朕在,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
胤礽摇了摇头,“可您如今还是这么宠信钟粹宫那位……”
这话算是挑明了,到底没有真凭实据,胤礽掀起眼帘,看向康老爹神色——果然,叫他和石小诗猜对了!
康熙低着头,掌心攥起,神色黯淡,“是,康熙十三年你出生那夜,朕手下有人来报,安嫔从太医院偷取了一味药,让敬嫔去坤宁宫探望时放在你额涅的汤羹中,朕还当是钮祜禄氏想让你额涅一病不起,好坐上中宫之位,并不会谋她性命,毕竟那时朕也根基不稳,阻拦不得,想着让你额涅忍耐一时,以后再好好对她便是……后来听说是荣妃所为,朕很后悔……”
胤礽怔忡了一会,“俗话说常理人情正气公心,到底是怎样的野心,才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来?那拉氏和马佳氏容不得儿子,儿子知道,但额涅待她们不薄,他们竟能罔顾人伦,实在令人切齿!”
康熙深吸一口气,轻拢的拳搁在阖起的文书上,眯眼向外眺望,“朕身为帝王,实为孤家寡人!朕可以告诉你,你额涅是朕一生挚爱,但朕坐在这个位置上,宠爱后宫就得有个限度,你额涅当时是可以选择的,是她选择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朕唯一能做的,就是答应她的请求……”
胤礽眼眶酸涩,“她们谋害的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您为什么不将马佳氏和那拉氏关进宗人府?”
“要抓去宗人府,也要有真凭实据,那时朕要削平三藩,白日里要和军机大臣们争论,朕不得不需要钮祜禄家和佟家的支持,需要后宫安定,需要明珠为朕压制赫舍里家的势力,”康熙站起身,神色冷冽,“你以为朕咽得下这口气么?可是有的事,即便贵为天子,也不能想做就做!”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能听闻窗外风声呜咽,胤礽肩头发抖,只觉得这乾清宫暖阁四下金碧辉煌,却比昨日在天牢中还叫人浑身冰凉。
定了定神,他才继续道:“好,好,就算您当时是受时局所困,那么如今为何重新宠爱起马佳氏?您这样,对得起我额涅在天之灵吗?”
还能因为什么呢,不就是男人总希望在女人身上找回一点青春的感觉么?曾经再如何相爱,到底斯人已逝,若非奉先殿上还挂着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画像,万岁爷千帆阅尽,怎还会记得年少时爱人的脸庞?
顿了顿,康熙怅然道:“我可以答应你,以后再不去钟粹宫,不会给荣妃东山再起的机会,只不过你额涅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此事你也放下吧。”
“不,”胤礽也站起身,他觉得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裂了,“汗阿玛,您是大清的脊梁,她从前能对付额涅,能对付儿臣,指不定哪天便会……”
他话只说了一半,却叫康熙醍醐灌顶。
人在高处待久了,便会一直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后宫那些勾心斗角在万岁爷眼中不过是女人们过家家酒,不能和朝堂上真刀真枪的往来比,可胤礽说得没错,荣妃心肠之狠毒,布局之长久,实在不是小打小闹,倘若真叫她钻了空子,胤禔已经没可能了,皇太子和皇帝再一遭难,那这天下将是谁的天下,结果不言而喻。
荣妃和胤祉再这么发展下去,是要动摇国之根本呐!
康熙脸色由青变白,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朕……朕明白了,到底是老了,差点就被小人蒙混心神……”
万岁爷抬起苍老的眼,伤怀道:“你去吧,跟梁九功说,二十年前的旧案再翻起来怕是有难度,朕会命宗人府查找证据,至于荣妃……朕会找个理由,先禁了她的足。”
说罢,他忽地双眼一翻,捂住心口,重重昏倒在地。
——
从午门进宫,往北走,贴着宫墙便能看见粘杆处的值房,和内务府一样的不打眼,但那上头粘杆处三个大字还是叫人望而生畏。
万岁爷成立这个衙门,表面上的说法是紫禁城贴着筒子河,一入盛夏便处处都是蚊虫知了,养着一群太监好给御花园的花草树木驱虫,实际上呢,却根本不是这个用处。
延禧宫倒台后,长子纳兰容若病入膏肓,明珠千方百计将次子揆叙调进这个粘杆处。
自从一路摸爬滚打当上统领,揆叙便明白了,这里养得才不是太监呢——侍从们个个身怀绝艺,专门请了历代武举人授业,衙门院子里各色武器齐全,每日早操晚课训练考核不断——说是万岁爷暗地里布下的大内侍卫也不为过。
纳兰揆叙从廊下走进值房,这里处处灰砖灰瓦,窗户狭小,不管外面天色多晴朗,室内却总是光线晦暗,在里头待的久了,总有种见不得阳光的萎缩感。
口中干涸,他给自己倒了杯冰凉的茶水,一口灌入,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方才,是三贝勒胤祉将他约到了箭亭。
“三贝勒。”
胤祉笑了笑,略显生疏地拉紧弓弦。
“盈。”
猛地收手。
“破!”
一根羽箭颤巍巍地正中靶心。
纳兰揆叙站在一边看他练箭,汗水流了满背。
粘杆处的存在,除了万岁爷心里门儿清,他估摸着也就军机大臣知道此处的真实用途,秋狝前太子爷虽然来营帐找过他,但也没多留意。
可三贝勒胤祉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老实说,从前揆叙和三阿哥并没说过几句话,可这次交锋,他却觉得此人和印象中很不一样,如此开门见山,如此……充满野心。
“我想要东宫的位置,”三贝勒转过身,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练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我要夺嫡,可是我手上只有文臣。”
揆叙很讶然,他沉默了片刻,“粘杆处只是一群……”
“一群粘知了的太监,是么?”胤祉扔下长弓,摇着头抱起双臂,“别想糊弄我,若我没有把握,也不会轻易张口。”
揆叙抿了抿发腻的唇,秋老虎的阳光很猛烈,照得他睁不开双眼,“为什么找我?我阿玛不愿再卷入政斗,纳兰家也不想……”
“我找的就是你,”胤祉从鼻腔里哼笑一声,“你是纳兰二爷,不是么?”
他盯着揆叙眉间深深的皱纹,“同样都是行二,凭什么紫禁城里的那个老二,要比你命好呢?同样都是行二,那个人将来却能坐在天下大权的位置上,那个人可以娶走你心爱的姑娘,你……咽得下这口气么?你就不想让他尝一尝屈辱的滋味么?”
揆叙眼睑一动,良久张口,“我……可以相信你么?”
胤祉唇边绽出一个很奇异的笑容:“当然,我可以许诺你,荣华富贵、官职女人,只要你张口,我都可以答应,正如从前我的大哥许诺你阿玛那样。”
第111章 试药
距离清晨还有两个时辰, 因为二大爷不在毓庆宫,两个小崽子又睡得正香,这样难得的好时光, 石小诗索性在榻上铺开床褥, 舒舒坦坦地睡上一觉。
这觉睡得很香甜,天亮时春烟还没来叫她, 外头半面朝阳挂在天边, 待她洗漱好, 正听见外面嘈杂的说话声,看一眼墙上的大自鸣钟,正是快要散朝的时候, 她心情很好地给二大爷的荷包添了雪中春信香,再给弘晏和鸣幽换过尿布, 自己也顺便重新梳过发髻, 换了件日常起居的便服和软底绣鞋。
这么一早上忙下来,有些乏累了,歪在美人靠上看话本子,正看得眼角含笑时, 听见外面秋筠用尖利的嗓门大喊“主子”,然后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她生怕吓着坐在摇篮里牙牙学语的弘晏和鸣幽,挣扎着爬起身, 一把掀了门帘奔出去。
秋筠不是春烟, 这丫头向来不会发疯,一定是出了大事, 难道是二大爷和康老爹吵起来了,二大爷也和索额图一样锒铛入狱了?
石小诗觉得很奇怪, 这毓庆宫里养了几十个奴才,平常看见只觉惹眼,此时真要找人问个究竟,却一个人影都寻不着,秋筠向来管账务,在仓房那边起居,就不提了,春烟那样贴身伺候的宫女此刻也不知上哪去了,更别说于嬷嬷,端庄厚重的老人了,这会也没在围房里。
她在毓庆宫几间殿室内四处转悠,终于在前星门找到了浑身发颤跑过来的秋筠:“怎么了这是?”石小诗一把将秋筠从地上薅起来,“太子爷出事了?其他人都上哪去了?”
秋筠惊慌失措地说:“他们都上外头打听消息去了,您快瞧瞧去吧,乾清宫里都乱了套了,万岁爷和太子爷说了一晚上的话,结果天没亮乾清宫就急宣太医,万岁爷忽然就昏过去了,任谁都叫不醒他,荣妃娘娘闻讯赶去,太子爷拦在门口,只说万岁爷倒下前有口谕,要禁了荣妃的足,方才我回来时,好多大臣都来上朝了,娘娘和太子爷正对峙呢!”
石小诗觉得脑子想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耳中响起了嗡嗡的蜂鸣声。
“你说什么?”她下意识地问了句,可是秋筠还没来得及重复,她便奔出几步远,还不忘回头嘱咐一声,“你留在这里,照顾好弘晏和鸣幽。”
可好端端的,万岁爷怎么就倒了呢?
石小诗记得很清楚,康老爹当了六十多年皇帝,二大爷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才被废除,现在才康熙三十六年,距离这一切的发生还早得很,只不过在这几年间康熙有没有生过病,这种细节她就记不清了,总之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她觉得那颗蹦蹦直跳的心脏又回到原处。
还好她穿的是便服和绣鞋,比花盆底子跑起来快多了。乾清宫和毓庆宫之间只隔着一个奉先殿,踏进日精门,就看见广场上站着满满的人,个个都是石青朝服朱红顶戴,多亏那几次换身的机会,这些人里有不少她都认识,剩下的也都算面熟。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石小诗一眼看见张廷玉和周起渭,朗声问:“张大人、周大人,请问荣娘娘和太子爷在前面丹陛上吗?”
“呃,啊,是。”张廷玉回过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身边的周起渭,“这是哪宫的嫔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