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起渭不敢正眼打量,略看了眼,摇着头答道:“不知道,但看她模样,似乎认识你我?”
她来不及解释,扒开人头和肩膀想往上冲,一片人海中好像有人说了句:“太子妃主子来了!”于是臣工们很自觉地往两边站,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白玉台阶的顶端站着两个人,下头那个是荣妃,金钗珠环,打扮得很浓艳,香气馥郁地缭绕在这群臭男人身边,只是即便施了好几层粉黛,那脸上的褐斑和皱纹也被晨光映照得无所遁形。
站在上面的则是胤礽,乌浓的头发衬着那身清贵的牙白便服,分明对照,愈发显出琥珀色的瞳仁,一脸潇洒的不屑,衣服上有一团团的潜龙暗纹,在无边金光中若隐若现。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荣妃很冷静,“昨夜暖阁中只有万岁爷和太子爷两人,万岁爷又病得这般突然,这么蹊跷,莫不是你太子爷做的手段?”
胤礽朗声一笑,盯着荣妃那张虚伪的脸,“我可不像妃母,是会下药的人。”
荣妃脸色一白,“你说什么?”
“我说的很清楚,荣妃母,这二十多年,你就没有午夜梦回的时候么?”胤礽面上恭谨,但话却说得露骨,“每回去奉先殿祭拜我皇额涅,你能心安理得地闭眼睡觉么?”
荣妃脸上的肉丝儿猛地一抽。
底下众臣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胤礽也不欲在这个关口挑破。他负着手道:“太医已经进去为汗阿玛把脉了,到底是什么病症,咱们稍候便知,至于那些龌龊心思,我劝你尽快藏起来,赶紧回钟粹宫,昨夜已经下了禁足的旨,我念在你心急汗阿玛份上,尚可以网开一面。”
“昨夜乾清宫中只有两人,如今万岁爷在床上躺着,你却说下了令我禁足的圣旨,”荣妃哼笑一声,“我看这分明是杜撰!”
“这不是太子爷杜撰,”梁九功从偏门绕出来,朝荣妃拱了拱手,凉声道,“奴才昨夜就在外间伺候,听得很清楚,可以作证,这口谕原是万岁爷令奴才去钟粹宫传的,只是万岁爷尚在昏迷之中,太子爷怕您不认,才让奴才等等。”
“你!你们!”荣妃目眦欲裂。
四下看了看,她的三贝勒胤祉此刻不知上哪去了,并不在台阶下的人潮中,孤掌难鸣,只能恨恨说声:“罢了!”语毕拂袖而去。
除了要上值房留守的几人外,余下众大臣都被胤礽遣出了宫。石小诗走上来捏了捏胤礽的手:“不必担忧。”
胤礽却摇了摇头,“汗阿玛从未昏迷过……”
“你信我么?”她拉着他的手走进梢间坐下,“我有预感,万岁爷还能活很多很多年,这不过是个小问题,他老人家一定逢凶化吉!”
她一脸镇定,让胤礽心中好过不少,这一夜都未合眼,他终于在她肩头靠了片刻。半个时辰后太医们提溜着医箱走过来禀告:“太子爷,微臣诊断,万岁爷得了疟疾!”
“疟疾?”胤礽回忆了一下,他也读过两本医书,但也只是略略翻过,算不得精通。昨夜好像是有这么个情况,汗阿玛一时发热一时发冷,进暖阁的时候火炉烧得正旺,可到了昏迷前,汗阿玛额上脸上还发起汗来。
“是,这疟疾,又叫打摆子。”太医呵着腰道,“万岁爷脉象细,身上忽冷忽热,此病凶险,虽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若要根治……我们几个还得想想办法。”
胤礽眉头一皱:“京中有无百姓感染此病?”
“有,不多,只是民间也无良方,”太医说,“不过万岁爷眼下已经醒了,但是神志昏沉,还说不了话。”
“我去看看。”胤礽心急火燎地走进天子寝宫。
石小诗贵为太子妃,这皇宫里的每一间房,只要她想进,还没有进不去的。但是这一间是天子居处,没有康老爹的首肯,她只能在外面站着。
同她一块等着的还有个大胡子洋人,此人怀里抱了个大木箱,穿了身太医院的衣服,石小诗打量他一会儿,没想到宫中除了钦天监,竟还有西医。
她用流利的英语问:“你好,你也是太医么?”
那洋人大夫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大清皇室里还有宫眷能把他的家乡话说得如此地道。
“我叫白晋,是个传教士,”大胡子睁大了眼,“你是哪位娘娘吗?”
“你这大胡子,莫要混说!”旁边有太监提醒他,“这是太子妃主子!”
石小诗冲他点点头,“不要紧,白晋,你手上的箱子里装着什么?”
白晋学着别人的样子,朝她行了个礼,“臣听说万岁爷得了疟疾,我这有一味法国来的药,名唤奎宁,是一种用金鸡纳树皮制成的粉末,在我们大不列颠,这种药可治百病!”
奎宁这个名称石小诗没听说过,但是金鸡纳却很耳熟,她知道现代有一种药叫金鸡纳霜,想来此药便是前身。
“你想把这个药献给万岁爷?”石小诗眯起眼,她知道这在大清朝意味着什么,皇帝连一茶一饭都要经过旁人试吃,何况这种药物,必须得经过太医院的重重验证,才能用在万岁爷身上呐。
“正是。”白晋把木箱打开,拿出一个油纸包给她看,“只是太医根本不准我用,提都不准提。”
石小诗用指尖捏了一点包内粉末,对着阳光细看,这个奎宁是白色的,没有气味,她凑到唇边,正想尝一尝时,却被闻讯赶来的太医打断。
“我的太子妃主子,您可千万别好奇,这些洋人的药物,毒过猛兽呐!”
石小诗眨巴了一下眼睛,放下手。她学过近代历史,当然知道太医在担心什么,可是倘若白晋没撒谎,那么这个奎宁,可能就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
胤礽也从寝宫里走出来了,石小诗拉住他的衣袖,将白晋和他的金鸡纳霜向二大爷细细解释了一遍。
太医一边听,一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万岁爷怎么能服用这种不知根底的粉末呢?”
“我觉得太医也要与时俱进,”石小诗毫不客气地回怼那个老迂腐,“上回我生弘晏和鸣幽的时候,您也信誓旦旦地说,那天晚上绝不会发动,结果呢?”
太医有点不好意思,揉了揉自己的脸,问胤礽:“太子爷,您怎么说。”
胤礽看向跃跃欲试的石小诗,又把目光转向一脸蠢萌的白晋。
“小诗,你相信这个传教士和他的药?”
“我觉得咱们不必固步自封,眼下太医也没有良方,咱们不如一试。”石小诗给出自己的意见。
“好。”胤礽眉眼蔚然,接过那包粉末。
“陈太医,你不是说京中有许多百姓患有疟疾么?”他将一半的奎宁分出来递过去,“将这奎宁给那些病中之人以小剂量服下,观察他们的反应,如有好转,立刻来报。”
“太子爷不必多此一举,”白晋脸上露出一个憨笑,“我已经用奎宁治好了很多百姓,只是这些太医,他们不认罢了,您若不信,我大可以把这些患者带到您面前查证。”
“你那都是妖术!西方的妖术!”陈太医暴跳如雷。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胤礽眉头一挑,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将手上剩下的一半粉末倒入口中,旋即对陈太医咧嘴一笑,“既然太医院认为此药不知根底,那我便以身试药,这样,您总该放心给我阿玛用了吧?”
第112章 唯一
大家伙儿一时间兵荒马乱, 又是想法子催吐,又有人上来施银针掐脉,胤礽倒很淡定, 摆摆手说不用, 拥着石小诗就往梢间去,等两个人清清静静坐在炕上的时候, 石小时还在嘀咕:“您胆子也是真大, 万一那包粉末有毒, 岂不是……”
胤礽笑嘻嘻看了她一眼,“你说这金鸡纳霜可以治疗疟疾,我当然信你。”
石小诗皱起眉头, “凡药三分毒,或许能治汗阿玛的病, 可是您一口气吃了这么多, 我只怕会有不良反应。”
胤礽拢了拢她的头发,“我这不是好好儿地么。”
石小诗当然知道,那一刻想让太医闭嘴,让康老爹得到最好的治疗, 由他这个皇太子来试药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她只是对他的鲁莽之举感到后怕。
“给我摸摸头。”她把冰凉的手背贴在他额角——不烫,又翻来覆去查看他的舌苔——也很正常。她终于放心了, 拉着他的手问:“不想吐吧?口渴么?我去给你倒杯茶。”
“你好好坐在这儿,不要乱跑就行。”胤礽又把陈太医召唤过来, “您瞧瞧, 那洋人的药我已吃下去两柱香的功夫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这回你可以放心给汗阿玛用了吧?”
陈太医擦了擦流到耳边的汗珠,点头道:“臣这就去给万岁爷调和药水。”
“汗阿玛病情一旦有起色, 立刻告诉我。”胤礽又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才把视线转向石小诗,“你出来这么久,要不要回毓庆宫去看看弘晏和鸣幽?”
石小诗说不用,“出来前我叮嘱过秋筠了,还有奶妈和于嬷嬷看着,还能照顾不好两个小孩子?”她捏一捏胤礽的手心,“我更担心的是你。”
趁着梢间里没人,胤礽神色缱绻地揽住她的腰肢,顺势靠在她肩头,“你用的什么香,真好闻。”
石小诗却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气味,低头嗅一嗅,“大概是早上换了雪中春信……”
她话还没说完,胤礽把头一抬,正好凑上她的樱唇,有滋有味地亲了一口,末了还抿着下唇回味道:“我的太子妃,怎么亲都亲不完。”
石小诗朝四周看看,在万岁爷的屋子里和皇太子接吻,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她手上使劲,拧了把二大爷的胳膊,“下回可不准这样!万一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胤礽委屈巴巴地说,“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呐,我皇太子只宠爱太子妃一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二大爷越来越会念酸诗了,腻得石小诗直翻眼儿,抽出一只手来捂着腮帮子道:“行了行了,我听得牙髓炎都要犯了。”
“要紧么,我去找陈太医给你瞧瞧!”胤礽火急火燎地就要出去喊人。
石小诗忙拉住他道:“我不过就是打个比方儿,你看看我,吃嘛嘛香,牙口特别棒。”
胤礽看着她一口气吞了个豆沙竹节卷,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我有时候真想问问石大将军,你都进宫两年多了,还经常蹦出几句我没听过的新鲜说法,石将军到底是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位妙人儿啊!”
“我阿玛可不管我。”石小诗笑嘻嘻飞快亲了他一口。
胤礽脸颊烧得红红的,轻吁了口气。
其实昨晚康老爹对他说的那番话,还是在他心底荡起涟漪。
他相信九五至尊不会说谎,额涅是汗阿玛一生挚爱,但是当真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就必须要有限度地对待挚爱么?他眼下连侧室在旁都忍受不了,可如果有朝一日,朝堂上的时局和后宫冲突,他也得为了制衡,将她抛入密布的阴诡中,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后宫的牺牲品么?
这件事,他爱新觉罗·胤礽做不到。
抬起眼,正好可以看见三交六椀菱花隔扇窗的那边,正殿沥粉贴金双龙彩画下,金漆的雕龙宝座立在地面,无限威严,平台前的铜胎掐丝珐琅香炉终年香烟不断,这不禁叫他恍惚起来——或许有一天,他会身着龙袍登上宝座,端坐于“正大光明”四个字下面,可是如果代价就是负了他的太子妃,是让后代们继续胤禔胤祉的夺嫡之路,那么毫无疑问,他将会变成自己年少时最讨厌的那种人。
曾以为成为天子可以改变一切,可是在昨夜的恳谈后,胤礽终于明白,即使一个人可以成为帝王,君临天下,依然有一种无力感,源于伦理纲常,无计可消,无理可消,无情可消。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将爱人揽入怀中,静静嗅她的雪中春信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膳桌上了又撤下,夜幕降临,更深的夜色降临,石小诗在他怀中静静陷入沉睡,他才看见梁九功呵腰从廊下而来,压着嗓子道:“万岁爷醒过来了,唤您上跟前去呢。”
胤礽说好,小心翼翼地将石小诗抱在榻上,又拿了块毛毯将她全身盖好,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梁九功笑出一脸褶子,“您成婚前奴才还跟万岁爷打过赌,那时密报上言石家女性子沉稳,万岁爷便说您只会同太子妃相敬如宾,可奴才却不以为然,以一粒金瓜子为赌注,果然日子久了,您和太子妃这般伉俪情深,奴才只好将那粒金瓜子笑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