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么?”
神女乘着霞光落在石板上,她将自己的桃花眼对上辰槐的:“那你,告诉我,想要什么?”
他想要有人陪着,想要一个家。但他没法说出口。
他清楚的明白,自娘亲离开后,他就没家了啊……
花枝轻轻笑了声,琉璃色的眸光降落在辰槐身上,像是看透了他灵魂那样,娇笑:“啧,呆子。你该不会,想要我吧?”
辰槐黑色瞳孔狠狠一颤,妄念被照的透彻,仿佛神女额上那粒朱砂痣同时跌入他心口,烫的他卑俗的灵魂都蜷缩。
他感到无地自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我。”男孩嘴唇动了下,不知道作何解释,只呆呆的抱歉。
谁知,一阵暖风拂来,辰槐鬓边的碎发被温柔的撩起。
天地间,花枝丛丛,花雨于眨眼间,落满了整径青石间。
神女回眸,笑意染上华光璀璨的琉璃目。
“我陪你至及冠之年,可好?”
……
“所以,那花枝神女真的陪着辰槐长大?”柠檬眨了下眼,不可置信的感叹,“她也太好了吧?”
“是啊。”江淮尘看着柠檬,桃花眸中有一股极其强烈的情绪冲撞着,他嗓音显得缓慢又郑重,“对辰槐来说,花枝的确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柠檬点点头,不能更同意他的说法。
至少作为故事外的人,她适才揪紧的心脏完全被可可爱爱的神女治愈了。
探花郎,真的很适合讲故事呢。
柠檬这般想着,她瞭眼看向身侧的探花。
他神色散诞不羁,薄唇微微勾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阳光顺着他流畅的下颌描摹,仿佛为他的故事渡上一层琥珀色。
夏砚柠踏着既轻又快的步伐,迫不及待的问:“接下来呢?”
“唔。”江淮尘眼里涌动的情绪被一段清浅的笑意覆着,让人看不真切。
他侧了头,薄唇微抬,无端泄出几分少年气。
“接下来啊——”
接下来,那神女轻轻挥手,半山腰一间小木屋拔地而起。
木屋前一口小井,屋前开满了鲜花。他们在鲜花的团簇下,一同生活了十余年。
花枝神女真的不太像是九天神女。
身为稷神的使者,司掌农桑的花枝,却对人间烟火之事蒙昧如孩童。
她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
当然,辰槐也不需要她懂什么,他自己就会很多。
他可以做饭,浆衣,劈柴,缝补,他只需要一个家。
他把木屋里的一切都整治的井井有条。
特别是门前的一颗桃花树,四季花开不败,闲时他总会倚在树下读书识字。
一看便如饥似渴,忘了时间。
每当此时,花枝神女总会凭空出现,变戏法似的掏出另一本书,昂着精致的小脸:“喏,这是近日来你照顾我的报酬。再看就没有咯?”
他连忙接过,树上花雨翩然摇落。
渐渐地,书卷堆满木屋,屋外花开花落十数次,十多个春天过去——
终于,到了辰槐的及冠之年。
那天,日光清暖,鸟鸣稠密。
神女依旧穿着一席粉衣,眉间的朱砂鲜艳璀璨。
她对上男孩的桃花眼,笑容清澈又娇俏,一如当年初见:“生辰愉快,想要什么礼物?”
辰槐比神女高一个头,他胆子很大的伸手,捏了捏花枝的头上的花苞,声音低的不像话:“我想要……你。”
……
“嗷嗷嗷!所以,最后他们相爱了,是吗?”柠檬语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她蹦蹦跳跳踩上青石台阶。
站在比江淮尘更高的一层上,往回望。
江淮尘懒散抬眸。
一时间,二人目光相撞,两双如出一辙的眸缓慢对视。
距离不足一尺。
秋色顺着清暖的日光下落,悄然缀入柠檬清凌凌的眼中,她勾出笑着,恍若故事中的花枝神女。
江淮尘目光怔怔。
倏忽,山顶寺庙里晨钟大盛,疏散又悠远的长鸣荡彻在山岳间,他抬指抵住心口。
一时间,分不清嗡鸣的究竟是,钟声亦或心跳。
山寺未曾到顶,故事还未未完,江淮尘淡启薄唇——
“那花枝神女,捻花含笑,眉心朱砂却不安的摇晃着,她对着辰槐说:‘我非神女,只是生在山间的一只桃花妖,并不值得相守。’”
“辰槐却是摇头,‘在我心里,你就是花枝神女,我心中的观音。初遇那刻,你将我从泥泞中救起,我从此,再也不敢看观音。(1)”
江淮尘睫毛压得很低,碎光跌在长而密的睫毛上,倏忽又随着他抬眼的弧度,撩动一层秋色。
他直视着夏砚柠,将这句词念得缱绻低回:“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仿佛在此时。
故事中的辰槐和眼前的男子,缓缓重叠在一起,江淮尘负着她的相机包,故事中的男孩亦是负着柴禾,坚定的往上攀爬。
夏砚柠心脏重重一跳,抿着酒窝,摇头:“探花郎,你少骗我。我知道,这句梁祝里的词啦~”
江淮尘笑的脊骨压低,呛出阵气音:“是么,可能是哥哥记串了?”
秋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含混不清,屋脚一支古檐铃铮然作响。
索性故事已近尾声,山寺也近在眼底。
江淮尘低眸,继续道:“神女扯开辰槐的手,对他说:‘你又被我骗啦,我才不是什么花妖呢,我名花枝,如今历劫结束,要回天庭啦。’”
话落,风起。
神女在男孩的注视下,笑着散作漫天飞花。
花雨掩着一叶秾丽的香气,仿佛在向他诉着别离。
辰槐发了疯的往桃花树的方向抛去,那棵常年不败的花树于刹那间,尽数枯萎。
最后只剩一只枯枝,飘飘摇摇,飞回山上的古寺。
江淮尘眼底潜着清淡的笑,潦草又简单的将故事收尾。
“枯枝抵上匾额,镌刻上神女花枝的名字,这也是花枝寺的由来。”
“……”
“神女,不,花枝,最后的结局——”柠檬笑意滞住,沉默了会,干涩的换了个问法,“这个故事还有结尾吗?”
“没了。”江淮尘笑着摇头。
故事终了,山寺已然出现在眼前。
江淮尘踏上最后一梯石阶,将所有情绪浑然收拢。
可是后面的姑娘还没跟上来。
她呆毛无力地垂着,眼角拖着旖旎的绯红,好像低落的要命。
江淮尘忽然出声:“柠檬,抬头。看那匾额。”
木质匾额被风雨侵蚀,丹漆剥落,上面的字若隐若现——
云隐寺。
这间寺庙名云隐,江淮尘却叫它花枝。
所以。
“没什么花枝寺,都是哥哥骗你的。”
江淮尘眉眼张狂的厉害,他笑的嗓间都哑:“当然了,辰槐和花枝的故事也是哥哥编的啊,笨蛋。”
第26章 给颗糖
江淮尘笑的腰背微蜷, 笑意从他脊骨攀上肩胛,没多做停留,缓慢地爬上他微微上挑的桃花眼。
眼尾散出一片绮丽霞的霞光。
柠檬说不出哪里怪异。
只觉得探花郎的笑容, 像是一颗方糖搅入苦咖中, 涩苦又无端冲得人双眼发酸。
柠檬眼眶微红,鸦羽似的长睫起落间, ‘云隐寺’三字便在她眼底招摇的晃。
见她脚面搁在最后一梯台阶迟迟没有动作, 江淮尘意外的挑了眉。
“怎么走不动了呢, 要哥哥拉你一把?”
他手往下探去,分明没用用什么力气,无端的绷起几条青色筋络, “来?”
柠檬没接。
她盯着漆块剥落的匾额,连绵不尽的土灰色墙体, 忽然动了下唇, 唤他名字:“江淮尘。”
这三个字,成功让江淮尘的笑意滞住。
漫不经心的笑从眉梢上褪去,修长的指扫过心窝,而后轻而缓的鼻音从薄唇泄出。
“嗯?”
“怎么一点都不浪漫呢?我不想和你交换这个故事。”
“那怎么办呐?”江淮尘语气依然又嚣张又欠打, “哥哥的故事储备不太够啊。”
偏头想了想,他问:“要不哥哥重新给柠檬编一个?”
“……”
夏砚柠摇了头, 她喉头略哽,声线颤动着拉长, 显然仍然沉浸在花枝和辰槐的故事里。
“总觉着, 辰槐的结局不该这样。”
“哦?”江淮尘眼底明晃晃的勾着笑,“难道还有其他结局?哥哥竟不知道。”
夏砚柠也不知道为什么, 心口被人攥住似的,一下下紧促的发胀。
分明只是探花郎路上随口编撰的故事, 分明与现实没半点相干。
可是她总沉浸在故事中,还莫名的把辰槐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或许是,那天偶然听到一句‘江小叫花’,心头一直忿忿发酸;或许是,眼前人以笑覆面,眼神没有落点,看起来空洞又落寞;
或许是,受了论坛学子们的言语蛊惑,她潜意识也认为——
南江探花,生就艳骨;这样风流无双的人,绝不该在红尘中摧折。
更或许只是因为,今日的阳光很好,山间秋意晕浓,挺适合讲故事。
所以,她执着的想把他们结局改掉。
夏砚柠没有理清自己心绪。
她呐呐半晌,很久才闷声了半句:“这样的结局,对辰槐来说太过残酷了。”
“辰槐好好活下来了。”江淮尘微微弯唇,音色轻而缓,“神女也功德圆满,回归天庭,难道算不上大团圆结局?”
柠檬:?
“探花郎,你是当我傻么?”夏砚柠目光掇过云隐寺的木质匾额,褪色的丹青犹然鲜活,斑驳的光影经树影漏射出无数颗明光。
仿佛探照出故事中人的悲欢离合。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花枝神女应该不在了吧。”夏砚柠上了台阶,却没进寺院,在寺院墙角站定。
土墙外,一荇翠草丛生。
柠檬于苍翠的碧色中轻缓叹息:“想必,那花枝神女就是桃花妖吧?她救了辰槐,最后落得香消玉殒。”
江淮尘淡淡的‘啧’了声:“还挺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柠檬儿把哥哥的故事设定掀了个底朝天。”
“不过。”他话锋一转,瞳孔里情绪不明,“至少辰槐还活着。也许活下来就是人生最大的幸事了。”
不是这样的,柠檬想。
如果辰槐没有见过光,那么上天给予的黑暗他尚且能够忍受。
可是,已然让他看过这世界上的爱与美后,再把这些从他身边尽数剥离,也太残忍了。
想到这里,柠檬忍不住鼓唇反驳:“可是,他最初的愿望,不是就只是想要一个家么?”
“你说的没错。”江淮尘蓦地笑了,莫名的,他的声音有点哑,如风般低低的撩过柠檬耳膜。
“故事中的男孩儿,宁愿死在雨里那个漆黑又冰冷的台阶上。当然,最后,他的确也死了,死在花枝寺门口。”
!?
不是,探花郎怎么执意把这故事往黑暗方向拐?
他知不知道……柠檬瞪大桃花眼,有些不满。
江淮尘眼眸一动,漆黑的目光扫向姑娘发顶,一株呆毛像是被太阳晒恹掉,无力垂着。
秋日流光缀过她束起的马尾,随着风动,往他心间直击。
既然早就决定好了,好像也不太有犹豫的必要。
他无奈的浅浅叹气,语气听起来轻慢又纵容:“那小柠檬想如何?”
夏砚柠抿了唇,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脑袋被人重重的按了下。
像涮火锅似的,沿着发旋懒散的一压一抬,动作一点也不温柔。
柠檬抬起眼。
却见。
那人缓慢又闲散地收回手。
他虚倚着土墙,眉眼轻狂的笑着,头顶秋阳清冽,蜿蜒流入他墨色瞳孔中,在深处栖息蜷卧。
他说:“结局既定,花枝与辰槐约定已成。春天的花朵在秋天总是不合时宜,小柠檬怎么改?”
他一面说,手仍意犹未尽的压着。
夏砚柠偏头避开,咬牙忍了忍,只是说:“故事还没结束,我就在结局上多添几笔。”
“好啊。”江淮尘低眼,看起来像是不信她能扭转结局那样,“你说,哥哥在听——”
她清了清嗓子,把构想好的故事结局说与他。
斯人已逝,神女化作漫天花雨,在秋日晴空中纷扬。
天地间,却总有一股浓烈的桃花香气弥留不散。
辰槐猩红着双眼,小心翼翼的从桃树上折下一尾枯枝,疯了似的跑上山顶。
他把枯掉的桃花枝供在佛前,俯首叩顶,求佛祖救救他的观音。
他愿用余生所爱,用一切去交换,若非观音,他但求一死。
他跪了三天三夜,佛没有说话。
又跪了三个日夜,佛也没有说话。
佛祖高坐在明台之上,眼眸低垂,仿佛滚滚红尘,世事如煎,一丝尘埃也不能沾染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