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众怜悯,总是劝他:世无圆满,施主不要着相。
辰槐跪在原地,心中冷笑。
他不明白,他的人生并无圆满,何来着相?
佛不渡他的观音,而他……辰槐垂下眸,从怀中捧出那支枯掉的桃花,柔着指腹,抚了又抚。
刹那间,眼神变得痴狂又放肆。
他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似的,缓缓起身,如常的回到家,如常的生活。
只是每日割开自己的手腕,用鲜血浇灌着那尾枯萎的花枝。
他告诉自己,花开需要时间,他也总是要耐心的等待。
于是,山风鼓荡,日月轮转,一岁枯荣,终是到了春天的季节。
小屋前后挂满了各色妍丽的花朵,五彩缤纷的在檐下,墙角招摇着,煞是好看。
而精心照管的那尾枯枝,没有丝毫发芽的迹象。
辰槐绝望的看着,他收拢掌中的匕首,刺向手腕的方向忽的一转,于漫天飞花中,刺向自己的心脏。
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响声。
有人叩响了柴扉,桃花香气携着春风穿云而来。
他的动作忽的一停。
柴门外,粉衣春衫轻薄。
有人于花丛回眸。
她美的不可方物,眉间一颗妍丽的朱砂,生生压下身后的万紫千红。
一如初见时,她乘着云与风,朝他缓缓行来。
双眸相对。
她轻声唤他呆子,娇俏的掩唇笑。
而他,心跳鼓噪,真如她口中的呆子那般,呆呆傻傻的愣在原地。
如见观音。
……
故事终了,江淮尘食指懒散的搭在下巴上,轻扣。
“你这不是叫什么。”他在脑海里检索词汇,最终将一个词儿挑在舌尖,“强行大团圆?”
夏砚柠眼眸弯成月牙,笑容明晃晃的漂亮:“虽俗但喜。也许是人生太苦,在故事中,也总得给自己加点糖呀。”
“不然探花郎,你摸摸卫衣帽子?”
江淮尘不明所以的顿了下,他指尖掇起帽檐,负手往里一勾。
指尖碰到一颗硬质物体,他拾出来,往掌心里一放,瞭眼看——
硬质的水果糖,塑料薄膜在阳光下折出绚烂的光。
缤纷的色泽绕上他微挑的眼尾,在秋阳中拖出风流的弧光。
他拿眼神缓慢在糖衣上描摹,忽而轻声一笑:“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柠檬眉眼弯弯,“你猜?”
那时,探花郎一面说着神女与辰槐的故事,一面踏上最后一阶石梯。
天边日光流泻,山寺晨钟轰鸣,檐脚古铃被风吹的涌动。
他的轮廓艳而冷,步子迈的轻缓又散漫。
他笑着说他在骗她,语气浑然放诞,背影在山寺土墙的映照下,无端显得落寞。
柠檬本能的觉得他此刻才是在说谎。
于是,从兜里翻翻找找摸出一颗糖,偷偷放入他兜帽中。
他没有察觉。
反而笑的更加放肆,甚至呛出点气音。
不狼狈,笑声撩过风,带过一层洒落不羁的痕迹。
但不知为何,她总是要把故事中的男孩和眼前这位联系起来,心里存下一段怜惜。
连他唤她笨蛋,她也没有生气。
“……”
夏砚柠轻轻眨了下眼:“这是用来贿赂探花郎的。所以,作为故事的创作者,不要让辰槐这么苦,好不好呀?”
江淮尘:……
他从来没听过柠檬儿这样对他说话,呢喃低语中带着几近撒娇似的恳求。
看来是真的非常怜惜故事中人了。
江淮尘将水果糖攒进手里,嵌入掌心中抵住。
他按得很用力,情绪深深,以至于指节都泛起白。
“探花郎?”柠檬清暖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唤醒。
他唇色绯丽,微微勾起弧度时,唇侧酒窝薄覆过层轻笑。
抬指抚了抚那颗糖,江淮尘应得郑重其事:“好,哥哥答应了。”
“辰槐会好好的。”
我也一样。
柠檬舒了口气。
她看着探花郎衔指把糖果揣入兜内,又将相机包卸下,放入她怀中,向他温声道谢。
江淮尘在她耳边随手掐了个响指,笑着说:“柠檬儿倒也不必这么客气。”
他意有所指的提醒;“别忘了,哥哥给你当老公,是有条件的哦。”
老公!?
柠檬惊得眉心都在跳,她不可置信又荒诞的开口:“什么?”
肯定是还没睡醒,耳朵打开的方式不太对。
她揉了揉耳朵,又听见江淮尘理所当然,缓慢地重复:“是啊,老公。”
他站在她身前,身侧碧草丛丛漫生。
而她在墙角,身后一幢土墙色泽斑驳,绿枝蔓延攀爬。
柠檬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二人的距离着实有些近。
几乎是江淮尘随意折下脖颈,便能凑在她眼前。
果然,在柠檬胡乱思考之时,江淮尘缓缓垂首。
俊颜霎时间拉近,凑了满脸——
他骨相绝佳,容色姝然绯丽,桃花眼微微落着,眼尾云霞似的轻勾着笑。
柠檬呼吸微凛,啪的一下,往后撤去。
不妨,错步撞上身后的墙。
一个怔愣间,背脊处抵上一只手。
那只手既轻且柔,却温柔的往前推了推。
下一刻,一道灼热的气息抵在柠檬耳侧,扬着惯常缱绻又懒散的调子。
“小心些。”
江淮尘克制的收回手,笑着问:“柠檬儿在想什么呢?哥哥——”
他刻意又欠打的停顿了下,一颗一颗的咬字:“哥哥、说的、只是、劳工。”
一字一顿的,语气晃晃悠悠的欠的厉害。
说完还若有所思的的看了他一眼,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对他别有所图似的。
这人!真的!恶劣!
分明是在刻意逗弄她,却嚣张,又不可一世的猜测着。
“唔,小柠檬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夏砚柠:……
她抱着相机,拔腿离开。
第27章 姻缘绳
夏砚柠摆弄着相机, 径直入了寺院。
入门便见一影壁,立砖前构‘福禄寿’三字,东西两侧配有钟鼓楼, 前展十数座古建筑。
柠檬穿过碑廊, 抬头便见卷棚顶上,梁架层叠, 斗拱处卷草纹饰垂落, 其前额龙首衔珠, 雕刻的栩栩如生。
她认真选了角度,将这巧夺天工,又古韵盎然的一隅, 一点点纳入镜头中。
靠着立柱墩身拍了几张,又扯开身位拉远, 调整焦距, 想要取个全景。
不妨秋风拂动,檐角挂着一串花枝翩然入镜。
柠檬蹲在地上,认真的看着屏幕中的相片。
斗拱凤首旁,一缕花魂斜绕, 木色灰黄,花色却艳。
浓郁的红色掠在干枯的横梁一侧, 几乎要从花瓣上流淌而出。
仿佛一名舞者,红衣灼灼, 一席裙裾翻飞, 舞过了漫长的时光。
深沉而厚重的历史铺面而来——
在静默中,柠檬依稀见着。
廊上的青褐色化作骨相清瘦的僧众, 支着木鱼,敲过春夏秋冬。
斗拱龙雀盘桓, 匾额上锋利的笔触,似刀剑,又似刻刀,嶙峋精巧的雕过佛寺。
深山秋色晚,身后半廊绿意满照过整座山寺,阳光随着绿枝落在夏砚柠肩头,在青丝上满缀。
柠檬陷在一种浩荡而漫长的思绪中,滞在原地,仰头欣赏着这些古物。
有些景与物,只有身临其境,方只其妙。
譬如,角落蛛网遍布,后面却悄悄藏着雕画,线条粗犷流畅;譬如,福寿连绵的照壁后方,勾缠着回形纹路;
再譬如,方才路过碑廊时,沿途墙面上篆刻着各色字帖,篆、行、草、楷,无一不有,只是它们长久的暴露在空气中,许多字体都被风化模糊。
柠檬又不禁想起曾经拜访过的古迹壁画。
它们本身遭遇着无上的苦难,风蚀,黄沙都让它们脆弱,更有许多不能被相机摄入、记录。
她不遗憾,只是站在远处,远远留恋观望着。
壁画酥碱粉化,墙皮斑驳脱落,柠檬却好像从那些模糊的线条、凌乱的色块中,瞥见了壁画中人。
用色大胆,明艳张扬,又风姿无限的,仿佛眉梢眼角,一颦一笑间,都泄出无限风情。
盛大又鲜活,是华夏特有的气象,她不禁骄傲的翘起唇。
……
盘磬声声,连绵巍然的敲,裤兜也随之作响,柠檬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她轻轻蹙了下眉,从兜里掏出手机,垂眸看。
是白菜发来的消息,字里行间颇见仓促。
【柠檬儿,寺院后头有棵姻缘树,记得来拍哈!!刚才老家伙针对那颗司管姻缘的古木进行了专题采访。】
【啧,真是老孔雀开了屏,一直逮着人家没有姻缘的僧人问姻缘,简直笑死!】
【啊呀呀呀,不说了!那老家伙过来逮我了!!!】
短短几句话,演了出场话剧似的。
柠檬读完消息不禁笑开,而后瞳孔放在‘姻缘树’三字上浅浅凝住。
的确是很好的切入点。
不过,也不急着去取景,她把寺庙认认真真逛了圈。
除了禁止拍照的地方,一切有价值的人文古迹与独到的风景,全都被她纳入相机中。
心满意足的勾着包,柠檬溜溜达达入了古树下。
才离着不远,便见着一大团红云在秋风的鼓动下飘飘荡荡。
定睛一看,只见院落正中央,矗立着一颗粗壮的树木,树腰约莫五人合抱,其上扎着草绳,隐见石灰簌簌。
视线往上,便见着整颗巨木的枝杈上,几乎栓满了红绳。
红色深浅不一,风雨摧折后的是陈旧褪色的红,看起来绚烂夺目的,应是近日来的游客方挂上去的。
反是树木本应的苍绿,只有零星几点,隐没于昂然的红意中。
想来这不知名的古寺,也因求姻缘而盛。天下自是有情痴啊,柠檬在心里咋舌着。
走在树下,仰头看着那满树随风起舞的丝带,它们在秋空中蜿蜒着,又让她无端想起了,入寺前那道漫长的青石梯。
哎……
夏砚柠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在树下呆立片刻,而后垂眸叹息。
“啧,奇了。寺院里竟有道士?”
蓦地,秋风送来一道熟悉慵懒的嗓音,带着懒散的颗粒感,又多出几分讶然的笑,“罕见。”
柠檬头上的呆毛像雷达一样支棱起来,倒不是因为这道耳熟的声音。
而是!!
寺院里住着个道士?
这不现成的素材送上门,故事性直接拉满!
顾不得耳熟的声音,夏砚柠瞭眼四处寻找着那位听起来颇为嚣张的道士。
沿着虬节的树根,绕了一圈。
在姻缘树的西南方向,花树檐角下,果然看见了一名头发随意束上发顶的老者。
他面前支着个小摊,木桌随意摆在面前。
桌上前插香炉,后排上六个龙眼大的铜钱,木桌两侧堆满了红绳,倒还真是个道士。
柠檬抑着激动地心情认真观察着。
老者仰面翘在椅子上,眼睛被秋阳晒的眯起,嘴里嚼着杂草根子,一上一下的点着,看起来既悠闲又惬意。
而站在道士桌前那人——
米白色卫衣,浅褐色长裤,双手插兜,长腿懒散又闲适的支棱着。
柠檬眨了下眼,这不就是江探花?
刚才她决意和他‘分道扬镳’,现在又能遇上,简直是冤家路窄啊。
“道长。”江淮尘没注意到身后的小姑娘,他落下眸子,看了眼像是在打盹儿的老道,拿食指往桌上扣了扣,“给来份儿红绳。”
老者懒散的撩起眼,“小伙子,眼神不太好啊。”
江淮尘:?
老者衔着杂草模糊不清道:“你看我像个道士?”
江淮尘闻言顿了下,眼皮撩起,上上下下将他重新打量了番。
太极髻,祥云簪,灰布袍,潇洒不羁的坐姿,除了在寺庙里摆摊儿,哪有一点和尚样?
于是。
他拾起三枚铜钱,屈指往上一弹。铜钱在空中利落的划出弧度,哐当一声齐齐排落在老者桌面上。
懒声道:“这不是道家的物件?”
柠檬被江淮尘这神来一手给震惊到了。
而那漫不经心,蹬腿翘脚的老者,斜撩一眼铜钱,像是忽然来了兴趣那样,身体攒直。
神神叨叨念:“乾卦,龙格。君子以天为法,自强不息。”
他眉眼展开,把剩下的三枚钱币,往前一推,对着探花郎说:“朋友把剩下三枚也掷下。”
江淮尘眉宇有点不耐,他没应,言简意赅:“给条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