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不依不饶,“你随意一抛,我姑且一看。待会儿我根据算出来的运势,给你选条好的姻缘绳。”
江淮尘懒哼了声,他想说红绳不都是纤维制品么,何来好坏?
又想着自己已经特别唯心主义的来求姻缘了,那就姑且信之吧。
于是,指尖掇起三枚铜钱,抬指抛起。
桌面落下三响,老者舒展的眉眼却紧紧皱起。
他紧盯的一枚原本平平直落,又忽的撞在香炉上,被弹起的一枚,低低喃着。
“本是初九,潜龙勿用的卦象,竟经外物相扶,困厄倒转,乾转下,离为上,异卦相叠。呈九五飞龙之势,啧,妙哉,妙哉。”
看来此子已从困厄中走出,今后必是德高势隆之象。
只是,老者眼眸紧缩,他盯着姻缘卦眉心隆起个川字,而后重新将杂草衔入口中,闭目不言。
探花郎还在等着道士给他拿姻缘绳,见他算完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心中不免腾起一股烦躁。
他舌尖抵了下牙,懒着音,声色却冷:“姻缘不顺?要不我重掷一次。”
老者摇了头,他摸回铜钱,点了下桌边随意堆叠的红绳:“你随意选一根吧。”
江淮尘低眸微哂。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受命运的摆布,只不过听人说这寺庙求姻缘极其灵验,方才魔怔似的来此。
现在他只是在想,这种事情不信也罢。
江淮尘折回身子,打算在山寺内随意逛逛,顺便看是否能够偶遇着柠檬。
转头,恰好对上一双潋滟如波的桃花眼。
姑娘站在姻缘树下,树梢上红绳随风轻晃,在她面上投下一段绯红。
柠檬儿见着他,气哼哼的转头,红唇紧紧抿着,显然还记着刚才的仇。
他迈着懒散的步伐,缓缓朝她走去,见姑娘没有半点理会他的意思,眼皮轻轻跳了下。
他抟了下裤袋中的糖,懒声问:“柠檬儿,还生哥哥的气呐?”
夏砚柠不雅的翻了个白眼,正想说别开这种玩笑。
探花郎就似笑非笑的开口:“就算生气,答应哥哥的条件,也别给忘了。”
他!已经为这事儿,提醒过她两次了!
柠檬没好气的回:“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你的酒!”
江淮尘‘噢’了声,低低笑了下:“没忘就好。”
夏砚柠:……
见探花郎还抿着唇,唇角弯出颗极其可恶的酒窝,她嘟嘟囔囔的念叨着:“酒鬼。”
“什么?”江淮尘耳尖微动,他其实听见了,却故作不知的眨眼,“既然就这事儿我们达成了共识呢。”
他靠近一步,俯身笑:“那么,择日不如撞日,这顿酒,就麻烦柠檬儿今天请了。”
夏砚柠敷衍的点了下头。
不就是请一顿酒么,怎么着还用上了‘共识’这词?
而且,她现在更关心的是——
这名在寺庙里,摆着摊儿、嚣张至极的道士!
江淮尘低眸盯着柠檬,看她眼神一直放在老道士身上,目不转睛的瞧。
忽然改了主意,他负手走到老道士桌前,施施然问道:“道长,烦您给拿条红绳。”
那老者斜斜的看他一眼,忽然伸手,揪住头顶上的太极髻往上一扯。
头发上的短茬一节节向上冒着,雪花似的一茬压过一茬。
他抬起粗壮的指节敷衍的在头皮上点了点,眼神明晃晃的说:叫谁道长呢?
夏砚柠:……
她目睹了老者掀起假发的全过程,内心受到了极大地震撼。
在心里单走一个6字,柠檬举着相机的手臂微微压低。
她就说嘛,寺院里怎么可能出现道士嘛?也太不讲究了。
抬起眼,前方的江淮尘好像比她还震惊似的。
他修长的指尖按在桌子上,指腹用力,压出点白。
背影看上去风轻云淡,柠檬却硬生生的读出几分僵硬的味道。
江淮尘是真觉得有几分荒唐,他抬着唇,懒懒感叹:“……啧,还真有个性。”
在寺庙里扮道士,还煞有介事的给他算命,也不像是常人能做出来的事儿。
老者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唇里衔着的杂草一点,语气莫名:“朋友,别怀疑。老夫我佛道兼修。对了,你要红绳是吗?”
他捋了下蓬乱的头发,屈身离开摇椅。在桌肚里摸摸索索,掏出一片塑料膜,往桌上一搁。
“一条红绳二十元。支持微信,支付宝。”
“……”
这回,探花郎没有一点犹豫。
直接掏出手机,利落的解锁付款。
他也没认真选,从一堆红绳中随意抽出一条,缠在手上:“柠檬儿,帮哥哥一个小忙。”
夏砚柠轻轻‘嗯’了下,尾音轻抬。
对他好像有所防备。
江淮尘拎着红绳往指骨上又绕了圈,而后低唇笑:“不是什么大事,小柠檬,你的表情别这么如临大敌。”
“哥哥呢,待会可能垫脚会往上够树枝。”
他撩起长睫,碎光翩然下坠,缓音挑在舌尖,悠长又缱绻。
“但是这样呢,万一弄脏红绳,坏了自己的姻缘就不好了。柠檬一定不忍心的,对不对?”
“所以,得麻烦柠檬儿,帮哥哥暂时保管了。”
他这话被他说出一股可怜兮兮劲儿。
她不由的想起了辰槐,心下一软,还没想明白其中的逻辑,嘴里就先应了下来。
江淮尘妖孽的笑着。
桃花眼得意洋洋的挑起,秋光落在他眼尾,将他面上斐然的笑意勾勒的更加真切。
他无名修长又干净,红绳勒在其上,玉白的色泽中勒着一抹嫣红,他缓缓从自己的指上绕下那段绳子。
极有分寸,又极其暧昧的纳在柠檬掌心里。
隔着绳子,指尖缀着风,不温不燥的指拂过柠檬皮肤,一点点的勾着,又绕着她的无名指缓慢地缠绕。
有些痒,更多的是奇怪。
夏砚柠皱起眉,想要抽回手。
“别动。”
下一秒,江淮尘懒散出声。
他警告似的叩了下她的掌心,郑重嘱咐,“这是哥哥的姻缘绳,要是弄掉了,小柠檬儿只好拿自己赔给我了。”
夏砚柠:?
她忍了忍,没忍住,干脆直接从探花郎手里拿过绳子。
走到老者面前,掏出手机,给他扫了二十。
“麻烦道长,哦,不,麻烦高僧帮他的绳子开个光。”
“就祝他……”夏砚柠往后看了一眼。
江淮尘站在秋光下,眉眼风流恣意。
疏狂又懒散的笑容浮现在他面上,却和谐的像是并存在某段故事里的诗歌与酒。
树梢上的红绳欲燃,额前乌发随风扬起。
她望入他眼中,只见着一段情绪深深耐入眸底,里面藏着春色与花魂。
她思考了下,终于想到了合适的祝福,于是对老者认真的说——
“就祝他,余生有人间春色,流云花火。祝他此生爱有所爱,天长地久。”
说完,夏砚柠抱住相机,朝老者微微欠身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江淮尘站在远点,目送一颗淡青色的小点从眼中消失。
他墨眉微凝,眉眼分明向上翘着,却看起来万分落寞。
“喂。”
老者将椅子摇晃的吱嘎吱嘎的,“朋友,这就是你喜欢的女孩?”
江淮尘懒散看他一眼,没答。
“现在年轻人。”他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短茬子,轻轻啧了声,“太露骨了,追女孩可不是这么追的。”
“哎呦喂,刚才有人的算盘珠子都要蹦在老夫脸上咯。”
江淮尘:?
他若有所思瞭起眸子,而后笑:“您不是觉得,我的姻缘卦象不太顺利么?”
理是这么个理。
老者食指衔着下巴,摩挲了下短而硬的胡茬。
他学着江淮尘的语气,懒懒的拖着长音:“这不是,有点喜欢你的么?”
有点、喜欢你。
饶是探花郎,也被这句话弄得脑门发怔。
在他怔愣之际,老者重新排开六大文铜钱,一枚枚的往前推:“要不,你再试试看?”
江淮尘没有思考好久,弯唇应了。
这一次,他没像第一次那般随意。
将六枚铜钱收拢在手心里,使劲攥在手心往里嵌。
直至掌中泛满痛意,他才觉得自己的心意传递到了。
于是,屈指轻弹,六枚铜钱利落的破开空气,尽数落在老者面前。
老者身体坐正,认真看了半晌。
而后无奈轻叹。
他没有给江淮尘分析什么卦象,只是挑起红绳一端,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同情。
“去挂上吧。”
“记得选个好点的位置。”
“……”
第28章 锁
夏砚柠将整间寺院上上下下都认真观赏了圈, 又抱着相机享用了顿斋饭。
从兜中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离三点足足还有一个小时。
她决定去寺院后头, 临近悬崖那处看一看。
刚才打饭的时候, 听着一对类似情侣的游客排在她旁白的窗口聊天。
男子语气神秘兮兮的:“宝,知道吗?云隐寺的后山崖子边——有个不为人知秘密。”
女孩懵懂的睁大眼, 睫毛一眨一眨的像是被惊扰到的蝴蝶。
她看起来有点怕, 有点怂, 又十分想听的样子,拿莹白的手指揪住男孩的衣角,轻声问:“是什么秘密呀?”
“你, 真的,要听吗?”
男声的语气听起来似是含了雪, 冰冷的低沉往地底凑了凑, “听了之后,可别后悔哦。”
他坏心眼的挼了下那姑娘的头顶,声线收敛:“云隐寺背后的山崖,常年云翳缭绕, 浓雾遍布。宝,你知道吗, 雾气后头,有东西。”
柠檬的心也随男子刻意压低的语调重重往下一砸。
“那东西就藏在寺院背后的山崖壁上, 有诅咒的哦。”
诅咒。
一瞬间, 夏砚柠脑海不受控制的联想了很多很多恐怖的事情。
譬如刚才看过的壁画,漫天神佛眉目低垂, 偏生眉心被雨渍了块黑;又想起将将经过廊道,抬眼偶见着蜘蛛缀网, 蛛网被风漏的残破。
最后,她又联想着上山时,沿途石阶历历蜿蜒入云,云翳浮荡在山巅,连秋阳也击不穿。
不由得心头掠过一丝寒意。
无论脑袋中可怖的思绪如何蔓延,可当阳光穿过斋堂的小窗,落在柠檬侧脸时,她真心实意的被这一丝温暖促着回神。
她想。
她堂堂一个在社会主义价值观,郎朗红日照耀下生长的青年,会怕这个?
而且,退一万步说,这里是个佛寺吧,真的会有什么邪祟作乱?
柠檬摇头否定。
女孩与柠檬想法相通,大约也想到此层,她拽下男子一点衣角,示意他低头。
软乎乎的问:“但是但是。这里不是有佛祖呀?”
“这个。”
男声一寸寸下沉,压抑的极低:“就是因为是千年佛寺,上头镇压着的东西,才不一般呢。”
菜已经打好,素菜堆满在米饭上,夏砚柠端着盘子的手略抖。
虽是对那诅咒有点上心,可她没有刻意偷听别人讲话的癖好。于是环顾一圈,打算找个位置坐下。
只是,没走几步。
身后的只言片语随着斋堂中起伏的穿堂风灌耳。
“听起来太可怕了,那我们,不去好不好呀?”
“宝,如果听而不闻,来而不访,会有厄运临头的。刚才你执意要听。”
“……”
嘶。听起来有点邪门。
柠檬吃完素斋,把餐盘放在收纳箱后,捏着手机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去后山看看。
毕竟她听见了那事儿,毕竟来都来了,咳咳,也不是害怕吧,就是想看看。
沿着偏门出去,脚面擦在秋草,压出炸耳的脆响。
石子路,两侧稀疏绿枝摇晃,秋风吹得叶片哗啦作响。
夏砚柠适才觉得赏心悦目的好精致,陡然盖上一层阴郁的色彩。
她忽然想到了王国维的那句‘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 。’
又觉丝丝冷意从脚底窜起,不禁攥紧背包肩带,深以为然。
又出一扇垂拱门,左拐前行。
一大片云海在眼底排开,四周青绿如波涛涌动。
风吹云动,耳边一阵朗音铮然作响。
像是锁链与硬物碰撞发出的响动。
夏砚柠掀眼往前看。
这里还有一阶石梯,厚重的青石展入云上,再往前,便是皑皑白雾,堆雪似的藏在石头下面。
顺着翻滚的云气瞭眼,绝壁上深青色的老苔斑驳纵横。
几尊佛像安然的嵌刻在其中,经风雨侵蚀,仍是高坐莲台,宝相庄严的模样。
视线往下探去,一折几乎望不不见底的悬崖,秋风从崖底涌上,一时间,吹得柠檬额前的碎发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