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去年夏夜,校园湖畔青石上,一席人影落石而坐。
他随意撑在石头上,细细摆了酒。
并非常见的瓶装或罐装,而是比巴掌大两杯的小坛子。
拍开木封,掌中坛浓郁的香气顺着细小的瓶颈钻入空气中。
酒香四溢,栀子香气秾烈馨然。
未曾饮下,先醉三分。
江淮尘指尖衔着瓶儿,眸子锁着粼粼波光。
时不时扬腕,往嘴里填上口酒。
不像是买醉,反倒更像是飒然赏月的风流雅士。
独坐花间月下,举杯邀月,与湖光水色共饮。
她没有贸然去搅扰探花郎的雅兴,只是站在树荫下悄悄注视了会儿。
因为白天她终于忍不住,戳破了他自恋的真相。
哎,想想真的抓马。
柠檬站在江淮尘的角度来看,她觉得自己直接戳破还挺伤人自尊的。
不知道探花郎不当回事儿,可为妨自己出现给人添堵,柠檬折回身子准备悄悄离开。。
“不来杯?”一道衔着醉音的语气携着湖风鼓来。
柠檬脚步一滞,她呆愣的回头,便听见哑声哑气的笑:“怕我?”
能怕他?江淮尘嚣张的语气成功消解了夏砚柠心里那么一丢丢的愧疚。
她动了动唇,正想回嘴。
却见,江淮尘身体伏低,与青石齐平,像是一折委地的桃花。
他正低着眼,指尖逗弄似的撩过石头上凌乱的纹路,和它说话。
夏砚柠:?
她有点搞不懂他们文学院的调调。
江淮尘声线被酒气熏的厉害,他指腹捏在石头上,笑:“算了,你那么小,一滴酒也不太能沾上,万一把你淹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柠檬这才明白,原来探花郎是在和石头上的蚂蚁说话。
无语片刻,抬步离开。
不想她才从那繁荫绿浓的树下离开,青石上那人蓦然起了头。
他牵着目光,送着月下的影子,而后起身提酒。
一点点往唇里含着。
眸中混沌又清明。
……
所以,酒和风流名士间的联系,大概是非常紧密吧。
探花郎之所以要用故事唤酒喝,也就是身上那风流劲儿使然。
思及此,柠檬拎着手机回:【能行,我没怎么喝酒,江探花有什么推荐的地方么?】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过了会儿,给柠檬发了个地址。
一句话紧接着覆着:【本打算来接你,但想着开车不能喝酒,就麻烦柠檬自己过来了。】
夏砚柠屈指回了个好的,点开上面给的地址。
而后,桃眸微微怔了下。
因为那酒馆的名字,就叫——
“花枝。”
第31章 他想说
傍晚, 暮云压平天际,琥珀色的风流灌,掀起柠檬裙角。
今日算是个好天气, 傍晚风凉却不刺骨, 风脚挨靠着夏砚柠细白的腿,她舒服的眯了下眼。
没多久, 她按住地图的指引走到酒吧门口。
唔, 怎么说呢?
说是酒吧算很不贴切的形容, 柠檬眼皮轻轻往上挑了下,这里应该形容为酒家更加贴切。
酒家隐于古镇街巷中,鹅黄色的招幌轻插, 晚风撩过旗尾,带着一旁黄叶哗然摆动。
目光往下, 是一丛稻草簇着的匾额。
上面的‘花枝’二字用笔遒劲, 笔走龙蛇间,竟像是要冲破匾额的桎梏。
匾额木质底色,字体下方被人彩绘着一支不知名的花枝。
繁盛的花叶正沿着字体斐然缠绕着,字若剑锋, 花影温柔,两相对撞间, 竟莫名横出一段惊心动魄的色泽。
夏砚柠盯着匾额,心里可惜着没带相机摄下来。
谁知, 转眼, 视线被晚风送来的另一折招幌吸引住。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夏砚柠轻轻将上面文字念出, 嘴里不由夸赞道:“这句可真是豪迈,听着就让人想进酒馆痛快的喝个几杯。”
“可不么。”有人凑过来, 站在柠檬身后,笑道:“是岑参的诗句。”
“怪不得读着有盛唐气象。”夏砚柠没有回头,招呼道,“探花郎你来啦?”
江淮尘抿唇笑开,他懒着长腿,走到柠檬身旁,与她并肩。
“听得出哥哥的声音,还算有点良心。”
夏砚柠稍稍侧脸。
他今天穿的更洒落了些,黑衣黑裤,头上反扣着棒球帽,颇为不羁。
见她稍稍愣住,修指探在她耳朵旁,啪嗒捏了个响指。
酷哥。
酷哥的打扮和作态。
但,这酷哥嘴里衔的不是烟,骂的不是脏话,而是缓慢又优雅的念着诗词。
嘶,什么极致究极的反差感呐。
柠檬落着桃花眼,看着江淮尘绯艳的唇。
蓦然想起了今天早晨,白菜和她发的那些垃圾话。
“……”
不得不说,白菜这个常年高强度在网上冲浪的女孩,说的话吧,总是离谱又带着点合理,土嗨中,又莫名的上头。
她淡咳了声,稍微清了下嗓子,乘势甩掉脑海里那些杂七杂八的话。
目光不自然的从探花郎身上挪开。
江淮尘此刻正注视着酒吧牌匾,他插兜看了片刻。
忽的抬指撩了帽檐:“柠檬没什么想对哥哥说的话吗?”
“……”
有没有,什么,想要说的话?
夏砚柠惊得眉心一跳,眼眸隐下一丝愕然,
不是,探花郎长着双透视眼呢,他怎么知道——
绝对不可能的。
她稳了心神,声线明显浮着疑惑:“要我问什么?”
江淮尘凑近半分,神色莫名:“柠檬儿怕什么?”
“你看错了,天黑了,可能眼神不天好。”
“行吧。”江淮尘哼声一笑,抬指点了下匾,“不问问这里,是不是哥哥的?”
夏砚柠朝他扔了个这还用问的眼神。
“我今早一看这酒吧的名儿,就猜到了。哼,让我请你喝酒,顺带给你创收。探花郎,你还挺会持家嘛。”
江淮尘动作一滞,他重新拨回帽檐,正准备说些什么。
下一秒,柠檬轻快又带着点安慰的声音被晚风吹起——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是很愿意照顾朋友酒吧的。”
她说的极为诚恳,甚至还转过身子,直视入探花郎漆黑如墨的眼瞳。
江淮尘:?
他是这个意思么?
秋日昼短,此刻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去。
浓黑的天幕罩在二人头顶,酒吧四周的灯带亮起,恍然像是点燃了整座酒馆。
江淮尘漆黑的眼眸栖停在柠檬脸上,根根分明的睫毛似蝶翅,在灯带下轻展着。
一时间,他真没接上什么话。
沉默了会儿后,更不知道该怎么着开口了。
他真正想说的是——
柠檬儿你看啊,这是我开的小酒馆。
用初见时的你递给我的花枝命的名,你还记得吗?
他漆黑的眼眸温柔的注视着匾额。
稻草匾额后,藏着的灯带是雪白色的,朦胧虚影随风拂动,引得四周花枝轻颤。
此情此景,仿佛一瞬间,将江淮尘带到了曾经幽暗惨淡境地。
还记得那时啊,分明是个和暖的春。
他穿着旧衣破鞋,背着小书包,走在上学路上。
杏花载途,枝头吐蕊,鸟儿站在最嫩的那根树梢上,吱吱呀呀叫个不休。
小小的他开心极了。
熬过了最冻手冻脚的冬,就是他最最喜欢春天。
注视着沿途生机盎然的花草树木,一面捏着隔夜的馒头啃着,一面在脑海里反复温习着昨日老师课堂上教的知识。
妈妈曾经告诉他,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救她。
他想救妈妈,所以,一刻也不肯懈怠。
拐出门,到了僻静无人的折角处,小男孩如寻常那般提了起心。
往日这里总会是最‘热闹’的地方——
他的处刑点。
一张张稚嫩且恶劣的面庞朝他伸手。
或推搡,或喧骂,亦或是上手鞭打,都取决于他们心情。
除非天气恶劣,他们从不缺席。
今日天光明媚,阳光暖的人四肢回暖,这里却空荡的厉害。
很不正常。
小男孩早慧,他心里莫名的一跳,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头顶,促他不断加快脚步。
快一点,再快一点,说不定可以逃过一劫。
即将走出巷口时,一只手从旁探出,把他拖入黑暗的折角。
男孩心情一僵,四肢陡然冷透。那种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点点倒流,将他啃得只剩半只的满头濡湿。
身后那人手也是很冷的,像是冬天里冻硬了的被衾。
他恶劣的捏着他脖子,往上一提。
啪嗒。
他紧握的馒头滚入地面,灰扑扑的扬着尘滚过一圈。
他看的心疼,闭了闭眼,忍住眼底翻滚不休的潮意。
其实他能够挣扎掉的,他有好好听话,好好锻炼身体,学校中午那顿他吃的比谁都多。
所以,这些小孩子,他都能够打掉的。
可是,他却不能。
还记得他第一次被欺负时,他试着反抗,不小心将趴在他身上的一个小孩儿掀翻在地。
男孩手脚磕破了皮,痛的哇哇哇哇大哭。
漏在空气中的两条伶仃细腿颤颤的抖,膝盖上揉了几分淤青。
他看的牙酸,很愧疚,因为那家的阿姨,经常剩下饭菜给他和妈妈,还时不时摸摸他的头,夸他孝顺聪明。
这次,他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觉得愧疚,于是,他也随着起身,慢慢跟着他回去。
他见了那家阿姨,被挡住门外。
向来和蔼的阿姨沉下脸,拿手指抵在门口,冷声对他说。
“阿姨是不是对你不错?”
“论理,我们邻里乡亲的,是没有义务的将剩下的饭菜给你的,我只是看你们可怜。”
“所以,今后你也不必来了。以后我家的饭菜,便是有,也是不会给你的。”
她话没说尽,留有余地,眼下的情绪无一不在说:狼心狗肺。
“只是看你可怜。”
“扔了给狗,也不给你。”
也是从那天起,他陡然明白,他不能反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不能反抗,因为这些邻居是他和妈妈的救命恩人。
江淮尘觉得窒息。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被人被摁住了,没有一点光。
身处黑暗的人总是喜欢光的,就像他喜欢春天一样。
因为,他总是被打碎,又被春天拾起来,一点点拼凑好。
密如雨点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不知谁趁乱擦过他的脸颊,拳风稚嫩且刁钻。
彼时,他的牙齿没长齐,尖利的乳牙刮过口腔内壁的软肉,带起一片红肿。
艰难的咽下口水,喉壁如吞刀一般,掀起生冷的疼。
他身子支持不住,陡然往下缩。
同时,小手小脚抱着头,蹭开脸上的灰,对他们笑:“哥哥们轻一些,不要再我脸上留下痕迹,上次,我妈和老师问了。”
那些拳头停滞住,转而往那些晦暗不见的地方一拳拳揍去。
有些小孩的恶意是极其可怕的。当然,也有的小孩是极其能忍的。
当他皮肉被轰砸开来,疼痛穿透了他的身子,他却在想——
花枝酒吧,秋风灌来。
稻草被风吹折,噼辣啪辣沥出炸耳的脆响。
不知是不是身边站着她的缘故,江淮尘觉得秋意印照下的南江,好像比曾经春天,更要温暖一些。
他哼声一笑,其实啊,早年被殴打的感觉,他早就记不清了。
大脑往往会模糊苦痛的回忆,曾经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小孩,痛苦的连气都不敢喘的小孩,已被层层包裹,风化于脑海深处。
现在的他,只是带着那些零星闪烁的记忆,去印证晦朔不明的曾经。
他想,那个时候的江淮尘应该没那么多复杂的思绪吧,只是觉得疼,又知道不能够反抗,只能握着拳头,继续忍。
小男孩被打的很疼,他不知道该怎么忍,只得定定的盯着半块蘸了灰尘的馒头出神。
为首的男孩恶劣的笑着,“哦,原来你想要这个?”
“好吧,哥满足你。”他弯腰,脚面擦过馒头,狠狠一压,从地上提起来,递到小江淮尘嘴边:“来?吃点。”
“……”粗硬的馒头碎屑按在唇角,小孩偏开头,干冷的灰扑簌簌的混入他鼻腔中。
江淮尘脸被人拎着,早已熄灭殆尽的怒火被点燃。
他觉得,自己那些碎掉的东西,被一寸寸扔进火焰里,舔舐成了灰烬。
活着真没意思啊。他想,如果有一天他疯掉了,一定要带着他们一起离开。
那欺负他的小孩儿拿着半截馒头,喂他:“吃啊,你不是没吃的,每天都来我们家里蹭的吗?”
“现在送给你,你不要了?”
“哈哈哈,穷酸的小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