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鸢从未见过说话如此冰冷的大宛四公主,她入郡王府以来,像是一位初识的朋友一般,说话和和气气,很少有情绪如此冷冰冰的时候。
泠鸢沉默半晌,看向她,道:“听你的意思是,只要你想要嫁给他,你便可以嫁给他?”
“当然,郡王妃你不信吗?”大宛四公主迎上泠鸢半眯的怀疑的眼神,走到她跟前,道:“听闻过两日郡王府的韩老太君就要回府了,也不知道我这位外祖母过得好不好?”
泠鸢站起身来,惊愕道:“外祖母?”
“这位外祖母欠我母亲的债,总是要还的,嫁入郡王府这样的小事,只要我开口,想来她会答应我的,而永安郡王,又绝对不会违逆他祖母的话。”大宛四公主走到她跟前,歪着脑袋,阴恻恻道:“算起来,你其实是我表嫂嫂呢!”
见泠鸢的思绪沉浸于她的话里,大宛四公主很是得意,笑道:“其实,我不大喜欢亲上加亲,表嫂嫂,只要你答应我,带着安儿离开盛都,我就不会嫁入郡王府,你好生考虑考虑,如何?”
第314章 他这个做爹的
大宛四公主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韩老太君归府的那一日,众人都在,大宛四公主拿着一个花钿锦盒装着的陈旧扇坠递给她瞧。
原先,韩老太君还十分客气,口中推辞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是对外来客人的笑。
玉大娘接过来递给她,她的笑还没有消散,神色未变,直到玉大娘打开锦盒的一瞬,笑意就这么僵在了她的脸上。
韩老太君向来是沉稳庄重的,少有在小辈面前如此失神过。
那时正是白昼,外头的光亮得很,亮得刺眼,透过雕花镂空的窗棂,窥入屋内。
韩老太君那双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去碰那锦盒里的一枚扇坠,指间一碰到那扇坠,像是感触到了什么似的,一把握住。
垂目低看,拿在掌中反反复复的抚着,陈旧的扇坠是一块极其普通的羊脂玉,和一绺茶花络子。
许是觉得屋内的光线不够明亮,她扶着玉大娘的手,脚下颤颤巍巍,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走到外面。
她站在廊下,抬起手来,将那扇坠迎着烈日的光,就像是迎着那年那日大漠上明晃晃的日光一样。
那扇坠上的羊脂玉,被岁月的风霜挫磨,越发温润细腻。
韩老太君没有说话,她浑浊的双目已然见不着旁物,唯有手中那一枚扇坠。周遭顿时凝固安静下来,泠鸢能感知到廊外郁郁葱葱的树叶,也静止不动了,蝉鸣的声音渐弱。
众人都不敢出声。
直到韩老太君喃喃:“是我的娇儿……我的娇儿……”众人知,这扇坠,是韩老太君故人旧物。
随后韩老太君又低喃了些什么,没有人能够听得清,饶是站在最近处的泠鸢,也只能依稀听见她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娇儿”,饱含这歉意,和无可抒发的浓烈遥思。
最后,韩老太君缓缓转身,目光没看向任何人,双目空洞,对众人道:“你们且回去吧,让老婆子我一个人静一静。”
玉大娘本想上前去搀扶,也被韩老太君摆手摒退了,屋门的帘子遮下,韩老太君微躬的年迈身影,消失在日光中。
这是赵长离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小名“娇娇”有这样的渊源,他从未想过,祖母当初那么想要一个孙女的想法,是源自对长女歉疚,也从未想过,原来自己有一个从未谋面,从未知道的大姑姑。
他的大姑姑出生在战乱时,那个时候韩老太君还在边关为女将,小小的婴孩需要保护,需要保护的人,是不适宜战乱时的,所以,被亲生的母亲遗弃在战场上,随后又被敌人劫掳。
这是这个小婴孩最意料之中的结局,她没有能力保护她自己,而自己母亲选择保护她的国家,舍弃了她。
赵念娇,是大宛四公主的母亲,是韩老太君的长女,是赵长离的大姑姑,也是当年止息纷争,让大宛四公主父亲拓跋豫不再与中原作战,放弃可汗王位置的女子。
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一个在大宛长大的中原女子,最终在大漠中逝去,让她的女儿给曾经遗弃她的母亲带回来她这一生的音讯。
仿佛是在与她的母亲说,我是被你舍弃的女儿,我在大宛长大,我嫁给了大宛最有名望的男子拓跋豫,他因为我的缘故,止息了与中原的纷争,也放弃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
我生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个男孩战死了,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她虽然长得不像我,可是,她会给你带去我的消息。yLcd
我是你的女儿,娘亲,你是否会为我骄傲?你是否遗憾过,你舍弃了这样一个值得称赞的优秀的女儿。
我这一生并没有对不起中原,也没有亏欠你,而娘亲,你亏欠了我。
赵念娇明明可以活着的时候,给她的娘亲寄来一丁点的音讯,但她没有,或者说是为了报复,或者说是她的心结未解,总之,她对自己娘亲的想法,是旁人无所得知的复杂。
不知为何,许是因这事有了些许感触,泠鸢这几日对安儿格外的好,平日里她觉得安儿咿咿呀呀不会说话还非要说话很烦,这几日即使听到了安儿这么咿咿呀呀的出声,她也不觉得烦了。
夜里安儿其实是很想让泠鸢陪着他睡觉的,所以一准备睡觉,安儿就会跟乳母哭,哭着闹着要娘亲,但泠鸢觉得他应该学着自己睡,毕竟别家的小孩子都这样。
这几日泠鸢改了主意,安儿夜里再哭闹着找她的时候,她便把安儿抱过来,到自己屋里去睡,屋里还给安儿安置了一小张床。
她这么慈母心泛滥,可把赵长离给苦坏了,泠鸢生怕他吵醒安儿,故此也要他安安静静的,夜里不能出声。
原先,赵长离还能体谅泠鸢做娘亲的心,几日之后,他便觉得有些恼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安儿是自己的儿子,哪有爹爹让着儿子的?
况且,泠鸢一旦疼爱起安儿来,便把他这个夫君晾在一旁不管了,赵长离回府回来,完全没有体会到作为一个夫君该有的待遇,如此落差,让他没有办法接受。
但赵长离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他劝着泠鸢把安儿睡觉的小床挪到里屋一旁的隔间,夜里安儿若是哭,里屋也能听见。
当然,他这个做爹的也没亏待他这位嫡长子,夜里安儿若是真的哭着要娘亲,他也是会起身去哄一哄的,只是哄劝的方式比较像是威胁而已。
譬如说:“你再哭,明日我带你娘出去玩,不带你,也不让你见你娘!”
“你这么大个人了,连爹爹都不会叫,你看,你哭了,只有我来看你,你娘睡得酣沉酣沉的,根本不管你,再不会叫爹爹,以后就没人管你了,喊破嗓子都没人管你。”
“你真的白长得像我了,我小时候可没你这么闹腾!”
然后,他这位爹爹被安儿用手抓了脸,揪了衣襟,踹了小腹,安儿打他打得累了,终于没有力气哭了,便沉沉睡下。
因此,不明就里的泠鸢觉得赵长离这个爹做得很好,特别是哄孩子入睡这一点,他比她这个娘亲都管用。
对这样的夸赞,赵长离欣然受之。
第315章 儿子别踹脸
夜里打了雷,轰隆隆震天响,是不是劈下一道闪电,光穿过窗户,_的一下,亮了整个里屋隔间。
安儿听到雷声见到闪电,吓得大哭,坐在小床上,短短的腿儿一蹬,哭红了眼,嚷着“娘亲。”
泠鸢刚沐浴梳洗出来,披着半湿的长发,就听到安儿的声音和乳母哄劝的低声,身上罩着一件宽松的中衣,一面系着绦带一面趿着木屐,往隔间走去,嘴里还道:“安儿,别哭,娘亲这就来了。”
拉开隔间的门,赤脚踩上隔间的茵席地衣上,在小床上的安儿便朝她张开双手,巴巴地等着她来抱着。
“真的是,越来越娇气了。”泠鸢抱起安儿,并坐在茵席地衣上,揉着他圆鼓鼓的脸蛋,抬起头来问乳母道:“他吃过羊奶没有?是不是饿了?”
乳母回道:“吃过了的,小公子是被外边的雷声给吓得。”
泠鸢拍着安儿的后背,低声道:“我哄他睡着,你们休息去吧。”yLcd
“是。”三位乳母各自安置好安儿夜里要用的东西之后,敛身退下,独留泠鸢一人在隔间陪着安儿。
安儿说话含含糊糊的,就跟听天书一样,他有时候急了还手脚并用,奈何还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唯独“娘亲”二字要得很准确。
“娘亲……”安儿趴在她肩上,止住了哭泣,指着窗户外头时而传来的雷声,叽叽哇哇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怕雷声,娘亲也有点怕的。”泠鸢的手抚着他后背,与他道:“所以娘亲把屋里的灯都点上。”
又看着安儿那张稚嫩懵懂的脸,忽的想起赵长离抱怨安儿不会叫爹爹,再想想近来他如此努力哄着安儿,安儿却不说,着实有些可怜。
赵长离与安儿疏离,也是因他去北边了一年,安儿与他不熟也是意料之中的,泠鸢以为日子长了,安儿日日见着赵长离,许就熟悉起来了。
可好像安儿挺不喜欢赵长离的,每每赵长离抱他时,他不是拳打就是脚踢,抓着挠着,把赵长离当坏人似的。
泠鸢思前想后,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便捧过安儿的小脸,在他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注视下,一字一句认真教他道:“爹爹。”
“呀!”安儿回她,回了之后还咯咯咯地看着她笑。
泠鸢摇头,道:“叫爹爹!”
“呃!”安儿回得很简短,还不屑地撇过脸去。
泠鸢向来是个没有耐性的,这就皱起眉头来了,叹一声,无奈继续道:“那……叫娘亲。”
“娘亲!”安儿高高兴兴清清楚楚叫出来了。
“那叫爹爹!”泠鸢趁热打铁,可安儿不接她这一茬,别过脸去,手抓着她衣襟不放。
“算了,不叫就不叫吧,反正以后挨打的又不是我!”泠鸢放弃了,她果然是个没耐性的。
话毕,扶着腰躺下来,就躺在茵席地衣上,随手从安儿小床上拿下一块绣枕枕着,怀里拥着安儿,轻拍他的肩,哄着他入睡,道:“你快些睡吧,再不睡,你娘我是要生气的,别以为你娘好说话!”
好像比起赵长离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安儿迟迟睡不着,泠鸢自己都快睡着了,可一睁眼,就对上安儿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正仰着脸看着自己,手里玩着她半干的长发,见她睁眼,还咯咯咯的对她笑。
泠鸢前额抵在他鼻尖上碾着,又气又恼,小声道:“我怎么把你这小子给生出来了呢?睡觉不好好睡,爹爹也不好好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和你爹爹赌气,牙还没长齐,乳臭未干,脾气就这么大?你爹好的不学,尽是把你爹的坏脾气给学去了。”
“娘亲!”
安儿仍旧是笑,泠鸢顿时对他生气不起来,忍不住上手捏着他脸蛋,他还是笑,咯咯咯的好像泠鸢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恼泠鸢这个娘亲。
“可怜见的。”泠鸢不捏他脸了,手轻轻覆在他耳朵上,轻声道:“听不到雷声了,就乖乖睡觉,知道吗?睡觉才能好好长大,长高,还有,你爹爹其实人挺好的,你不要见着他就踹他,特别是不能踹脸,他那张脸,我还要留着看呢,要是踹花了,我就不给你喝羊奶了,给你尝尝大宛奶酪,让你早早地知道人间险恶……”
她说着说着,一低头就看到安儿在她怀中睡着了,窗外的雷声渐渐弱下来,雨声滴答,引人入眠。
泠鸢唇角上扬,小心翼翼将他抱起来,放到小床上去,盖起被褥,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呼……”她长舒一口气,伸个懒腰,身子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浑身骨头一软,被子都没盖,就直接压在被子上睡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有人回来,他浑身落了雨,眼前遮眼的白缎也已经湿透了,他赶紧拆掉遮眼白缎,脱掉身上的紫黑袍,丢在衣桁上,卸下腰间累赘的佩}佩玉荷包等配饰,随手挂在衣桁上的飞鹤衔钩上。
那一串挂在飞鹤衔钩上的配饰还没晃动出声,就被一把掐住,将要碰撞出声的配饰掐得出不了声,安安静静,不惊扰他熟睡的妻儿。
手再一摸床上,就先摸到了他的娘子,无奈笑了笑,给他胡闹惯了的娘子盖上被褥,将她半抱着挪到枕头的位置枕好。
指侧轻轻刮在她的脸颊上,闻到她颈间散发出来淡淡的清香,忍不住俯身低吻,换来她一句嫌弃的梦呓。
他忍不住笑,故意逗她,咬她耳朵,再听她皱着没有梦里低哼地嫌弃他,却因为睡得渐沉而没有力气推开他。
“阿鸢是个小傻子。”他如此明目张胆在她耳边这么说,便是趁她没力气反抗故意逗弄她,咬着她耳朵,低声问道:“阿鸢是不是最喜欢我?嗯?”
“嗯……”睡梦中的泠鸢低声呢喃,对他这个幼稚的行为很是不耻,翻身向里,呼吸渐均匀。
听到满意的答案,赵长离满心欢愉,虽然这个答案来得并不正经。
“我就知道我的阿鸢最喜欢我。”
见泠鸢不理会自己了,赵长离便到隔间晃了一圈,再一脸不高兴地回到床上躺着。
第315章 他爹难受
赵长离搂过她的肩,将她身子拥入怀里,不管她睡没睡着,与她抱怨道:“刚才我去看隔间看安儿了。”
“嗯?”泠鸢早就被他的动作扰醒了,睁开朦胧的睡眼,手一抹双眸抹去睡意,抬眼看他,问道:“怎么了?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赵长离叹一声道:“他还是没叫我爹爹。”
“他还小……等等?”泠鸢一听,反应过来不对劲了,倏地起身道:“你是不是把他给吵醒了?”
她话音刚落,隔间安儿的哭声就渐渐大起来,哇哇哇地哭嚷着:“娘……娘亲……”
“我才把他给哄睡着的!”泠鸢赤着脚起身,下了床,点了一盏书灯,端着到隔间。
赵长离摸索着床边,再摸到隔间的门边,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一件外披,道:“你别着凉,把衣服给我披上。”
“谁让你把孩子吵醒的?”泠鸢一面嗔怪他一面抱起安儿轻声哄着,道:“明明回来晚了,还要去惹他醒来,你这个爹,怎么做的?”
“娘子说的是,夫君错了。”赵长离进隔间时,因看不见,踉跄了一下,泠鸢忙抽出手扶了他一下,道:“你又起来做什么,看不见还到处乱晃。”
“给我娘子披衣裳。”赵长离冲着她勾唇笑着,坐在她身后,握住她的双肩,将外披给她披上拢好,系好外披绦带,与她道:“娘子着凉了可不行。”
安儿还在哭,泠鸢抱着哄,侧脸看了一眼隔间里的书灯,侧脸问赵长离道:“灯光晃眼吗?要不要熄了灯?”
赵长离的手绕过她的腰身抱着,下巴抵下她肩上,低声道:“外头下着雨,没有月光,屋里头肯定黑得很,你还是亮着灯吧,担心我做什么?”
泠鸢问他:“遮眼的白缎呢?”
他低声回道:“湿透了。”
泠鸢将安静下来的安儿抱着,放到小床上,道:“柜子里有干净的,我去给你拿。”
“都要睡了,别拿了。”话毕,赵长离依旧坐在茵席地衣上没起来,向泠鸢伸手,道:“到我怀里来。”
“怎么了?”泠鸢坐下来,挪到他跟前,解下腰间的绦带,轻轻蒙上他的眼,手正绕到他后脑勺系着绦带,腰身就被他一把揽住,人一下子就摔到他怀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