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他从没有这样冷漠地看过自己。
其实上辈子的记忆,不是一下子就有的,在她六岁那年,突然某天醒来记得那天家中粮仓将会被烧,凭着强烈的预兆感,她告诉家人赶紧把粮食搬走,然后粮食搬走那天夜里,果然天雷劈中粮仓,大火烧了一夜,翌日粮仓只剩残垣断壁。
此后,她偶尔就会记得一些记忆,直至最近这年,才记得自己上辈子原来是端阳郡主亲女的事,便急急把养父母的财产变相转移到自己名下,又同家人断绝关系,自己跑到京城。
“我是冤枉被关进来的,原来上次在客栈茶馆围堵要抓我的人,是你。”
张月菀有些惊艳地看着眼前芝兰玉树的沈言之,犹豫了半晌,才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你叫我谢月菀...是不是...是不是你也想起一些事了?”
“什么事?”沈言之含笑地看着她。
张月菀觉得,既然都走到现在这一步了,记忆中的沈言之总是神神秘秘的,她觉得大概可以利用他帮自己脱身,
“言之,其实你记得我,知道我才是端阳郡主的亲女,是吗?你有上辈子的记忆,你需要我的帮助,你有要利用谢家来完成的事,我说的对吗?”
沈言之见她主动把什么都招了,笑了笑,“上回你不使阴招害我的人被官府抓去关了几天的话,你原本可以安安稳稳被我遣送到更好的地方,富足安稳地过一辈子的,但现在,显然不行了。”
“我张月菀家财万贯了,张家这些年依靠我赚的钱,我都要回来了,以为我还会在乎钱财吗?谢珥鸠占鹊巢那么多年,那个位置,本来就是我的!我去要回来有什么不对?!”
“我并无偷什么腰牌,是被诬陷入狱的!是谁?是不是她?难道她也有上辈子的记忆...”
“不,她没有。”沈言之打断她。
在沈言之看来,倘若谢珥有上辈子记忆,早就扑过来抱着他痛哭涕流,同他远走高飞了。
毕竟,上辈子她是看完他的信,对这份相爱不能相守的感情求而不得,极度抑郁下离世的,如果可以重来,她一定还会是他的尔尔,一定早就同他亲近,而不会像现在一样,同他越发疏离了。
“腰牌是不是你偷,你自己心知肚明,也没有什么人能冤枉你。好自为之吧。”
眼看着沈言之要走,张月菀脑海中突然又闪现出一点片段。
“慢着!言之,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上辈子你命中的死敌,谢谨行的秘密??”
沈言之停住脚步。
张月菀带血拖着枷锁膝行至铁牢前,攥紧,死死地瞪着他:“救我!我能帮助你,对付谢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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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珥握紧了胸前的风铃花古玉,心不在焉地等在王府必经的路上,用碎石子在路边垒了条小路,摇摆不断地走在碎石子路上,练习平衡。
谢谨行今天没有任务,原本留在将军府温书准备应考,听王府下属赶来通报,立马就赶了过去。
“尔尔?”
见她用石子硌着脚练习,谢谨行有些不满。
“我以前不是说过,不必如此折腾自己,可以用最贵的药材和膏脂,将军府出不起,还有我。”
谢珥一个回神,看见谢谨行长身立在自己身后,一个高兴没留意,差点扭了脚踝摔倒。
谢谨行反应极快,相当娴熟地从袖间飞出缎带,一把束紧她腰,再一收,轻易将娇小的人儿收进了怀抱。
第35章
谢珥枕在他臂弯, 双手搂紧他脖子,小鸟一样被抱在怀里。
她惊魂了片刻后,仰面朝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唇边酒窝一漾一漾的, 十分晃眼。
“哥哥,你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她衷心称赞道。
谢谨行却脸臭臭的, “你以前成天摔倒, 还不是被你逼的?你还敢笑。”
谢珥觉得哥哥为自己紧张的样子很好看,笑盈盈地多看了几眼。
谢谨行恼羞地同怀中的姑娘四目相对,他率先移开了目光, 而姑娘依旧一无所察地看着他:
“哥哥, 上次我失约了,我再请你吃饭补偿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你不是让我好好读书, 努力在秋闱取得好成绩吗?我可不想再浪费一整天时间等你, 然后又被放鸽子。”
“......”
谢珥:“那...那我还是回去吧,对不起哥哥,我不该扰了你读书...”
说着,她就要转身离开。
谢谨行扯住她发带, 不让她走。
“慢着, ”他沉声道:“来都来了, 饭就现在吃吧。”
谢珥:“啊?可现在不是已经过了午膳时间了吗?”
“那就吃晚膳, 你不想吗?”
“想!当然想, 只是...现在吃晚膳会不会太撑了呀, 可过会再吃又怕耽误你读书时间...”
谢珥还在纠结犹豫间,谢谨行已经迈开步子,往附近的酒肆去了。
他们到酒肆的时候, 伙计和掌柜刚做完午市, 正在休市休息, 谢谨行扔下一锭金子后,径直上了二楼包厢,伙计也毕恭毕敬地前来迎谢珥。
谢珥今天是打算来归还谢谨行风铃花玉坠的。
毕竟,得知了那是夏洌皇给他的皇后亲手打造的凤玺,如此贵重之物,必是给最亲近之人的,虽然她哥哥可能没她想的那么多,单纯觉得这玉适合罢了,但谢珥觉得,这种贵重之物,即便不是给最亲近之人,也得是他的亲妹妹才配接受。
她迟早是要把位置还给谢月菀的,虽然现在谢月菀因为一时糊涂犯浑事被关了起来。
“对了,哥哥,你们暗卫营同京兆尹衙门有相熟的人吗?我有个朋友的朋友被关进去了,想打点一下在里面不要被受欺负,希望里面的人能公事公办,不要胡乱安罪。”
谢珥有想过不如直接找长公主,把身世之事再说一遍,反正现在她亲娘也来京城了,要是长公主再不信,大不了派人找到刘氏对质,她应该是知道玉佩之事,到时只要证明谢月菀身上有那玉佩就行。
谢月菀是端阳郡主的血脉,即便她犯了浑身,也不能让她在里面受罪。但是谢珥转念一想,又怕这种时候坦白,像是故意找准时机抹黑谢月菀,谢家必不会想认回一个偷窃的女儿。
于是,她只得看谢谨行能不能帮她。
谁知谢谨行一听,黑着脸直接道:“没有。”
“真的没有吗?可是我记得王府...”
“说没有就没有,王爷也很忙,你别找他。”
谢珥低声嘟囔着:“我当然知道不能随便找王爷,就是因为没人能找,所以才找你的嘛...”
谢谨行顿了顿。
见他不愿帮忙,谢珥也不勉强,转而问起了其他:“哥哥,之前一直有事阻挡,都没有机会好好问问你这些年的事。”
“哥哥,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少女这一句久违的问候,直接让谢谨行失神地盯着她看。
一眨眼这绿色包子都长那么大了,记得以前她扎着两个小包子,努力迈着不协调的小短腿每天来他院里看他,每天都必问一句,“哥哥,今天我来陪你了,你今天过得好吗?开心吗?”
“哥哥,今天我把最喜欢的糕点让给你了,你过得好吗?开心吗?”
“哥哥,今天给你念完故事了,你快乐吗?”
“哥哥...”
“过得糟糕透了。”谢谨行一把揉乱昔日的记忆,心烦意乱道。
“哦...”少女黯然地垂了垂头,自责地扇合了长睫。
“那...哥哥,你这些年,有没有好好地读我给你的《醒世警言》?还有《道德恒言》,里面讲的故事,你有没有去领会?世间一花一木一人,那都是属于渡你的,要学会感恩,不能胡乱杀戮...”
谢珥始终记着上辈子那个整日杀戮的大奸宦,这辈子不一样了,但她还是有必要时时提醒他行善积德。
“谢珥,你是来好好请我吃饭的,还是要监视我的?当王爷近卫,你让我不伤人,有人伤害王爷我不理是吗?还想不想干了?”
谢珥哑言。
今天聊天的气氛有点差,她攥紧手里的玉坠,觉得现在不是把玉坠还给他的好时机,于是,一言不发陪他吃完了饭,她再也不敢主动挑话聊。
而年轻男子面容也不知缘由阴沉得可怕,一直在给谢珥夹菜,自己却一筷著都没吃,一句话都没说。
这一顿吃得既撑又压抑,本来谢珥中午那顿吃得就多,他脸色不好给她夹许多菜,她不愿再惹恼他,也只得一声不吭乖乖吃掉。
终于,她吃得双腮鼓了起来,以帕掩唇,艰难咀嚼,眼睛跟兔子似的。
谢谨行恍然未闻的样子,继续给她夹菜。
谢珥吃不下了,转身冲了出去,在外面呕完又跑回来吃。
如此几次之后,她再以净手为由冲出去时,谢谨行也终于惊醒过来般,跑着追了出去。
酒肆外面人来人往,大街宽敞,偶尔有车马辘辘而过。
谢珥故意跑到暗巷中,摸着鼓鼓的肚皮,再也忍不住“呕”一声吐了出来。
彼时沈言之正好坐着车经过,眼见跟前有个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果真是谢珥。
他刚想下去看看谢珥,谁知这时有个挑着滚烫烤炉的小贩从暗巷出来,小贩没看见那里有人,眼看着炙热的炉子就要挨着姑娘的脸擦过,势必烫烂。
“小心...”
他话音未落,身旁一个暗影就闪了过去,伸手帮谢珥挡住了热炉,把她整个娇小的身子全护在身下。
那动作流畅熟练,像是这个把她护进怀的动作已经做过许多次一样。
“尔尔...对不起...”谢谨行忍着皮肤被炙烧的疼痛,却抵不过他这六年失去她独自在黑夜挣扎的痛,
“哥哥只是...这几年太寂寞了,才会生你气的。对不起,尔尔...”
没人知道,当一束光无意照进过黑暗的沟渠,它的离开,将会是件多绝望的事。
没见过光,兴许他会对自己身处的炼狱习以为常,可以一个人舔舐伤口,一个人擦干血继续往前,可当有个温柔的小姑娘踮起脚抱抱你,为你心疼为你落泪,为你擦拭伤口后,人突然就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了。
“尔尔,原谅哥哥...”
街头兄妹二人暧昧的相拥,深深地刺激了沈言之。
沈言之在回去的路上,一直精神恍惚。
上辈子谢珥会软声喊他哥哥,会在他挑灯夜读的时候派人给他送参汤,旁人嫉妒他故意抹黑他的时候,她会第一时间出来维护他...
她说过,她要一直对他好,要嫁给他。
可是这辈子,她有多久没单独同他说过一句话了?
上次单独见面说话,还是他不要脸跑去江州用热脸去贴,结果人家除了每天同他说一两句他师父的伤势情况外,旁的一句都不说了,生疏得很。
上辈子他没有动情,全然是有目的性的故意讨好,但姑娘哄一下就主动凑上来了,何曾有追得如此艰难的情况?
沈言之一直告诫自己定要沉下心,只要谢月菀不出现,他们只是视对方为亲人,一切不过是自己多心罢了。
可当沈言之回到将军府,发现谢珥还在。
她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一时指挥着厨娘炖汤,一时让管家制定餐食。
“马上就要秋闱了,要给梨院每天多准备些汤水,猪心枣仁汤、柏子仁汤、人参炖乌鸡这些要轮番着炖,能补脑安神。”
如今将军府的行公子身份地位不同了,并非以前那位可以受下人欺辱的庶子了,大厨房的人早已换过一批,不敢对梨院的行公子不恭敬。
“奴才领命。对了,县主,要参加今年秋闱的人还有言公子呢,需不需要也准备?”
管家是管理一整个将军府的,在他看来,近些年因院试和在王府授职的原因提高地位的庶子,同备受郡主看重的义子一样重要,不能厚此薄彼。
可谢珥却皱了皱眉道:“我来大厨房给哥哥制定营养汤膳,关义兄什么事?义兄自己有更好更妥善的小厨房,为什么要大厨房做?大厨房每天给下人做饭菜已经很辛苦了,他想喝什么汤直接吩咐小厨房就是了,要不是哥哥不同意,我也想在梨院给他开辟个小厨房呢。”
管家连忙称是。
在谢珥看来,沈言之是上辈子对她用药,害她没命的人,她斗不过他还不赶紧躲远那就是脑子有毛病,还给他准备什么参汤啊?
而这话被门外的沈言之全听见了。
如玉公子难受得袖下握紧了拳头。
谢珥端着参汤准备进谢谨行的院子,眼前晃了一下,被一位白玉公子挡住了道。
今日的沈言之模样看起来有些奇怪,儒雅高雅的贵公子生起气来,眉眼都是温润的,只是脸色有些铁青,没有笑容。
“尔尔妹妹,后天城西邀月楼有你最喜欢的戏班子,哥哥能不能请你看场戏,吃个饭?”
谢珥刚想说话,不料那扇破落的院门“砰”一声就开了。
谢谨行正指挥着人修葺院子,刚来到院墙边,看见沈言之靠近谢珥在说话,他也毫无扰人的自觉就横亘出来,走到谢珥身边时,随手接过她手里的汤,转头看了沈言之一眼。
音色淡淡:“原来言兄来了,找我怎么不进去,在这里说些什么?”
谢谨行穿一身宽松的常服,一身习武习得的腱子肉被完全遮挡了起来,便显得清瘦像个读书的文人,可站在沈言之旁边,还是显得出众的挺拔。
“哥哥,你不是说要读书吗?”少女的注意力早在兄长出来那刻被成功转移了。
沈言之含笑,装作先前二人已经谈好了似的,故意道:“尔尔,那你记得了,后天已时在城西邀月楼等,哥哥回去了。”
说完,他不容拒绝转身就走,谢珥可急坏了,赶快喊住他道:“慢着!”
少女小跑着过去,在谢谨行危险的目光下跑到沈言之身边。
“义兄,我可没答应你呀,那天我没空的。”
沈言之转身看了谢谨行一眼,突然伸手摸了摸谢珥的头,用只有二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靠近她,落寞笑道:“可是那天,是我生辰啊,自我永州伯父病逝之后,已经没人生辰这天写信给我祝福,你不来,也就没有人记得我生辰了...”
“有空就来,我只是有些话想告诉你。”
沈言之说完,也不顾她说什么,转身走了。
谢珥急得在后面追:“哎!我...我那天不来的啊...”
身后的谢谨行一脸冷霜,未等她回头,径直大步转身回院子。
第35章
哥哥他好像又不高兴了...
谢珥打自同沈言之说完了话, 他就躲进东边的书房关上门,不肯出来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屋里没挑灯, 黑漆漆的,谢珥就知道, 他一定不是在温书, 是在生她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