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次又一次从这些精锐杀手手里毫发无伤全身而退,骄傲地抖抖身子从缝隙钻出,尾巴翘得老高。
西施犬一连躲过将近十天没洗澡,身上的白毛已然变成灰毛,它连看杀手的狗眼都是斜着带着蔑视的。
就这样,到了第十一天,谢谨行出完任务回来,从岩石缝里看见一块眼睛骨溜溜转的石头,才发现,那块灰得发黑长了毛的“石头”,就是则灵!
身后的杀手们一句话都不敢说,恨不得同旁边的景物混为一体。
“废物!”
谢谨行低骂一声,亲自过来提狗。
杀手们忍不住抬眼来看。
不料,这让杀手们束手无策的狗子,在他们谢指挥使身上就不灵验了。
则灵睡眼朦胧中看见又有蠢货想来抓它,刚懒散地伸个懒腰打算从岩石这头越过去对面那头,结果不等它提腿,谢谨行直接一个渔网网住了它。
杀手们目瞪口呆。
那渔网之前是用来捞人头的,绳结足够结实,任凭狗子怎么拽都拽不破,加之上面浆结的血肉常年积垢着,如今也尽数粘连在狗子的皮毛上,发出一阵阵恶臭,连则灵嗅了都差点背过气去,要了狗命。
后来谢谨行倒是没有如杀手想象中的,直接把洗不掉的狗毛全拔掉,而是很有耐性地把它洗得根根分明,可等指挥使抱着狗子出来时,明显看见不断往下滴水的狗子,动作表情都是惊恐万分,十分抗拒的。
所以杀手们到底也不知道,谢指挥使同狗子一起关在盥洗室里,传来阵阵狗惨叫声,到底是做了什么。
杀手带着谢珥进西次间等的时候,东边耳房的尽头传来阵阵狗子鬼哭嚎叫的声音,谢珥皱眉立马站起:“发生何事了?”
杀手本来想劝阻,但来不及,谢珥已经跑过去一探究竟了。
盥洗室里,西施犬则灵的小身板已经抖得不成样儿了,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宁死也不肯跳下浴池。
谢谨行已经把它揪在手里,灰眸如腊月雪寒,与它冰冷相对。
先前那么多杀手都揪不住它,只有他一下就轻松逮住,原本他可以直接把它摁入水里,简单粗暴洗洗就完成了,不必费恁大功夫,可临末他突然想起他的小姑娘把狗交托他手时,曾弯起一双水杏眸,满心期待地望着他,说了那么一句:
“我知道,哥哥一定能同则灵相处很好,因为哥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不管对我还是对则灵,总是那样温柔宽和。”
“则灵,知道不洗浴,会有什么后果吗?”谢谨行松开小狗,只把它高高地放在盥洗室上方的横梁上。
他十分“耐心”地从怀里掏出匕首,在则灵瞪大狗眼警惕着,料想不到的时候,唇角一勾,猛地往自己手臂上一刺!
鲜血如小溪汩汩流,男子丧心病狂的笑,映衬着盥洗室里烛光冥冥,则灵吓得嚎叫一声,狗爪子一打滑,“噗通”一声掉进了浴池。
第47章
谢珥推门进来的时候, 刚好看见小狗从横梁直往浴池跳的情景。
门外阻拦不住少女进来的杀手,齐齐面容肃穆地低垂下头,跨开腿双手负背, 等待领罚。
倘若不是浴池里漂浮了许多花瓣,还有狗儿洗澡玩耍用的鱼鳔鸭子玩具, 都要认为是被人逼得跳锅里煮了。
少女瞪着漂亮的水杏眸, 长睫一扇一合。
杀手紧张地看着她。
那边的玄衣男子在门打开的一刻已经把手臂缩进衣袖披风,刀匕收了起来,眼罩外的灰眸凝成一层水灰色雾气, 不冷不淡地朝少女望来。
少女唇一弯, 眸含春水,双手一合, 骤然笑开:“则灵真棒!都已经会游泳啦!”
众人齐齐舒了口气, 继而朝浴池中的狗子看去,只见那狗子脸色苍白,手脚并用仓皇地扑腾,哪里像是愉快地在游泳玩耍, 分明是吓到四肢抽筋, 在水里苦苦挣扎。
“太棒了!则灵以后不要怕水了, 来年夏天的时候, 我就带你一起去城外的流溪河玩水消暑, 好不好?”
姑娘衣带蹁跹地从谢谨行身边走过, 走到浴池边,伸手就捞起水里的狗儿,把它裹挟在浴巾擦干, 抱进怀里。
则灵但见谢珥来救它, 痛哭涕流, 忙不迭地在她怀里狂摇尾巴,并且不时地朝身后的冷脸男子瞪狗眼,龇牙咧嘴,气得发抖。
谢谨行垂着灰睫一言不发,因为他身体时常受伤的缘故,小臂上用匕划出的血口已经凝结,但袖子下已然染红了一小片,他默默将手藏在背后,生怕血水肮脏,污染她眼睛。
可谢珥刚刚进来的时候已经看见了,此时她装作不知,只是一味低头同小狗玩耍,纵容着则灵在自己怀里狂蹭撒娇,她不时咯咯地笑。
“哥哥,则灵它很顽劣是不?而且这种小生灵还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如果逼它做不喜欢做的事,它会咬人、往人身上撒尿,甚至鱼死网破,但是你若想让它乖,就首先要卸掉自己的硬刺,把你真诚的一面展露出来,这样,小生灵们是能感受得到的。”
谢珥一边抚着怀里的小狗,一边温柔低眉同一旁的谢谨行道。
像是无意的诉说,也像是对上辈子那个明明想学会疼爱人、却无奈每次都吓得她回避厌恶的大奸宦徐徐善诱。
“哥哥...”
谢珥把则灵放下,缓缓按着膝盖站起,来到他面前,目光触及他藏在背后的手臂,袖子上染红的一角,她掏出帕子一顿,想了想,又将帕子移向上方人的脸。
谢谨行起先怔了怔,抿紧唇下意识想后退,可最终又咬咬牙忍住心头慌张停了下来,只以犀利的目光往后一瞪。
杀手们会意,立马整齐转身,离开了门外。
少女踮脚,试探性地,用帕子帮他把脸上被则灵溅起的水花擦掉。
谢谨行皱了一下眉,没躲开,却也没肯迁就少女低一下头,老杨树一样,笔直高耸地站立着。
“哥哥和则灵相处得越来越好啦!我真高兴,下回,我去邢北县要是荣管家还没空,我就又把则灵托你看管。”
“不可。”“汪汪!”
几乎是同一时间,男子和狗子发出强烈的抵抗。
谢谨行接收了半天她刚刚那句话,最后又蹙眉反问道:“你要去邢北县做什么?”
谢珥是专程告诉他的,省得她走了,他又误以为她再也不回来。
“我去买好看的布料做衣裳穿啊。”少女盈盈笑开,“你不知道邢北那边有种料子十分稀缺,连京城的达官贵人都为了能求取一匹布,专程跑邢北吗?”
“什么料子?我帮你买。”他问也不问,一来就说要帮她买。
“不用了,我自己买,挺贵的,怕你骂我败家。”娇小的少女站在他身旁同他开玩笑,“而且,花式我也得亲自挑啊。”
谢珥其实清楚她这个哥哥自幼过惯了苦日子,倘若被他知道买一块布料得花小地方买一套宅院的钱,怕是脸色会不好看,更何况,她现在穷,大概率也买不起,只是去那边看一看,不真的买。
谢谨行皱了皱眉,随后用没伤着的那只手往怀里搜刮一下,发现怀里是空的,有点尴尬,却还是说:“给你买,多贵都不算贵。”
“因为...我...是你哥。”最后他犹豫了一下,有点忐忑,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谢珥听了,又弯起一双会笑的眼睛,“是是是,我哥哥最好了。”
上辈子他也是这样,残忍无道的大奸宦谢谨行明明手握重权,足以颠倒朝廷,却依旧自卑敏感,她一声事关亲情的“哥哥”,足以让他高兴好久好久,却在她死的那一刻,那样让他万劫不复。
所以,他其实是极度缺爱的吧。
谢谨行有些动容,时隔上次在族学外遇到那个揭穿他的妇人,她满眼失望问他为什么要骗她,还问他有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之后,他再也没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了。
“汪汪!!”则灵眼见它一直视为大恶棍的男子朝少女发顶伸手,护主心切的它哪怕害怕,也要冲出去,咬紧了他另外一只手。
“嘶啦——”一声,染血的袖子连同刀匕“叮”一声掉落在地。
二人目光同时朝地上那把带腥臭难闻血水的刀匕看去。
“这...”谢谨行灰眸一缩,本来想像以前一样伸手去揉她发顶的手狼狈地缩了回来,踉跄了几步后退。
谢珥以为他动作粗鲁被则灵咬到手,没想到他竟是用刀匕刮破皮肉,用血腥去吓唬则灵,一时间,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见她眼神发怔,他沉默片刻,灰泠泠的眸底染上自暴自弃之色,往回抓起刀匕,又往另一只手的臂上划了一刀,鲜血淋漓。
“我没伤着它,伤我自己有罪吗?”
“是啊...我就是这么肮脏恶心,让人害怕,但是我按你说的,半点没强迫它进浴池!”
男人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脸上肌肉有些僵硬。
“你走吧,别来找我,你的狗也不准再来!”
谢珥压根没时间解释,就被他连人带狗赶了出来。
翠枝和将军府的车早已候在门外了,看见谢珥被赶出来,连忙迎上去,“县主?行公子他...”
谢珥捡起地上被他一同扔出来的竹篮子,那是她从宫中带出来,专门给他留的菊花酒和重阳节糕点。
她拍了拍篮子上的灰尘,抱起则灵,“走吧,回去了。”
谢珥坐上了马车,在车上,她把则灵双腿提拽起来,与它四目相对。
咕溜溜的狗眼一下子装委屈耷拉下去,“呜呜”作响。
她一会捏捏它狗爪子,一会敲敲狗腿,含笑道:“你这鬼灵精,在府里时把张嬷嬷黄嬷嬷她们都咬了,药喝了几副都不管用,活该你被送来哥哥这管制一下。”
则灵“嗷嗷”地把狗头垂了下去。
“但是,哥哥其实对你挺好的,”少女一边笑盈盈抚摸狗头,一边道:“先前你调皮,脚踝这里错了位,有个鼓包,许多马医大夫束手无策,都说不治好那鼓包,尽管暂时看着走路没问题,以后也会发炎溃烂,后果严重,可哥哥把你腿折了以后,鼓包反而没了,把你放在他那几天,你腿也好了,能走能跳,走路也不瘸了。”
少女这么一说,则灵像有所意会似的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狗腿,皱了皱狗鼻子。
“我哥哥他自幼缺少别人的关爱,所以他不大懂得怎么去对人好,做的方式可能跟寻常人有些不同,可能会吓到你,但你别介意啊,他真的本性并不坏,你原谅他好吗?”
则灵有些懵了,一个少女竟然把它当成人一样,用郑重的语气,替她哥哥给它道歉,还试图让它了解到那恶棍的内心。
见则灵像是听懂了似的,乖巧地用舌头舔舔她,就安静地伏在一旁,于是,她高兴拍拍它脑袋,摸摸肚子饿了,打算把刚才被谢谨行扔出的糕点吃了垫垫肚子。
她以为会看见一篮子碎糕点,没想到掀盖一看,糕点和酒都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包布团,布团包裹着的,赫然是几锭金锭和银票,一数,别说小地方的宅院,连在京城买一套普通三进宅院的钱也够了。
少女捧起哥哥给自己的零花钱,犹豫了片刻,终于释怀笑开:“算了,还给他说不定还惹了他不高兴,那我就勉为其难先借来用用,等日后我赚钱了,谢月菀回来,我不能当他妹妹了,再还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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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衣节之后,谢珥安顿好府里的事情,毅然踏上前往邢北县探找金玉绸之路。
彼时,距离来年的春闱,已经不足三个月,今年中举的举人们都十分紧张,有次谢珥去给谢畅和一个堂兄送吃的,经过他窗前就看见他把窗口牢牢钉死,只留屋顶一个透风的地方,真正强迫自己做到两眼不闻窗外事。
她不知道哥哥是否也有努力在准备,但她有听长公主姥姥提过一嘴,瑞亲王最近安静得有些异常,她想了想那日瑞亲王同哥哥闹掰后,曾指使暗卫营的人对付哥哥,但那些暗卫都没动,后来还莫名其妙跟着她哥哥去了城外的庄园组建队伍。
她虽然不明白个中的事,但也猜到此后瑞亲王恐怕对哥哥不利,现在瑞亲王有异常,恐怕哥哥也要忙着同他对抗,分身乏术。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很担心他春闱的事,毕竟考上了,那就同上辈子的奸宦没什么关系了,人也不至于太扭曲,别的事她也不敢再去叨扰他,于是,当荣管家再次去外庄的时候,她只好把则灵带上一起去邢北。
其实自打上回则灵从谢谨行那里回来后,就乖巧了不少,已经甚少去咬那些伺候它的嬷嬷了,只是那些嬷嬷被它咬怕了,一看见它就吓得不行,无奈之下,谢珥只得亲自照顾。
谢珥出发的那天,谢谨行正在自己的墙角下埋女儿红。
之前他就已经埋过五十埕了,现在他在上次埋女儿红位置的旁边挖出一个大坑,地面上整整齐齐的,又垒了五十埕。
有黑衣暗卫进来,差点被堆到门口的酒埕踢到脚,谢谨行冷冷地瞥他一眼,带着警告的意味,黑衣暗卫看一眼未曾被自己踢翻的酒埕,心里一松,揖手开始禀报:
“禀指挥使,你让我留意县主的动向,今天辰时,她只带了一个丫鬟两个车夫一条狗,一路往邢北方向走了。”
第48章
邢北县地处偏北, 距离京城不算远,几天时间就到了,来到时, 这儿正在下鹅毛大雪。
刘氏是出了城外才跟上谢珥的,此时马车就停靠在一个客栈外, 两名拉车的车夫下去整顿马料, 谢珥同刘氏、翠枝在客栈大堂吃饭,则灵留在客房里。
翠枝先前几次都是以帮助故人为名,帮忙在别的街口招揽生意, 此次是第一次同刘氏这么近距离接触, 便不忍多看了几眼。
这个妇人眉目端丽,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位美人, 只是可能生活困顿, 脸上多了许多与她年岁并不相符的沟壑。
但是,据说这位是县主的“亲娘”,在县主面前,也只能算得上“清丽”罢了, 再看看她们县主——少女墨发檀口, 肌肤胜雪吹弹可破, 杏儿水眸犹似一泓灵动的清泉, 顾盼间, 摄魂勾魄, 却又自带一种让人不可亵渎的清雅高华气质,一时间,虽只着素衣素服, 却也成了客栈里最打眼的人物。
“啪”地一声, 木桌上多了一碟并没在她点菜范围内的红烧乳鸽。
“姑娘, 这是小店最驰名的菜,是对面那位公子送的。”送菜上桌的店小二笑道。
谢珥循着小二手指的方向望去,恰好看见对面桌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在朝她笑。
她叹息一声,虽说日后留在张家,少不得有抛头露面的日子过,但现在在饭店里,她又还是青霞县主的身份,还是很不愿意被外人用那样的目光看着。
更何况,她发现除了那送乳鸽的男子外,旁边四五桌的男子也暗戳戳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小二,这乳鸽多少钱?翠枝,把钱还给那位公子,还有,拿个屏风来吧。”
后来架了屏风之后,还不断有男客送吃的喝的进来这一桌。
谢珥方觉这邢北县虽距离京城不远,却民风剽悍,若是在京城,确实不乏有倾慕她容色的男子,但京城华贵之地,那儿人人自持慎重,是不会这么明显唐突地向一个陌生女子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