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珥戳了西施犬的鼻子,西施犬“呜呜”一声委屈地耷拉下狗头,舔了舔她的手。
“既然来了,待会记得配合我,别倒我台哦。”
谢珥笑着小声对它说完,就放它在旁边玩,她自己则跑到角落覆盖软布的机杼前,一把掀开软布,露出里头的织布机,坐在机杼前熟稔地织起了布。
这织布机是她从江州带回来的,从她得知张家世代祖业开始,她就一直研究着织布,遇见不会的,就自己往江州各大织布行跑,甚至向一些布行的奴仆请教,这些年靠着一点一点的挫折和失败中成长起来,如今已经能织制相当不错的布料了。
阁楼上的机杼声“嘎擦嘎擦”的,让人在夜里听着心境分外平静,还有那灯架上摇曳不断的昏黄灯烛,才有一种让他觉得到了家的归宿感。
玄衣男人一身腥气地立在对面的屋檐,今夜也是从一场场腥风血雨中赶回来的,来的时间有些晚了,快到戌时,他还以为她早已经织完布下去睡了。
他看着今夜阁楼的窗户似乎开得大了些,冷风灌进去时应该挺冷的,他不由皱了皱眉。
刚想悄悄摸过去,在窗户底下的墙根处偷偷帮她关上一点窗,却骤然发现自己披风上有一滩深色血污,生怕身上血的味道会惊扰屋内那个甜蜜的人儿,他便只好挨着冻把披风脱掉,悄无声色移窗户下。
突然,他听见“啊”一声短促的叫声,随后是姑娘滚落在地的声音。
他心一急,连忙翻窗跳进屋内。
西施犬本来围在谢珥耳边汪汪叫,可突然见床边一个黑影猛地跃进屋,再一嗅这记忆中让它胆寒的气息,纵然自己吓得短腿在抖颤,也要护主子似的挡到主人面前,“汪汪汪”地朝谢谨行狂吠不已。
谢谨行看着躺倒在地不省人事的姑娘,眉头紧蹙,三两步走过去。
西施犬越吠越凶,带着颤音,最后关头眼看男人丝毫没被自己吓退,临在面前时,它吓得“旺呜”一声直接昏了过去,软趴在主人身上。
谢珥吓得赶紧睁眼,“则灵!”
谢谨行已经蹲在她面前,伸手准备要抱起她,突然同睁开眼睛的她四目相对。
他欲逃,但谢珥双手紧紧攥住他衣袖。
“哥哥!则灵它吓晕了!”少女带着自责不已的哭腔。
她一边哭,一边捏紧他的袖子,断断续续呜咽着:“都...都怪我...呜呜...我想什么馊主意扮晕倒吸引你注意,结果...结果则灵真以为我死了,呜呜...它定是伤心过度吓晕了...哥哥,怎么办?怎么办?”
明明少女的气力不大,只要轻轻一拽就能把她捏住的袖角抽出来,但此刻的谢谨行就是无论如何都抽不动,只得暗怪自己刚刚实在是太急了,才会连她呼吸的气息都来不及分辨就闯进来了。
“别哭...尔尔,它只是...嗯,装的。”
想半天想不到能让她停止伤心自责的办法,憋半天憋出了这句话。
“装...的?”少女泪眼婆娑惊讶地仰起了脸。
“可是,怎么看也不像装的呀?则灵!则灵!”谢珥带着泪,蹲着轻轻拍了拍狗儿的脸,虚软的,一拍就垂下脑袋,丝毫不像装的。
“怎么办啊?”她求救地看向了谢谨行。
“你这样叫不醒它,我来吧。”谢谨行冷鸷着脸,接过了她手里的狗。
谢谨行单手抱起了狗,另外一手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悄悄伸向狗儿敏感最怕痛的地方,缓缓用力。
小狗“汪呜”一声痛得鬼哭起来,被痛醒后看见恶人正抱着自己,猛地“汪”一声咬在了他虎口上。
它以为自己很用力了,这恶人该害怕的,谁知它一口下去,那里坚硬得像石头似的,男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它这个渺小的小生灵,眼里不知是嘲讽还是蔑视。
“则灵!你怎么能这样?装晕就不对了,还要咬人,哥哥,你没事吧?”
谢珥一把抱过西施犬,对它严厉谴责,然后看了看男人虎口上的点点血迹,问。
“没事,则灵它跟我玩儿的,没用力,只是破了点皮。”谢谨行阴戚戚的眼神看着往姑娘怀里缩的西施犬道。
见他好像真的没事,谢珥才松了口气,这时一阵冷风吹开刚掩好一般的轩窗,吹灭了银仙鹤双头灯上的其中一盏灯,室内登时昏暗了起来。
刚刚场面被则灵弄得混乱不已,谢珥现在才安静下来,忽然想起今晚的目的。
可这时谢谨行仿佛看出了她的目的,一把从她手里扯出袖子,就要越窗而逃。
“哥哥!我刚刚真的受伤了,你要不要看看!”谢珥急忙追在后面喊道。
男子动作慢了下来。
“真的,挺疼的...”少女的气势弱了下来,放下则灵,来到他面前。
谢谨行侧头看见一双冻得通红的手上,食指的位置新添了一个伤口,是被机杼绞出来的,上头还有血不断往外溢出。
“这么缺钱吗?我找人帮你织布行不行?”他咬牙。
少女楚楚可怜地摇头。
谢谨行立马屈蹲下身子,牙齿咬开布块,皱着眉帮她包扎,一如小时候小姑娘摇摇晃晃在他院里摔了无数次,每一次他都板着一张臭脸训她,可每次都像现在这样细致地帮她包扎伤口。
“我要绑小时候那种,四翼的蝴蝶结。”少女高兴起来,笑着道。
以前小姑娘娇气得很,一点疼都忍受不了,伤口包扎完还断断续续哭个不停,谢谨行便自创了许多绑结的方式,趁机转移小家伙注意力。
“哥哥,你最好了,你知道吗?小时候你每次给我绑这种蝴蝶结,我都高兴臭美了好久,谁能像我一样,有个这么会绑蝴蝶结的哥哥啊,那时候我多自豪啊。”
“所以啊,我永远都要做你的妹妹,你骗我的话,虽然我会伤心,但是不会伤心很久的,但如果你为了躲避自己过错,躲着不跟我道一句歉,我可要伤心好久好久了。”
“因为,这样的话我就看不见你了。”
少女拉着他的衣袖,夜风徐来,粉色衣带轻轻往前飞拂,同他的深色衣袂缠绕在了一起。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谢珥以为他又要像之前一样跑掉不理她。
“对不起。”他深吸一口凉气,“但我没有故意躲你。”
“是府里我现在进不来了。”
他偏着头,目光凉凉的没有看她。
但谢珥知道,谢谨行自小就是这样,其实他这是心虚了,害羞了。
她也没有点破,像小时候一般轻轻圈住他的臂,甜甜笑道:“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
这时候谢珥突然想起一事,她皱了皱眉,“对了,哥哥,我去卖布这事,你暂时不要透露出去。关于我为何要卖布,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你现在别问,好吗?你只需要记得,不管怎么样,我永远都要当你的妹妹,你别想要甩开我不管,好不好?”
谢谨行冷着的脸有所缓和,轻点了点头。
关于刘氏,其实他是暗暗派人查过的,她是江州前毓秀绸缎庄的张家妇,同将军府乃及郡主十八开外的亲戚都查过了,没有任何关联,唯一有关联的就是谢珥曾到过江州,但谢珥在江州的期间,张家举家不在江州,理应没有任何交集,他也没弄明谢珥为何要同她一起躲在巷子口卖布。
“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谢珥把一脸抗拒的则灵抱起举到他面前,
“后天我要回宫了,则灵它好像挺听你的,你能帮我照顾它一段时间吗?”
第45章
张月菀打听到将军府的嫡子谢迟现在每日都会被送来城西一家医馆, 做熏蒸疗法治疗口吃之疾,这是先前在宫中治疗时,宫里的太医推荐去做的, 只是因为现在端阳郡主的疯病没法照顾他,带他进宫, 便只得让乳娘带着去城西这家很有名的名医那儿做。
张月菀趁机凭籍自己的三尺不烂之舌, 说服大夫让她留在医馆当洒扫丫鬟。
谢迟今天看起来十分不高兴,来到医馆做熏蒸,大夫的话也十分不配合, 乳娘正在尴尬地拿糖人哄这小祖宗, 谁知这祖宗恶劣地一把将糖人的竹签扎进乳娘鼻孔。
“你你你...你滚!我我我...我不要你!阿阿阿娘被那坏女女女人抢抢抢走...我我我讨厌她!”
“迟哥,郡主不是被县主抢走, 是县主带郡主进宫找太医治病, 没法子照顾你,才让奴婢带你来的,这不,你看县主给你准备了多少小零嘴啊。”
乳娘拔掉带血的竹签, 捂着鼻子尴尬地对大夫和药童笑笑, 继续安抚小少爷道。
“那那那些东东东西还不是我我我爹爹爹娘的钱...买买买的!我我我爹爹爹娘的钱就就就是我我的钱!”
乳娘不知道这小公子之前因为无聊, 整日跑去洗衣房同那些粗仆的儿子玩在一起, 那粗仆是山野人, 前头养了七八个女儿都当成丫头使唤, 唯独宝贝最小的儿子,谢迟的坏习气和见识就是同那些人沾染的。
“迟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县主是你嫡亲的姐姐, 她也是将军和郡主的亲闺女呀, 而且, 县主犯不着花将军府的钱,长公主对她疼得紧,如珠如宝似的,吃穿用度都是宫里直接送来的。”乳娘苦口婆心道。
“反反反正我恨恨恨她...是是是她抢抢抢我东东西!”
眼看小公子油盐不进,劝不动他的时候,大夫身后跑来一位婀娜少女。
“好可爱的弟弟,今天来看大夫吗?姐姐给你表演一个幻术,好不好?”
说着,张月菀从怀中抽出一条帕子。
“弟弟你把手放在这里,姐姐用帕子盖住你的手,让大夫摸一下,待会帕子拿开,你手里就会出现一个神秘的东西,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谢迟被张月菀说得有些好奇,于是乖乖地伸出手,让大夫把脉。
等把完了脉,张月菀把帕子掀开,是一把做工粗鄙的弹弓。
谢迟欣喜万分,这是上回他看见牛宝拿来射丫鬟,他央求阿娘好久也没能得到的玩物。
乳娘一看皱了皱眉,这等玩意,那是市井顽童玩的,怎么能给小公子玩这些呢?
可那姑娘毕竟帮忙劝好了公子,不能当面收了那弹弓让人难堪。
后来谢迟每天来医馆,张月菀都给他好玩的,久而久之,谢迟变得不抗拒来医馆了,还跟张月菀成了好朋友。
•
谢珥进宫陪着郡主娘治病,又忙着教长公主宫中的膳房炖煮养血安神汤,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没时间理会布料改进之事了。
长公主终于摆平了太子擅自释放胡疆可汗的事,以面壁一月,杖打八十来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虽说朝中众臣现在依然对太子诸多不满,但暂时算是揭过去了,长公主也只能望着太子经此一堑,能长进。
这天,她终于能抽空去看端阳和谢珥。
“尔尔,听说最近这些安神的参汤是你亲自教厨房做的,谢谢你,喝了这几天晚上,姥姥都睡得特别好。”
“姥姥,你要是觉得还累的话,我还自学了一套按摩手法,要不要帮你按按看?”
谢珥跑过来拉着长公主的手,她看到长公主双眼上明显透着红丝,鬓角银丝都多了不少,她知道定是为太子的事操破了心,她心疼,也不去过多地问,只能默默当一件贴心的小棉袄。
“姥姥不累,你去帮你阿娘按吧。”长公主本来很是疲累,但来看到谢珥,疲劳便一下子烟消云散。
“女儿不孝,让母亲记挂了,现在女儿已经好多了,尔尔,你去帮你姥姥按吧。”躺在床上的端阳郡主看起来眼神清明了不少。
“尔尔最近也累坏了,忙着照顾你阿娘,又记挂着姥姥的安神汤,就这么坐着陪姥姥说说话吧。”
长公主心疼地拍了拍外孙女的手。
谢珥甜甜地笑道:“好。”
祖孙俩很愉快地聚话了一场,长公主也给谢珥和端阳送来了不少不菲的珍宝,这其中有一种看起来很亮眼的纱锦。
“这是...”谢珥拿起那匹布仔细端详道。
“这是侯西提督夫人送的,听说这布料最近在邢北县抄得价格可高的,每家每户都以拥有一匹金玉绸为豪。”长公主笑道。
“金玉绸?”谢珥睁大了眼睛。
看这纹路,这丝线独特的走法,都同她在江州时好不容易找到旧时的一角残留的流云纱纺织纹路如出一撤,竟然在邢北县被人换了个如此艳俗的名字,更被当作高价布料炒高了卖给贵人?
谢珥没告诉长公主说这好像不是蚕丝,而是细麻以假乱真的,同时,她又想去邢北县看个究竟。
她想看看当年那偷窃了张家人世代相承流云纱的后代,如今用这偷窃来的成果,都做到什么程度了,另一方面,她是真的想把张家的手艺重新夺回来。
重阳过后,谢景天从军营回来,这下终于可以陪着端阳郡主比较长的日子了。
谢珥一出了宫,就去谢谨行上回告诉她的地址,找他要回则灵。
谢谨行如今住在城外一个庄园里,谢珥去看见后,吓了一跳,因为这里种了满地的花卉,都是她喜欢的花,尽管天气凉了,却依旧有不少花儿开着。
谢珥去找他时,有位先前去过她摊子买布的男子接待她。
男子看见谢珥时愣了愣,随即木着脸冰冷地回话道:“请姑娘稍等,谢指挥使如今在给狗洗澡。”
“洗澡?”
谢珥无法想象哥哥竟会亲自给则灵洗澡,她以为他只是在一旁看着而已。
“那狗太厉害了,我们都斗不过它,只能是指挥使亲自上了。”冷脸杀手淡淡道。
“啊?”
则灵刚被谢谨行一副臭脸拎回来那天晚上,他就给庄子里的杀手们下了死令。
谁要是害这条死狗掉了一根毛,他就把他碾成灰。
杀手们看着他们的指挥使一边发出这样的命令,一边又臭着脸毫不留情把这西施犬扔在地上的样子,都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可以给杀手们安排一个穷凶极恶的刺杀对象,但是,让他们去伺候一只诡计多端、且能装会演的娇贵狗子,那就比杀了他们还要痛苦。
被抓进杀手营里的第一个晚上,杀手们就因为要抓它去洗澡而殚精竭力、苦不堪言。
以为自己被谢珥无情抛弃,落到大恶人手里的则灵,看着一群五大三粗围绕着它的、凶神恶煞的汉子,起初宁死不屈,狂吠一顿后,挨个去咬。
结果咬了一圈没咬动,气喘吁吁突然灵光一闪,提起短腿往一人脚边撒尿,趁着杀手们诧异分神的关头从脚边溜了出去。
之后它专门躲到刁钻的地方,引杀手过来抓的时候,互相撞得头破血流,而它则因为身材娇小,轻松地从间隙钻出来。
后来它甚至越发地熟练,甚至从杀手身上虚虚实实现学现用,优雅自得地从假山上去,杀手们不敢伤它,只得靠近身肉搏,当一群人侧面伏击时,它又会甩甩瘸腿,从岩石上一跃而下。
底下的杀手看见了,急得纷纷弯腰扑过去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