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目前来说,先将她送走,等孩子出生再做决断方为上策。
她虽有怀疑,却不做无端揣测。她是大长公主,手握滔天权柄,自不会像那乡野村妇一样,为了一星半点的怀疑,心疼几口粟米,就要堕了儿媳肚子里的“孽种”。她担不起这样的冒险。
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可能,万一呢?
她曾错过一次,差点让丈夫无后,可不敢再做蠢事!
若是亲孙子,自是再好不过。无论孙子、孙女她都会抱养过来,亲自教导。将来儿子封了郡王,世子之位也是这孩子的。长幼有序,家规如此。
至于白驰,若是肯认错、改变,愿意改头换面听她教诲,那就接回来,一家团聚。若仍是这副冥顽不灵的死样子,她做不来让儿子休妻再娶有违祖训的事,但白驰不是喜欢清净,不喜欢管束吗?那就一直让她待在雍州,派人好生伺候着直至老死。从此后就当没她这个人。
她会给儿子寻觅一位德才兼备家世显赫的贵女以平妻之礼迎娶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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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她生出来的真是孽种。
公主自是有千百种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她暂且不想往坏处想,毕竟她初听儿子已成婚,且儿媳已有身孕,欢喜的泪流满面,那一滴滴泪珠子都是真情流露。
至于她所有的这些打算,她也不担心儿子那边难以交代。
她的儿子是那样可怜,单纯,从小养在穷乡僻壤,没什么见识,遇到的女孩子几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所以随便一个女人稍微对他好那么一点点就能将他给骗了。
感情?恐怕连他自己都搞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夫妇之爱。那是能为对方去死的决心,肯为对方牺牲一切的无怨无悔。
其他的浅薄的感情,一时的冲动,自以为的离不开,不过是没遇到更好的人,要么就差了点时间。
这世上,时间,权力,地位,财富,都是杀人心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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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白驰离开的当日,天还没亮,灰蒙蒙的,细雨如雾。
公主前一.夜就没睡安稳,早早起身,装出平静的样子伺候丈夫上朝。谢孝儒说:“你去送儿媳的时候要好好同她说,咱们送她出去是为了避风头。等过阵子再接她回来。别叫孩子多想,宽慰她的心。”
公主笑意温柔,口内答应着好。
谢孝儒又说:“朝堂之上,你也不用多虑。姬后不是那等短视狭隘之人,若她非要拿郎子君的事做文章,牵连出我谢家儿媳,无非是想逼我松口,将她的人安插进实权衙门,以私谋公。大家都是聪明人,不会将话挑的太明,我自有主张。”
“儿子那边,先瞒着。”公主叮嘱道。
谢孝儒:“我办事,你放心。”
送走了丈夫,公主便坐立不安了,她担心白驰不会听她的话,因此派了彭双亲自护送。
好大的排场!好大的面子!
若是“护送”换成“押送”呢?
直到下人回说彭统领已护送少夫人安安稳稳的出了城,途中遇到了拦路的朗子君也没搭理,公主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昨晚琴姑姑来找她,自请去雍州照顾少夫人。她说老宅那边虽都是谢府的老人了,可对少夫人来说却是生人,若是照顾不周犯了少夫人的忌讳,恐又生乱子。她在那边一为照顾,二为监视,好叫公主放心。
琴姑姑说的又何曾不是公主心里想的,她心里大为舒坦高兴,暗想,能解她心中之忧的还得是心腹之人。
旁些个,一个个眼皮子浅的,见她发怒,唯恐和静心苑沾染半点干系牵连自身,这还没怎样呢,有心思活络的已贿赂管事嬷嬷另谋出路了。
瑞雪公主昨夜歇在公主府,姑母要将表嫂送走的事她也一清二楚。
早起梳妆时,她同贴身宫女聊起了私房话,“我那个表嫂好生奇怪,何等的运气嫁了我表哥做媳妇,又是泼天的福气刚巧被我姑母认了回去。她乖顺听话的做谢家媳妇不好吗?尊荣富贵唾手可得,做什么非要和郎子君混在一处,惹出那些麻烦?”
宫女摇摇头:“您不是说她是军户之女吗,也许乡野女子都比较野性?”
瑞雪双手撑着腮,嘟着嘴苦思,“我实难理解那些喜欢在外厮混的女子,说的好听是要为自己争一份家业,当家作主,其实不过是想学男人在外逍遥快活。就像那郎子君一样。纵有万贯家财又如何?名声坏了,也无正经人家敢要她了。我听我姑母说那蒙将军人不错,只是性子太刚直了些,不大会主动哄人。但为人妻者更应多多体贴夫君的不易不是吗?咱们生于内宅不用厮杀搏命,好好为夫君守着家不好吗?干甚与男人置气,冷了夫君的心肠,我看她们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咱们做女儿家的,未嫁时,常伴父母身侧,乖顺听话就是孝道。无聊时弹曲念书作画哪样不能打发时间?非的出去和男人争什么长短,我真想不通。
“等将来年岁到了,再由父母做主许了良人。安居内宅,相夫教子过此生。这样的日子多自在啊。我也是难以理解皇后,三更睡五更起,日夜辛苦,熬干心肠。朝堂之上还要同人斗智斗勇又要被骂牝鸡司晨,到底图什么呀?”
瑞雪抱怨完,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
小宫女比她还小两岁,瑞雪不懂的,她就更不懂了。她想了想说:“上回听教习嬷嬷用四字骂人,说的就是不安于室。我想指的大概就是这类女子吧,好好的日子不过,不待在屋里头,非要抛头露面胡跑瞎跑。”
瑞雪没忍住笑了起来,“什么呀,你不懂这四字的意思就不要乱用好不好。”转念一想,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哼了哼道:“反正说到底,咱们女孩儿的名声也确实是这类女子带累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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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雍州谢家老宅的第二日,琴姑姑一大早起身看到铃兰有模有样的靠坐在凉亭里念书。走得近了,像是在读《女训》。她实难相信,抽了她手里的书,一看,果真是。
琴姑姑的表情很精彩,说:“都已经到雍州了,你不必再背这个讨少夫人嫌了。”
铃兰不无显摆道:“少夫人不嫌我,她比我记得熟,她还能倒着默写出来呢!”
琴姑姑实难相信:“真的假的?”
铃兰重重点头,“骗你做什么。”
琴姑姑一时不知该用何种表情了,“我还以为……以为她一定恨毒了这本书。”
“不会呀,我家娘子说了,书本无罪,就看用的人如何去使了。跟兵刃一个道理。譬如我是用这本书来启蒙识字那就完全没问题。但要是我信了这书的邪,为男人的思想所操控,那我这不辨是非的脑花子就该统统抖落出来喂猪!”
琴姑姑不知被哪句话触动,愣愣的走了会神,又说: “少夫人呢?”
“她呀,除了发呆睡觉她还能做什么呢?唉……”
琴姑姑看了看太阳,都快午时了,她这样一直睡,对身体可不好。
谁料铃兰忽然抓住了她,真诚道:“秦姑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跟你说句知心话。我家主子吧,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这样子。以前郎官在的时候还好些,现在越来越严重了。你不要想着也不要说什么为她好之类的话,她不稀罕。我家主子其实很好相处,只要你不要自作主张替她张罗谋划前程教她做人做事的道理。她什么都明白,只是懒得这样那样罢了。至于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但有时候看着她发呆吧,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感觉她特别孤独,孤独极了。”
第40章 金榜题名、提前生子
铃兰同琴姑姑絮絮叨叨的搞思想渗透的时候, 白驰听见了。她不禁怀疑她什么时候同铃兰说过“不要被男人的思想所操控”这些话了?又何时拿书本同兵刃做比较了?至于将脑花子倒出来喂猪她是说过。那是骂张九郎的话。
她虽然大半时候都浑浑噩噩不大清醒,但也真不用张冠李戴的给她加戏,将她描绘成一个大彻大悟的隐士高人。
噢,想起来了, “不要被男人的思想所操控”这句话是出自《斩夫郎》里姬后的名句——“作为女人, 我们不能被男人的道德所操控”。
初听此话,白驰曾惊艳了好久。
时过境迁, 她的心早就腐朽成了一滩烂泥, 初时还能记得自己许下的承诺,这一世对沈寂好一点,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 厌烦嫌恶不满种种恶劣的情绪重重堆叠。她已习惯了被人惧怕、小心翼翼伺候的日子, 稍有不快,就用人命解恨, 然后再次轮转。
反正不怕付出任何代价,随心所欲。
这一世,束手束脚太多。起初,离开怀安,摆脱地域禁锢, 她还曾稍稍欢欣过。不过也不持久,越是希望越绝望,她体验过太多次了。
现在大多时候, 她都像个空脑人,行尸走肉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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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的日子在极致的平静下, 无风无波的度过。初时, 琴姑姑时刻还防备着,生怕少夫人有任何异常, 生出事端。彭双也一直未离开雍州,负责守卫大宅安全。
那郎子君果然是有几分古怪的,居然从平京追到了雍州,几次派人企图混进大宅,都被门卫识破,连内宅的门都没踏进去过,就被丢出去打了一顿以儆效尤。
后来她干脆递了拜帖,亲身拜访。琴姑姑谨遵公主之命,连大门都没让她进。
她也是个不死心的,居然搭起了戏台子怼着大宅,唱了好几天的《斩夫郎》。整个一大病不轻。
在谢家的本家地盘上撒野,琴姑姑想派人拆了她的戏台子将人撵走,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但是她近来越来越担心少夫人的精神状态。她现在已经不说话了。除了吃一口饭维持活着这一个事实,其他时候都是在睡觉。戏台子唱起来那天,少夫人难得出来了,站在院子里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听,还是在养神。不管怎么说吧,晒晒太阳总比一直关屋子里强。
琴姑姑总是忧心忡忡,妇人生产的凶险,她虽没经历过,却比任何人都清楚深刻。多子多福对某些人来说就像是母鸡下个蛋一样容易。对更多的人却是鬼门关里走一遭,到时候保大还是保小还得夫家来左右性命。
琴姑姑对白驰充满了好奇,所以她才会自请前来雍州照顾她。她身上有太多她看不透的地方。她总是会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拧巴的人?不认可“相夫教子”的生活,却又甘愿被设计嫁人怀子。明明不喜欢肚子里的孩子却又不一碗汤药一了百了。喜欢自由不被约束却又甘愿被圈禁。说她喜欢小殿下吧,好像也寻常。说她多讨厌大长公主吧,似乎也不是。说她和郎子君有旧,大概更喜欢和这样风.流快活的女人来往。可郎子君在门口闹过吵过,她也确真听见了,却又表现的跟没听见一样。
老宅的下人们背地里已有了不好的传言,说少夫人是个痴傻,主家送回老宅看管就是为了遮羞。这样子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孩子一出生就是个命归西天的下场。
倒不是说主家要亲手弄死这个儿媳,以谢家的底子养着这么个痴傻一辈子又不算个事。还是那句话,女人生产凶险,傻子好吃懒做,整日也不活动,你猜到时候能不能生出来?主家会选择保大还是保小?
就是不知,这样的傻子母亲会不会又生出一个傻小子?
实在是叫人担忧啊!
在这样一片愁云惨淡中,某一日,大长公主带着瑞雪一同来了。
时间如流水,琴姑姑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主子,恍然有种山中不知岁月的茫然感。
谢家老宅的大门一关,里不出外不进,自成一片天地。
没有了繁华世界的嘈杂喧闹,也没了东家长西家短的鸡毛蒜皮。
琴姑姑很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
*
琴姑姑隔几日就会给公主去一封信,如实汇报少夫人近况,进食如何,睡眠怎样。绝不参杂任何个人感情。她看不透的人,绝不妄加揣测,品头论足。
但是身居高位的主子又岂会放心只有一个眼线,有时候就算不用她开口,也自有逢迎讨好者,主动送上前递上消息情报卖弄讨好。从她们的嘴里,公主听到了关于白驰更生动的描述,譬如她活得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大家都说她得了失心疯。
公主会突然过来,当然不可能是她良心发现突然想起来还有个儿媳妇在这里,根源还是,沈寂要见她。
琴姑姑同公主交谈,这才惊觉,时间过的飞快,小殿下已过了会试,卷子已批了出来,殿下众望所归的中了一甲前十名。
周制,前十名将会殿试,由皇上亲自考核,裁定名次。
对谢家人来说,能进一甲足以证明嗣子的才学,个个面上有光,来道贺的人挤破门槛,名次未出,宴席已经不得不提前摆上了。似乎人人都认定,只要有资格入了殿试,那头名状元肯定是要落在谢无忌头上。毕竟那段过往,谁人皆知。高宗帝欠着谢家多年恩情,给个状元桂冠也没什么大不了。有人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这般议论着,且谢孝儒已经听到风声了,还是从新进的贡生那里流传来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