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驰没有作战经验,只需听从安排就行。或许她会在两军交战中起到很好的鼓舞人心的作用吧?或许会给人带来惊喜,斩杀几名敌方大将也有可能。或许吧,谁知道呢。
但只要白驰在姬后的阵营一日,雍州世家就永远有把柄落在她手里。
不得不说,姬后是个很冷静的政治家,她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不会轻易被私人感情所左右。
她心里的算盘打的噼啪响,所有的人都被她安排的明明白白。可是当白驰站在万人之前,独独跪了她,口内说着要为她鞍前马后。她还是受了不小的震动,掏心窝子说一句,那一刻她是感动的。
掏出皇后印信,是她计划之外的举动,感情用事,冲动了。
不过很多年后,姬后回首往事,不由感慨,当日的冲动属实是冥冥之中最最英明的举动,她以一半真情一半假意争取过来的“自己人”,有着一颗最最赤诚而坚定的心。任世人如何误会毁谤甚至要暗杀她,白驰都坚定不移的站在她这一遍。从无动摇,从无三心二意。
**
沈寂站在白驰和姬后之间,当白驰坚定的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一刻沈寂不由生出了一种很荒谬的念头,仿佛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他在努力的争取自己的妻子,希望她能看见自己,可是她的心和思想仿佛飞向了很远的远方。
他很慌张。他没有那么伟大而崇高的理想,很多时候他只想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小日子。白驰在他的心里,是他紧张的人,是要共度一生的人,她像是一个安心的港湾,有她在他就感到安心,可是现在她要走了,她不要他了。于他来说仿佛天塌地陷,信念崩塌。
他感到呼吸困难,甚至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如何过。
她一直是他的支柱,是他安放在心底最安全踏实的所在,他无法准确的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只知道他不能放她走,除非她带他一起。
所以当身后的将领不耐烦了,看好戏般的催促白驰赶紧上马奔赴战场,沈寂也毫不犹豫的拉住了她的衣角。
他所有的身体语言都在强调一件事——要走可以,带上我!
也许是耽搁的时间太久,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声音越来越大,有人甚至毫不避讳,戏谑耻笑。
白驰在擂台上一战成名,是很多人心目中的英雄,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军中将士黎民百姓都认识她。
可是沈寂是谁?今科探花郎,尚未授官,未曾抛头露面,未曾建功立业。众人只看出他是个身穿士子服的年轻后生,长着一张漂亮的过分的脸。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了。
当二人站在一处,纠缠不清,以周人的眼光来看,这二人实不相配,便不会将他们往夫妻的方向想,只当是白驰的相好。如今竟是连场合都不顾了,拉拉扯扯,伤风败俗。
世人皆爱看桃色传闻,无论是外表装的多么的严肃正经,就没有不爱看别人家笑话的。不知内情的看白驰笑话,清楚沈寂身份的看谢家出丑。
白驰被扯了披风,回头看向沈寂,他漆黑湿润的眸子,显得分外可怜。望向她时,目光贪恋而卑怯。
白驰有一丝心软,如果他不是谢国公和大长公主的独生子,虽觉有些累赘,她还是会带上他,像带着铃兰一样。
可惜了。
她忽然抽出临近将士的佩刀,手起刀落。
刀光一闪,吓坏了高宗皇帝,失声叫了出来。
那可是他亲外甥呀!他还以为她要杀他。
白驰翻身上马,一扯缰绳。沈寂手捏半片衣角,怔怔发呆。
詹将军等人发出哄堂大笑,笑声会传染,不明真相的百姓也跟着笑疼了肚子。有泼皮嗤笑道:“小郎君扭扭捏捏像个小女娘!快些回去,别丢人现眼了!”
姬后也不想外甥被人嘲笑,看向远处,抬了下手。
牛角吹响,大军呼喝三声,在雄浑的号角鼓声中开拔奔赴神谷关。
沈寂呆了片刻,心口像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荒芜一片。他拔腿就朝前追了去。
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曾经的甜言蜜语,耳鬓厮磨,以命相护都是假的吗?她说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有儿,对,他们还有有儿。
她连有儿都不要了吗?
到底是怎么了?
他不明白。
他踉踉跄跄,有士兵坏心眼的伸出腿,绊倒了他。
谢孝儒再也看不下去,儿子现在的举动无疑是验证了方才泼皮的那句“丢人现眼”。
当着文武百官,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将谢家的脸面丢在地上让人踩踏。
所有人都在看他家的笑话,他甚至可以想到,今日过后,茶楼酒肆,街头巷尾该怎样的编排他家的笑话,将他儿子的真情当做肆意嘲弄的谈资,再顺口将百年谢氏也取笑一番。
“拦住他!”谢孝儒下令,素来儒雅的脸难得覆了寒霜。
第53章 六年后
起初, 时间过的慢而混乱。
白驰初到神谷关,被蒙大将军的谋士、下属甚至他本人都当成了姬后送来的笼络人心的美人。
这人心自然是指蒙将军。
送个女人当监军?闻所未闻!
谋士们私下里调笑,劝说蒙将军不如算了,毕竟与郎子君相比, 这次送来的细腰长腿, 颇具异域风情,够劲!相对于周人士子钟爱的那种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 常年驻扎神谷关的将士受北边民风影响, 更喜欢高大结实的女人,对女人的喜欢更趋向于原始本能。
大敌当前, 随时都会丧命, 竟然还有闲心玩弄权术人心?蒙大将军对姬后的做法简直出离于愤怒了。
女人干政也就这么点大的心眼子, 也不知道是羞辱他还是侮辱她自己!
若不是蒙大将军不杀妇孺,当真想将白驰杀了祭旗, 以震军威。
他是不打算管她的,随她是生也好,死也罢。属下们自作多情,将她送去了将军府。
蒙将军常年住在军营,将军府内空荡荡, 破败不堪,连个伺候的小丫鬟都没,除了几位年老体弱的阿翁老妪苟延残喘的在府内养老, 吃喝拉撒都要自力更生。
环境如此恶劣,陈副将面上无光, 东拼西凑好歹抬来一张大床, 铺上百姓家赊借来的崭新枕头床垫,拾掇拾掇, 勉强能住人。
这些大老粗们心思简单直接,他们将军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至今也没个后人,要是大战前能折腾个孩子出来,便是死了,也该无憾了!
蒙元顺不知心腹所想,否则非一人一榔头给他们的天灵盖都开个洞,看他们脑瓜子里到底装的是屎还是什么东西!自与郎子君和离后,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过女人,他是正常男人,有相好实属正常。可也仅仅只是相好而已,想要生他的孩子,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蒙家,受英王之乱的牵连,死的死走失的走失,嫡系一脉如今也只剩他一人了。早年的经历对他的心性折损极大。后来平冤昭雪,朝廷对他也多有封赏拉拢之意,若不是姬后下懿旨赐婚,他这辈子就没打算娶妻生子。
后来娶了,也能用世俗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他这样的男人大概娶个普世意义上贤良淑德委曲求全的“好女人”,出于怜惜,夫妻也能过的下去。大概人到中年还能混个有妻有子世人眼中的家庭圆满,至于对他个人而言有没有幸福感,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郎子君受不了他的冷硬,成婚没几年,便闹着要和离。虽然面上无光,但也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是个家庭观淡漠的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乐得自在。
旁人可怜他被前妻伤了情,至今不思婚娶,他都有些同情郎子君了,为他背了这么口大黑锅。
他将所有的心血都奉献给了驻地军民,战时练兵,闲时耕种,俸禄也都贴补了军用,他过的一穷二白,身上连件像样的常服都没,日子过的抠抠索索。用他的话说,将来真等战场厮杀,埋骨黄沙,身后一片空荡荡,才死而无憾。若叫他知道心腹下属们还想让他留个后人,别说死得瞑目了,怕是棺材板都要被他掀翻。
同样被蒙在鼓里的还有白驰。
男人的天下,男人当权,男人执政,男人统领军队。她心里早就做好了不被接纳的准备,蒙将军黑着一张要吃人的脸,她并不在意,只是没想到他的下属百般热情,自己都过的那般艰难了还那样照顾她,好吃好喝供着她,还数次推搡着蒙将军,同她见面,实在用心良苦。
白驰是有恩必偿的,所以当匈奴来犯,两军交战之时,那几个副将领命随蒙元顺一起入阵杀敌,生死之际,白驰仿若邪魅,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面上诡异的笑,露出一口白牙,接连将几名副将扯胳膊拽领子扔出匈奴人的包围圈。
她是有些疯病在身上的。
首战告捷。
一战成名。
以此为始,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有个很不好听的名号——疯狗。
脱离了性别,只让人恨得牙痒痒。
如姬后所料,白驰个人能力强悍,但从无作战经验的她并不适合带兵打仗,不说管人了,她连自己都管不住。
而自幼熟读兵法,知人善任,运筹帷幄的蒙大将军恰恰缺一名悍勇无畏的猛将。
白驰之于蒙元顺,无异于是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如虎添翼!
此后数年,白驰跟随蒙元顺征战四方,所向披靡,收服也和部,迫使可汗向大周称臣,奉大周国主为“天可汗”。之后又陆续打服了周边蠢蠢欲动的小国。荡平了除南边以外的所有不安稳势力。大周因英王之乱丢失的疆土也接连收复。大周将士在接连的胜利中意气风发,士气高涨,一路高歌猛进,到第五年,疆土回归到先帝鼎盛时期的辽阔。
高宗皇帝龙颜大悦,在姬后的怂恿下,不顾个别冥顽不灵守旧派的强烈反对,正式授白驰昭勇将军之衔,右领将军中郎将,镇守神谷关。
至此,白驰的身份算是得到了官方的正式认可。
白驰先前不雅的外号也被“杀神”取而代之,这名号似乎也不怎么好听。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管她叫这个。她从不嗜杀,甚至因为轮回留下的后遗症,她大多时候都会手下留情,还是喜欢卸人关节,或者敲晕砍伤,并不轻易取人性命。然而外敌畏惧她,恶意揣测她,只当她故意为之。毕竟战场之上,眨眼间生死无常,失去了行动能力,并不代表就能活命,有时候死得干脆也是一种幸福。因为仇恨和敌意,她的手下留情便被解读成残忍虐杀。
不过白驰也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好坏善恶她都无所谓,她自有她的活法。
二人的关系从蒙将军单方面的误会,尴尬,难以置信,感激,直到成为亦师亦友的生死之交。
因为白驰的名号越来越响,姬后仗着她的势,在平京城的话语权也越来越高。
这期间又发生了很多事,总的来说,只要国家边疆安稳,掌权者身体康健,一切都还是小事。
岁月流逝,似乎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春华秋实,寒来暑往,不知不觉就到了第六个年头。
这一年从春寒不去,冻死了无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开始,就不是个好年头。
到了夏天,积雪融化,河水上涨,夏雨连绵,终成水灾。良田被淹没,房屋被摧毁,百姓流离失所。
至秋,许多地方颗粒无收。
饥民成灾。
恰在此,彗星出,天现异相,谣言四起,人心不稳。
这些流言虽无凭无据,却件件都针对姬后。
以姬后之敏锐当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可是她做事素来公私分明,从不因私废公,轻重缓急心里也自有计较。与她被污蔑相比,显然,查清朝廷为何屡拨赈灾钱粮,而灾民却有增无减更为重要。
可是她还是低估了那些人的阴狠狡猾,也高估了自己的运气。
人生的变数往往就是措不及防。
姬后这么多年敢在朝堂上大肆发表自己的政见,与皇帝一同听政,与她的雄才大略固然分不开关系,可她一个女人,混迹在男人的权力斗争中,不得不说,也是仰仗了皇帝丈夫的信赖和宠爱。
有了高宗皇帝做铠甲,任外头说的如何难听,只要皇帝不当真,她都可以放心大胆的做她认为该做的事。
然而,高宗皇帝却在一次普通的小朝会时忽然昏厥不醒。
谣言一时间甚嚣尘上。
面对昔日唯唯诺诺的朝中大元忽然发难,步步紧逼,姬后一退再退都让不能叫对方满意,她终于意识到,她的自负是多么可笑。
这么多年披荆斩棘的危机意识叫她清醒的认识到,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若是太子继位,她彻底失去对朝政的掌控权,以她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她恐怕不能善终。她再不犹豫,在智囊的建议下急招白将军归朝。
**
白驰收到信的时候,正从外面打猎回来,神谷关的雪下的比大周其他地方都要早一些。
副将李振迎上她,表情古怪,小声说朝廷来人了,只说要单独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