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鼎果然“懂了”,恶狠狠闭了眼,垂下头,两行清泪不自觉从内眼角落下。
白驰早转开目光,问:“礼部尚书何在?”
“哦,尚书大人贵姓?啊,姓王,王大人,我虽不知你姓什么,但是我知你有个庶女嫁去了神谷关,她夫郎是蒙大将军手底下一名校尉。说来,我同大人的女婿也有过一同吃饭吃酒的情谊,你家女儿烧的一手好菜,尤其是做鱼,堪称一绝。唉,说来当初我也曾随手救过林校尉一命,举手之劳,却叫人家一直记在心里,说什么这辈子都要当牛做马的报答我,实在是……没必要……没必要……”她努力让语气表现的热烈。现场的气氛却很冷凝,尴尬。
原本围坐在礼部尚书身边的人默默移开了些许,不知不觉空出了一个明显的圆圈。
王尚书挣扎道:“嫁女嫁女嫁出去便是别人家的人了,我早就不记得那个女儿什么模样了,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白驰从腰间摸出短刀,削指甲,“你说什么?”
王尚书欲哭无泪,“没,没什么。”
白驰一翻刀面,火光反射刀面,一瞬擦过很多人的眼,刺得人纷纷闭眼,胆颤心惊。
“那个,安州韦光庆是在座谁家亲戚?”
……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驰绞尽脑汁拉关系,嘴唇都有些发干了。李振进门,禀告说:“将军,雍州郡王来了,要求见您一面。”屋里太黑,不然白驰一定瞧见他脸上神情古怪。
白驰听这名号觉得耳熟的要命,大概用脑过度,一时竟想不起是谁。还当是周姓皇室的哪位王子皇孙。
她已经知道被沈寂戏耍了,虽然姬后恨得咬牙切齿,白驰心里却无动于衷。
她同沈寂的渊源太深,说他有心害自己,她不信。
白驰起身,准备同那位雍州郡王好好解释解释,正要转身离开,不经意间看到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
刚才还一脸死灰,现在全体改头换面,眼珠子恨不能脱离眼眶,同她一起飞出那扇门。
那神情怎么说呢?说不上来的古怪,总之很让人在意。
白驰狐疑的瞥一眼,文官们又极其不自然的转开脸。她大步迈出门,姬后站在不远处,肃着一张脸,见她出来,匆匆走了过来。
有人已推开了大殿的门,开了一扇,白驰一脚踏出去,扫了一眼。屋外黑压压的都是人,举了一圈火把,又将天地间照得亮若白昼。恍惚间有一位分外惹眼的男子立在人前,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袖子忽然被姬后抓了把,白驰转过脸,姬后正要说话。
内室忽然传来惊喜的哭喊声:“陛下醒了!醒了!”
白驰果断撤回腿,一脚踹上门,“嘭”一声隔绝内外,大步流星,第一个冲进内室。
第58章
高宗皇帝就这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之下, 奇迹般的苏醒过来,转危为安。
一场隐患,消弭于无形。
无论是殿内还是殿外都松了一口气。
姬后与张鼎为首的太子党相斗了十几年,竟然也有配合默契的一天, 黑不提白不提, 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一屋子呜呜咽咽的哭,将心肠柔软的高宗皇帝感动的热泪盈眶。
又见皇后眼底青黑, 面容憔悴, 同往日那个昂首挺胸神采奕奕的美妇人相比仿佛是换了个人,皇帝握紧她的双手, 声音颤抖, “以前我老说你心里只有权力, 是我错怪你啦!”随后他一声长叹,无比满足的样子,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姬后趁势说:“陛下能醒转过来,可不仅是臣妾一人的功劳,这还得多亏了白将军啊!”
早就站到了角落的白驰投来莫名其妙一瞥。
姬后抬手招她,说:“陛下可记得, 年初的时候我就找钦天监五官灵台郎给陛下算了一卦,说陛下今年命犯太岁,恐有一灾, 宜修身养性,远小人, 避纷争, 陛下当时还不信我,将臣妾痛骂一顿, 说臣妾有不臣之心。你看,可不应验了吧?”
张鼎实在听不下去,暗骂妖后迷惑君王,为祸苍生!他情急之下膝行上前,将将开口喊了一声,“陛下……”
姬后忽然抬高了音量,“白将军,请移步上前。”
白驰虽对姬后有些失望,可在场所有人,除了她也没旁人能使唤得动她。
她身着银灰色软甲,腰配短刀,行动间金属摩擦声一声清脆一声暗哑,仿佛是敲在人心上。
张鼎的脸一下就白了,垂下头,脊背都跟着塌下去了。
姬后回握皇帝的手,声情并茂道:“陛下一睡不醒将近半月,谢太傅非说您是头疾加重,恐药石难医。妾痛彻心扉,不愿放弃。妾知道陛下不信鬼神一说,可您要是有个万一叫妾怎么活啊!妾不得不偷偷请那位被您贬官的魏先生又重新给卜了一卦,他惊掉了手中龟甲直言陛下是被恶祟缠身,若想除祟只能自北方请出白虎星镇宅驱邪。妾百思不得其解,冒着被折寿的风险,又请了魏先生点破天机。这才知晓,原来陛下亲封的昭勇将军便是白虎星转世。妾顾不得许多,拿出印信,请白将军星夜归朝除魔卫道。”
说到这儿,姬后深深叹了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眼角的余光却扫了下张鼎等人。
“陛下,您不会怪我擅作主张,治白将军一个未经传召擅自回京的杀头大罪吧?”
龙床下一地的臣子奴婢,静静的看着姬后表演,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冷汗涔涔,有人一言难尽,有人本就立场不坚,听得入神,竟然真信了。
高宗皇帝顺着姬后的目光看去,原本围堵在床边的太医院众人纷纷站开,让出一条道。一众跪地的臣下,唯有那人鹤立鸡群。
高宗皇帝久病卧床的缘故,身上口内一直萦绕着浊气,刚一醒来,人群围拢,浊气不散,脑子还昏昏沉沉的。
人群散开后,高宗皇帝迷迷瞪瞪的眼看向这位英姿勃发的女将军,恰好自白驰身后的小窗吹进来一阵清风。
高宗皇帝顿觉口鼻清新,人都跟着清爽了许多,暗叹果真如皇后所言,白将军有驱祟震邪之能,心里只剩感激:“爱卿真乃朕的福将啊!”
群臣散去,有人在廊下连“呸”三声,“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同僚上前,勒脖捂嘴,说:“慎言!慎言啊!”
有人垂头丧气道:“这可如何是好啊?一个女人已叫咱们焦头烂额,又来一个,还让不让人活了!”
“必须把她弄走!”
“对!撵回神谷关去!”
“谁去撵?”
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张鼎被簇拥在人群中,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突然开口道:“谢无忌呢?不是听说他来了?”
对呀,众人议论纷纷。
很快打听出来,原来自皇帝清醒后,他也没一直吃闭门羹,在外头站了足有一刻钟,自行回去了。
“对!去谢家!让谢无忌去撵!”
“当年白驰抛夫弃子,闹的人尽皆知,谢家成为笑柄,谢无忌更是没脸见人!若论这世上人,恐怕没人比他更恨白驰!”
有人忧虑道:“也不尽然吧,毕竟白驰还给谢家生了长孙。看在孩子面子上……”
“得了吧,小世子由大长公主一手抚养长大,谢家的骨血,只认谢家人,对亲娘能有什么感情?再说了,他又不缺娘……”这话有些暧.昧不清了,该懂得都懂。
众人嘿嘿笑着,直奔谢家而去。
可是在去谢府的路上,众人又犯了难。
谢无忌在二十三岁那年封了郡王后,就分府另住了。新宅邸同他爹娘的宅邸隔了好几条街,众人也不知今晚郡王歇在何处,一番商议,分成两拨,兴冲冲赶去。
***
“……张五郎那个短命鬼,娶了瑞雪不过两年,一次同友人外出打马球时不幸摔下马,折了脖子,就这么没声没响的去了。自那后张五郎的娘就有些疯疯癫癫,时常责骂瑞雪。瑞雪本想在张家为五郎守完孝再做打算,实在忍受不了婆母的责难,去她姑母那哭诉,后被大长公主接去了家。因为这事,谢张两家还闹了不愉快,至今心里都有膈应。”
“自那以后,瑞雪就一直久居大长公主府,同她一起抚养……小世子。”姬后假装不在意,偷瞄了眼白驰的反应,继续道:“瑞雪未出嫁前就一直常在她姑母那,后来嫁了人同她姑母走动的更频繁了,你也知道,小孩子嘛,自然是跟谁一起长大就同谁越亲厚。我听大长公主也提过,这孩子大概是打心里将瑞雪当成了亲娘……”姬后缓了缓,又道:“大家都在传,谢家一直在等瑞雪守孝期满就将她迎娶进门。这眼瞅着也就再过两个月吧……”
白驰听了半晌,一点有用信息都没,反给人一种勾勾连连不爽利的感觉,忍不住打断道:“皇后,我所求之道,不该有亲眷束缚。那个孩子在我舍下他的那一刻,便同我没任何干系了。他有父母疼爱有家族亲眷护佑,那是他的福气。”
姬后毕竟是姬后,不像寻常妇人,若是听了这番话,大概心里眼里只有后半段话,便是面上装作不在意,也总想将话题往旁人的私事上引,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她的眼中闪过震动,没有立时开口,安静了片刻,她说:“你已经找到你的道了?”
白驰笑:“皇后应该知道是什么。”
她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调调,仿佛她所求之事不过是寻常的一日三餐,吃饱喝足。
姬后眯了眯眼,身上的气势陡然暴涨,厉声喝斥:“白驰!你好大的胆子!”
白驰抬眸看她,二人身量相等,论气场谁也不输了谁。姬后从她的眼里看不见害怕。她是有些混不吝的反骨在身上的。
姬后不冷不热的笑了,“你哪里是想辅佐本宫登顶,怕是你想学那奸雄,以本宫当踏脚石,想谋朝篡位的分明是你!”
白驰并不因她说出这样石破天惊的话而惊讶,她眨了眨眼,似乎很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而后一歪头,说:“皇后,我记不住大周的律法条文。”
姬后:“?”
白驰:“我连朝堂政权完整的架构都不清楚。”
姬后:“……”
白驰:“我不会看人,不会知人善任。我没有心怀天下的宽大胸怀,我更不想被束缚,捆绑在一个位置上,日夜劳心劳力。”
白驰:“但是我知道,你热衷于此。”
姬后正色道:“可我从无谋反之心。”
白驰一摊手:“那真是可惜了。”丧丧的,对什么都失去兴趣的样子。
姬后:“告诉我,你的道是什么?”
白驰:“有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让我很难受,我想打破它。”
姬后沉默片刻,“就这样?”
宫人小心翼翼回话,“禀天后,通国公求见!”
姬后同白驰的对话到此为止,来日方长,姬后不急这一时半刻,可白驰给她的感觉太不安稳了,让她十分不放心。她说:“我嘱咐你一句,提防着点谢无忌,他想害你。”
白驰微挑了下眉,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大步离开。
此刻朗月当空,居然是个月圆之夜。
立政殿的台阶下站着一名英俊男子,体态风.流,一表人才。
可是当他听到脚步声,抬眼看过来时,定在白驰身上一动不动,眼中的粘腻感就让人颇不舒服了。
白驰同他错身而过。
他小声同来接应他的嬷嬷询问,“刚才那位可是名震八方的杀神将军?没想到长了这副好模样,好身段。”
嬷嬷知他德性,压低声音提点道:“国公爷,这位可要敬重着些,可不敢胡思乱想。”
通国公,散骑常侍,姬后外甥,名姬承欢。
按理,姬氏一脉在皇后的荫蔽下理应枝繁叶茂成为一大望族。可事实恰好相反,她家到了她爹这一脉已人口凋零,兄弟姐妹三人,弟弟尚未成年便夭折了。姐姐嫁了人,被封为许国夫人,二十多年前也没了,独独留下一子,姓越。
此子一直养在姬后之母孟氏膝下。幼弟早夭后,姬后就一直在忧虑其父通国公一爵的承袭问题。后来见母亲如此喜爱越承功,便听从了亲信的提议将他过继在弟弟名下,做一个过继儿子。
孟氏早有此意,大喜过望。
姬后便将越承功赐姓姬,袭爵通国公。还授予太子弘文馆学士,散骑常侍。
姬后的本意是希望娘家子侄能帮助自己在朝堂站稳脚跟,可这个侄子实在难堪大任,貌若美玉,实则一肚子烂草包。这些年,他胡作非为,骄奢淫逸,吃喝嫖赌,放浪形骸。
姬后早不堪忍受,但碍于母亲颜面,无法下手处置,只眼睁睁看着他无法无天。
自去年年底孟氏一病不起,驾鹤西去。
姬承功陡然警觉没了依仗,这才有了改变,也学着帮姬后跑腿,干些力所能及的事。
皇上虽然醒了,但姬后被软禁,已生戒心,她不可能再坐以待毙。这朝堂之上,后宫之中,有太多她不安心的地方,接下来,她不会心慈手软,有人想夺她手中的权,她倒要看看这些人有没有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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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刚蒙蒙亮,大长公主已梳洗完毕准备进宫。昨夜听说陛下醒来,她喜极而泣,本该立时去探望,可夜太深了,宫里已下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