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非所问,夏春天愣怔,徐泽看她这样的表情,心下了然,那样的过去,在李绝的眼里,或许连在夏春天说的勇气都没有,说骄傲,是李绝,说自卑,也是李绝。
“小绝原名李珏,”徐泽把目光投过来。
“双玉为珏,是为珍宝,听说是他母亲取的,后来他母亲去世那年,小绝背着李叔去把名字改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夏春天感觉手心里一团黏糊,然后就见徐泽轻飘飘笑,笑得讽刺,笑得咬牙切齿。
“因为有人说是他克死了他的母亲。”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从头顶扎根,一点点向下,将夏春天猛地钉在了原地,好痛啊,她想,李绝,原来你也是这么痛的吗,连同五脏六腑,好像马上都要被撕裂开来。
“荒唐至极。”她只能讲出这一句话。
徐泽把目光收回去,笑也收回去,眼睫低下再抬起,突变戾气。
“是啊,”他冷道,“偏偏他出生时,他母亲大出血差点没抢救过来这件事,也被小绝也知道,一桩桩,一件件的,好像都是在逼他承认这件莫须有的事实。”
“我那时候才明白,他给自己改的这个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绝路,绝望,他觉得自己是他母亲的绝路,他也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温娜娜说李绝这些年没有走出来,原来不是他没有走出来,而是他根本不愿意走出来,他把自己困在这样的认知里,用自己的方式自我折磨,只为了让自己一刻都不敢遗忘。
那日窗外的阳光明媚,照进病房一片亮堂堂,夏春天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出门前,徐泽和自己说的那句话。
他说夏春天,这世界上没有哪个选择,能让每个人都幸福,但我自私的希望,如果可以,请你帮小绝选择一条伤害最小的。
那之后夏春天便很久都没再见过徐泽,听医院的护士说他没两天就出了院,温娜娜偶尔打了问候电话过来,闲聊中,才知道他也去了国外度假。
初七,李正义提前回了国,听吴妈的意思,每年李绝都会在那边过完元宵才会回来,今年也不例外。
元宵前,京北又下了几场大雪,夏春天每天固定时间去医院陪杜梅,然后就是百无聊赖的闲余时间,或者与其说是闲余时间,还不如说是休养更准确。
随着手术时间的推近,夏春天很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每况愈下,流鼻血的次数变少了,但是食欲也相应的在降低,有时吃点东西就会反胃吐出来,李正义着急,只能叫家庭医生来家里打营养点滴。
但这并不是让夏春天最焦虑的事情,她真正惧怕的是吐血状况开始频发,有两次在医院,差点在杜梅面前没忍住,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在发生,夏春天只好找借口,减少了去医院的时间。
好在杜梅最近的心情肉眼可见的不错,所以也对此并无异议,只是依旧不忘想见李正义一面的想法。
她念念不忘这件事情,夏春天却一次都没有跟李正义提过,因为她清楚知道,李正义是不会来的,但她还是说好,自己记得的。
再到元宵节过完,李绝还没有回来,徐泽来家里找人,得知此事时的表情有点奇怪,夏春天站在小花园看他,问:
“怎么了?你怎么这个表情?”
徐泽没立刻接话,只是垂眼将手边的一朵蝴蝶兰伸手折断在掌心,那盆兰花品种很珍贵,夏春天看着,心里一沉,但又转念想,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多名贵的花也不稀奇。
她走着神,就听见徐泽没头没尾说了句:“没想到他真去了……”
他这句话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夏春天没听懂,下意识追问:“去哪里?”
徐泽眼皮抬起,面色冷清,最近他总时不时会露出这副表情,隐隐带着不耐烦,以前的亲和不着调,似乎像是另一个人,夏春天偶尔恍惚,夏天的那个暑假,三个人一起坐在小客厅里嘻嘻哈哈的日子,是否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已。
但他只是看了夏春天数秒,说:“算了,李绝回来你自己问他吧。”
说完转身,就在夏春天以为他要走的时候,他忽然又说:“不过我想,你应该也不会问吧?”
徐泽回过头,隔着馥郁层层的花,紧拧着眉:
“前短时间在国外,我有去找过他,每年他在国外过年的时候,我没事都会去找他,他问我有没有去过什么比较灵的寺庙,我当时有些惊讶。”
“他母亲去世后,他外婆开始信佛,这些年,虽然他和李叔关系不好,但是也不愿意和他外婆一起生活,因为李绝不信,他说他信命。”
“所以他那天问我,我特别不解,但是……”
他看过来,“夏春天,你要做手术了吧?”
有西风掠过,卷着这句话,带着浅薄的花和青草香,钻进夏春天的心里。
二月初,不算太冷,春天要来了。
徐泽不再开口,夏春天说不出话,蓦地明白。
他不信神佛,却为了自己去求神佛。
她眼泪又要流出来。
“我不知道他最后去的是西藏的大昭寺,还是川西的郎木寺,再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但是他一个人,回来要是身体有什么异样,你帮忙叫吴妈多注意些。”
说罢,脚尖转回去,走了两步又回头,“这个月21号小绝生日成人礼,你会来吗?那会儿你应该要住院了吧?”
夏春天沉默,顷刻,说来。
徐泽一顿,然后听夏春天又说:“我答应了李叔,会去的。”
刚缓和的表情在这句话后,变得更加难看。
徐泽眉骨压着,“夏春天,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绝情?”
他这样问,语气却是肯定,问完不等回答,回身走出了别墅。
李绝是在元宵后的第五天回到的李家,他比年前离开的时候更瘦削,眉眼有风吹过的痕迹,李正义不在家,饭桌上,夏春天看着他,不敢看太久,看两眼,便适时低下头。
等他上楼,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时,再敢重新大胆继续看。
晚上下楼,遇见吴妈提着小药箱下来,听见她跟自己絮叨,也不知道去哪里玩,能把自己的膝盖伤成那样。
夏春天当场僵住。
吴妈还在念叨,说是不小心摔的,摔得能摔得那么整齐,所有淤青全在膝盖骨上,叫医生也不让叫,抹个药还要避着你。
夏春天转头,吴妈正看着自己。
夏春天垂下眼睛,口是心非,自欺欺人,我也不知道。
吴妈听完,没说什么,只讲:“你们两不要闹矛盾才好。”
夏春天缄默。
第二天早上出门时,夏春天眼睛总忍不住盯着他的腿看,元宵后的第二天就高三下学期开学,她因为要做手术,已经提交了休学手续,所以早到晚到无所谓,但是李绝晚报到了几天。
“你有请过假吗?”
她看着李绝问,李绝偏头看着车窗外,嗯了声,作了回答。
“你的腿……”
“和你没关系。”
一段对话到此为止。
李绝又变回了以前的那只刺猬,为了保护自己的刺猬。
“你的生日我会去的。”
李绝的手指霍地蜷缩,但下秒就听见夏春天说:“李绝,谢谢你。”
他勃然大怒,“你别自作多情!”
他最痛恨夏春天说这句话,每一句这样的话背后,都代表着一个谎言,一个只对着自己的谎言。
车子正好到了新亚中学门口,李绝捏着夏春天细如朽木的手腕怒目切齿:
“以后少在我面前讲这句话!”
说完,甩开手,推门下车。
车门摔上的动作剧烈,发出“嘭—”的一声,夏春天坐在后座,被这声音震得心脏颤抖,紧闭双眼,然而等她再下车,却发现李绝压根没走,还站在车边,视线死死盯着校门口。
夏春天循着他的视线看。
连淮南一身黑色校服校裤,正等在那里。
第37章 第37章
在夏春天的记忆里, 鲜少见到李绝如此的情绪外露,以前就算和李正义吵架,也是漫不经心的, 而连淮南也是第一次这样表现强硬,明明在此之前, 只要李绝出现, 他就会退开一步。
夏春天倏地有种不好的感觉。
校门口车声时不时响起,夏春天看着连淮南走过来, 他要说话,下一秒自己的手腕就被李绝狠狠拽住, 带着往学校里走。
完全不给连淮南一丝说话的机会。
“李绝, ”连淮南却主动开口, 伸手拉住夏春天被拽住的那只胳膊。
“我有事找夏春天。”
他很少这样说话, 没了以往温和的笑脸, 语温也随之冷淡, 不问好不好, 行不行,不给你拒绝的余地。
夏春天夹在两人中间, 被校门口来来往往的学生悄悄打量, 她把手使劲挣了回来,叫了声李绝的名字。
李绝转头看她,夏春天不说话,他便笑, 明白了。
“所以,这是彻底想好了?”
他转过身, 不知何时已经成长开来的高大肩背,倾身压下来, 又在离还有几厘米的距离停住,空气似乎都被他凝固,逼仄得让人快要窒息。
李绝扯着嘴角笑,眼角却垂着。
他说:“夏春天,这次要是想好了,以后就别再跟着我。”
他对着夏春天重新伸出手。
“我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有早间铃在校内响起,夏春天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伸开的手,那只手一年前好像还没有如此的宽厚,拉着他去追公交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现在瞧着,原来早已经和记忆里不同了。
“抱歉。”
夏春天说,她只能这样说。
然后半晌,李绝收回手,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转身走了,没有任何声响。
夏春天连头都没敢抬,直到眼眶滚烫,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才敢把眼泪掉在地上。
“把他赶走,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连淮南声音淡漠,抬手把夏春天下巴上的泪水擦拭掉。
“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瞒着他,他以后说不定会恨你的,这样做,真的好吗?”
夏春天抹眼泪的手一顿,抬起脸看连淮南。
她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湿漉漉的,像潮湿的梅雨天,将连淮南好不容易烘干的心脏,再次变得低落不堪,明明一副随时会破碎的样子,却偏偏倔强,连淮南看着她沉默,良久,才说:
“我都知道了。”
夏春天看她,仍是一脸防备。
连淮南敛眼,好似轻声叹了一口气:“连清安是我父亲。”
一句话,好半天,夏春天终于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的意思是什么。
“哦,那还真是巧。”她笑着说,把脸上的眼泪彻底用手背擦干净,再仰起头,后退了半步。
连淮南皱眉,眼睛红成一片,“我不明白,你明知道这个手术……”
“大学霸,你应该知道量子纠缠的理论吧?”
夏春天打断他,她还是第一次用这种称呼叫连淮南,她想这一刻对方一定觉得自己像个疯子,但是那又有什么所谓,自己第一次见李正义的时候,还觉得李正义也是个疯子,可事到如今才理解,有些人,只是早一步看清命运而已。
果然连淮南眉间紧蹙,一语未发,夏春天扭头看向新亚中学的大门,气势磅礴的大门侧牑上,龙凤凤舞写着“已往不谏,来者可追”的八字校训。
夏春天笑:“反抗命运,本身就是命运的一部分,然而那又如何,所有早已明文标价的选择里,总有一条,是最佳的路径,而我势在必行。”
她冲连淮南颔首,“谢谢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如果可以,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
二零一八年三月二十一,春分。
这一天的日历上写:宜结婚,理发,栽种,成人礼。
夏春天已经入院,离手术日期还有正好一个星期的时间,但是这天的中午,她还是来了和自己医院,相距半个京北的杜梅的医院。
因为这天是李绝的生日,也是她的生日。
一大早杜梅就用夏春天新买给她的手机,联络过夏春天好几次,她好像特别紧张,特别急迫,夏春天笑她,又不是第一次给自己过生日,怎么今年这么隆重。
杜梅嗔她,今年不一样,十八岁了,要成年了,是大鸟该放手小鸟的时间了。
夏春天听不懂,哈哈大笑,哪有这样形容自己女儿的啊。
杜梅不好意思陪着笑,但该有的仪式还是一个没少,蛋糕,蜡烛,许愿,再等夏春天睁开眼,杜梅已经泪涟涟,夏春天帮她擦,说:
“妈妈,你哭什么?”
杜梅笑:“妈妈高兴,宝贝又平安长大了一岁。”
她侧身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到夏春天的手上,说:“礼物,我让你杨阿姨帮忙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