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绝的心脏,在这瞬间,猛地下坠,夏春天垂下眼睛,把交握的十指慢慢松开,将他手腕上的那串黑白手串摘了下来。
“这个不用再戴着了。”她把手串轻轻放进李绝的掌心。
“李绝,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
她抬起手指,“看见这条路没有?”
“往前走,别再回头。”
天光不知何时已经大亮,茫茫大雾早已完全消散,宽阔大道两旁,绿意盎然,无限生机。
李绝回头看,新亚中学的大门就在路的不远尽头。
李绝在这一刻倏然意识到什么,想说话,才发现自己压根出不了声,他像被定在了原地怎么都动不了,手心里夏春天的温度早已消失,有的只是黑白手串的冰冷。
他满目通红,想要女生留下来,他不想回去。
他不想醒。
但夏春天只是怜爱地笑:“李绝,我该走了。”
“对不起啊,又骗了你。”
这是李绝听到的最后一句,下一秒,他像被什么拉了一把,睁开眼睛,徐泽一脸焦急:“你终于醒了!”
“你怎么回事,睡这么沉,快收拾一下,预备铃响过了,要开考了,吓我一跳,刚刚怎么叫你都叫不醒……”
徐泽念叨着,见李绝坐着没有动作,只一动不动盯着桌子看,疑惑:“怎么了?”
他伸头过去,桌子上,黑白珠子七零八落。
李绝那串久戴不摘的手串,断了。
考试教室广播定时报点:2018年3月28日,下午两点整。
匀速响亮的机械女音,在偌大的教室,余声荡荡,李绝突然的莫名心慌想吐,大脑混淆一片,手却下意识地捡四分五散的珠子。
他不知道那手串本该有多少珠子,他只是盲目着捡,桌上捡完,推开椅子在地上捡,监考老师拿着试卷进了教室,走上讲台,他还半跪在地上,徐泽急得叫他。
两位监考老师一男一女,一人在黑板上写具体的相关事项,一人负责分发试卷。
“李绝同学,考试开始了。”她认出来这个闻名的全校第一,好心提醒。
“在座位坐好可以吗?别影响了其他同学。”
全班目光一下聚集,认识的,不认识的,李绝站在那里,手心握着找回来的珠子,在徐泽的声声的呼唤下,才终于坐回座位。
2018年3月27日,下午18点30分,医院。
提前交完卷,李绝直接打车来了这儿,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但他得心像被梦里那场看不清路的白雾,罩住一样,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呼吸。
从电梯出来,一路延伸,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的而味道,而那长长的走廊尽头,是夏春天的病房,李绝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遇见连淮南。
他一身便装,没穿校服,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远远看着,像没有生命的木偶。
连淮南像有感应,抬头准确无误地望过来,李绝掌心的黑白珠子,遽然攥得生疼。
走廊安静,只有窸窣的声音,连淮南似是有些惊讶看见李绝,愣怔了一晃眼,再低眼抬起,除了眼睛有些明显的红以外,没有任何异样。
“你来做什么?”他起身走过来,说话的语气依旧是老样子。
李绝视线往他身后紧闭的病房门看。
“她不想见你,你应该知道。”
“她还好……”
“她很好,”连淮南打断,“别做无谓的事情,李绝。”
“不识趣,只会让人讨厌。”
宛如脸上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李绝默默收下,一点没反驳。
“不过你过来,也正好省事了。”
连淮南忽然又说,他把东西从口袋掏出来,递到李绝面前。
“这个,她让我帮忙还给你。”
李绝一窒。
一串手串静静躺在连淮南的手心,十几颗完整无缺的黑白珠子完好相连。
那是夏春天的那串。
第40章 第40章
2018年3月30号, 周六,好不容易刚停没两天的雨,又开始讨人厌地下。
医院病房门口, 三人僵持。
“连淮南,你这是什么意思?”温娜娜看着眼前拦住自己的人, 高声质问。
“我和徐泽就是听说夏春天今天手术, 进去看一下她而已,你挡在这里干嘛?更何况你谁啊?李绝都没说什么呢?”
温娜娜一通输出, 气得出门新化的眉毛都微微吊起来,徐泽插兜站在一边, 想起临来前联系李绝也没联系上, 现在连淮南又像是宣示主权一样拦着他们不让进, 心里立刻就火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太清楚他们三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记得在自己的追问下, 李绝曾经说过一句话。
夏春天有自己喜欢的人, 是他自作多情。
那个喜欢的人是谁, 现在,不是显而易见吗, 可是, 明明是李绝先和夏春天相遇的啊。
于是他走出来,“连淮南,你算老几?”
“我们好歹也和夏春天是朋友,你现在拦在这里是几个意思?”
他不明白, 也实在想不通,他脑子不像李绝那样聪明, 也没有像李绝那样喜欢过谁,所以他更不能接受本来一切好好的, 连淮南突然就插进一脚的结局,他想替李绝出口气。
但是连淮南无动于衷,甚至脸上没了以往的笑,眼神看上去仿佛憔悴,还结着冰霜,却异常坚定。
他不动声,徐泽便更加气恼,阴郁压抑了许久的怒火,被激得一触燎原,再按捺不住,上前一步狠狠揪住连淮南的衣领。
“你不说话不吭声,怎么?是看不起我?”徐泽咄咄逼人。
连淮南被揪着衣领,神色淡淡,沉默如初,这个态度无疑是在徐泽的怒火上再添把柴,下一秒他就被推到墙壁上,后背撞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徐泽挥起拳头,温娜娜这才意识到徐泽是动真格的,赶忙上前把人拉住,孟台就是这时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他收到连淮南的消息时正好刚到医院楼下,虽然猜到徐泽他们会来,但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早,好在李绝不在,看来夏春天真的很了解他们。
“孟叔,我们过来想看看夏春天,但是他不让我们进去是怎么回事啊?”
温娜娜说完,转头又想起什么指着连淮南:“还有,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声音细,一激动这会儿音量没有控制得变大,立马就把护士招了过来,连淮南依旧没有言语,只整理好被徐泽弄乱的衣领,然后轻声走了。
“他搞什么啊?感觉最近大家都变得好奇怪……”
温娜娜转头跟徐泽不加掩饰抱怨:“听说前两天的一模考试他也缺考了……”
有什么东西在徐泽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抓住,温娜娜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口要推开门,被孟台一把拦住。
“很抱歉温小姐,在让您和徐泽少爷进到这个病房前,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不管接下来我说什么,你们是否都能够帮夏小姐保守秘密?”
这话听着诡异,像陷阱,但更像潘多拉的魔盒,你预感到不妙,可还是好奇,徐泽感觉有什么东西要跳出脑海。
温娜娜比他先点头,孟台便把目光看向徐泽,徐泽沉默,空气停滞,温娜娜等不及,不理解,催促他答应,半晌,徐泽终于也点头,说我可以。
孟台盯着面前地两人,片刻,站在门边抬手,下秒紧闭的病房门“咔哒”悄然打开,然而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点也不像住着人的样子,更别说夏春天。
徐泽和温娜娜相视一眼,还未开口,孟台把手里拿着的资料袋递了过来。
后来过了很多年,两个人飞过天南海北,见过无数人,经历无数事,乃至各自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再忆起此事,仍然不知今日自己所做下的决定是否正确,不过那时的他们,也没人再愿提起。
*
2018年3月30号,周六,下午三点。
徐泽开着车一路西行,最西边,是京北市最大最好的墓园,层层叠延的石阶,在春季的到来,而变得郁郁葱葱,因雨水的冲刷,绿叶崭新。
让人厌烦的雨水,不再像早上那般急切,现在只是淅沥,徐泽撑着伞一圈圈往上走,阶梯尽头,李绝坐在那里。
见徐泽来,站在一旁帮李绝撑伞挡雨的李家司机微微颔首。
“让我好找,今天也不是祭奠阿姨的日子,你怎么来这儿了?”
李绝坐着,没抬头,脚尖前一堆熄灭的黑色灰烬。
“我来看看我妈,难道还要挑日子选时间吗?”
徐泽敛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绝站起身,整洁的牛仔裤脚早已被雨湿透,晕成不同的颜色,徐泽张张嘴,又合上,不知如何再继续话题,李绝倒比他随意,只淡淡道:
“她手术怎么样?”
徐泽猛地心脏停跳一拍,喉间滚滚,再开口:“很成功。”
嗓音蓦地沙砾,伞沿遮住眼。
李绝点点头,“那就好。”
说罢转身往山下走,被徐泽突兀叫住,他站在台阶上,自下向上回头,被伞遮挡着的徐泽只能看见嘴唇张合。
“提前祝我们毕业快乐,夏春天说……”
李绝表情不变:“我知道,她早说过了。”
徐泽便不再讲话了,李绝等了一会儿,问:“还有别的事吗?”
徐泽依旧看不见脸,说:“没有了。”
之于我们,仅此而已,就再也没有了,仿佛风里的沙,手扬起的那一瞬间,注定早晚是要彻底消失的,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鞋底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接迭响起,渐行渐远,徐泽终于抬眼往山下看,李绝已经走到了半山腰,慢慢的,在雨里化成一个模糊的点。
在那之后,时间的指针好像被拨快,四月一晃而过,北方五月的骄阳早就高高挂起,高三的教室黑板上,高考倒计时只剩下不到一个月。
李绝还是整天和徐泽混在一起,曾短暂出现的三人行,重新复原归位,再次变回两个人,好事的体委追问,夏春天怎么这学期没有出现,李绝也很淡定地说,她生病了,在休养。
偶尔在学校里,也会碰见连淮南,自那日在医院以后,徐泽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同样的,所有因李绝而起的敌意,也因孟台所说的话彻底消失。
李绝还是老样子,看见连淮南像不认识,倒是连淮南的目光时常会在他身上停留。
“他状态没事吗?”
某日午后,他约了徐泽见面,问话的时候,敲了烟出来点,白色烟圈下的脸,倦淡慵懒,完全和往日迥异。
徐泽从没见过这样的连淮南,有些讶异,又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最后话在嘴边,辗转成一句应该没事。
“他们两以前三天一冷战,两天一小吵的,李绝状态比这坏多了……”
他轻笑一声,以前的那些日子才过多久,再回忆起,竟然都有点记不清了。
“不过我没想到你会为了问这个,特地把我叫出来……”
连淮南靠在墙上,把烟头扔脚下踩灭,抬手又把鼻梁上是眼镜摘下擦了两下。
“我只是觉得……”觉得有点奇怪,太平静了,像一滩风吹都不起涟漪的死水。
他突然沉默,徐泽侧头瞧他,“觉得什么?”
“算了,没什么,你觉得没事就行。”连淮南把眼镜重新戴上。
“之后的事就交给你和温娜娜了,我大学不会出国,毕业后也会留在国内,你记得不要说漏嘴。”
“为什么?”徐泽一惊,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连淮南伸手推了推眼镜,起身走,“不为什么。”
“只是觉得大家都走了,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太孤单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徐泽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心中反而钝痛万分。
“连淮南,我们这样做,真的对吗?万一以后小绝知道了……”
“那是你们的事。”连淮南打断,他转过身,背着光。
“我只是在帮夏春天,实现她的心愿而已。”
再到五月底,夏热蝉鸣,春天过去了,夏天真正来临。
徐泽和温娜娜每周都会去医院走个过场,回来的时候,再顺便去趟李家别墅,假装不经意地传递些夏春天身体健康,恢复很好的假讯息。
今天来的时候正好李正义不在家,吴妈问李绝要不要留徐泽和温娜娜一起吃午饭,她好让新来的阿姨多准备些,李绝当时拉着琴,说随便。
“他们想留就留。”
话语间拉琴的手不带停留,吴妈说好,悄悄退出了房间,经过夏春天以前的房间时,不经意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虽然看上去一派平和,但是她就是觉得完全不同了,突然被李正义带回来的夏春天,在这个家里,又突然不再出现。
私下孟秘书一面和他们说夏春天在医院休养,一面又不准大家在家里再提及这个名字,时间一久,日子一过,有时候,望着那扇早已空荡荡的房间门,连吴妈自己都恍惚,夏春天这个人是否真的曾经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