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六月,徐泽从加州飞了十个多小时到伦敦,见到李绝的那瞬间,他差点没把人认出来,他太瘦了,整个人薄成一片,暗淡苍白。
他身旁的周嘉茉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但好歹有些笑容,和李绝相比,多少有些生命劲在身上,两个人站在关口接他,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狗,徐泽一走出来就看见他两,慌乱间鼻头一酸。
接风的饭是李绝主厨,周嘉茉和徐泽搭下手做的,搞的火锅。周嘉茉现在搬来和李绝合住,小公寓里就只有他们三人,这会儿忙完安静坐下来,忽然有些出乎意料的冷场。
以前这种场合哪会出现这种情况,徐泽学着老样子活跃气氛,周嘉茉在后面接话捧他的场,李绝话依旧少,只偶尔接两句,虽然表现兴致缺缺,一顿饭吃得也算开心。
徐泽最后只在伦敦待了不到一周,他忙,不再像高中那会儿吊儿郎当,开始明白了以后要接手家业的意义,李绝没留他,和周嘉茉一起送他到机场,走前,周嘉茉和他要联系方式,还被他假模假样刁难了一番。
他知道周嘉茉是有话想说,两人心知肚明得演戏,果然刚到关内,周嘉茉就发了消息过来。
——徐泽哥,以后如果有时间请多来看看我哥,可以吗?
徐泽盯着这条消息许久,难以想象这是那个总和自己蹬鼻子上脸的跋扈大小姐说的话,周嘉茉变了,他在这次见到她时就看出来了,但她叫自己徐泽哥,徐泽才后知后觉以前总骄纵的小女孩,是真的长大了。
他回她好,那是自然,却没明白周嘉茉深意,冬天的时候,他接到周嘉茉的电话,女生哆嗦着声音在听筒那头哭,李绝在家自杀了。
第42章 第42章
准确点说是自杀未遂, 周嘉茉哭得太凶,一通话讲得断断续续,被吓到当场僵住的徐泽, 这才心脏慢慢回血,回过神一边安慰周嘉茉, 一边手忙脚乱订连夜飞伦敦的机票。
十个小时的航程, 等到了医院,李绝正好洗完胃刚醒, 慌乱过后,再见到人, 徐泽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恼怒, 不顾病房的其他人, 上去捞起床上的人就挥了一拳。
那一拳他控制了力度, 不重, 但也不轻, 周嘉茉吓得抱住徐泽让他冷静, 跟他道歉是自己弄错了。
徐泽扭脸看她,脸上怒气未消:“什么意思?”
周嘉茉眼泪干燥在脸上, 不说话, 眼睛默默无声瞥向李绝。
“安眠药过量而已,”李绝扯住嘴角笑笑,“她在你面前乱讲话了吧?”
他的脸颊因为那一拳已经开始出现痕迹,表情却一副无所谓, 徐泽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而已?李绝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身体吗?你知不知道周嘉茉被你吓成什么样了?你知不知道……”
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床上的李绝目光决决看着自己, 徐泽咬咬牙,却只能狠狠把那三个字拼命咽下去, 再张嘴:“为什么?”
“为什么会安眠药过量?李绝你最好能说服我。”
他腮帮用力,脸色铁青,前所未见的发火,李绝终于敛了笑:“失眠,以前的剂量没用,就多吃了几颗。”
徐泽听他说以前,下意识去看周嘉茉,被周嘉茉避开,刚还燃烧的怒火倏地偃旗息鼓,病房重归安静,接到投诉的护士这时姗姗来迟,说着英文把他赶了出来。
机场的那条消息,周嘉茉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发给自己的,徐泽才明白。
病房外,走廊的窗口还残留堆积着厚厚的白雪,往上看,伦敦的天空,被高楼划分的只有狭长一块,灰蒙蒙的,如同京北的冬天一样。
徐泽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拿出来,送到嘴边,转身扫见长椅上的女生,又放下。
没人先开口,此时此刻,徐泽不知道自己应该先问些什么,周嘉茉的长发不知何时剪掉了,现在是利落的齐耳,垂在下巴处。
她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尖尖的下巴掩着,眼底是掩盖不住的疲惫乌青,徐泽看她半晌,才问:“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周嘉茉垂着眼沉默。
空气又停滞,外面冬风凛冽,拉长着声音呼啸,吵得徐泽心烦意乱,他捏捏手里的烟盒,又问:“今天这事李叔知道吗?”
周嘉茉摇摇头。
“那先别说,你哥……”
你哥应该也不想让家里知道,徐泽本来想这样说,但薅了把头发,最后还是把话截住没继续往下讲,只说:“我去抽根烟,等会儿再过来。”
他明显烦躁,转身迈步走,周嘉茉突然出声叫住他:“徐泽哥。”
她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夏春天去哪里了?”
徐泽神色一凛:“你问这个干嘛?”
周嘉茉站起来:“没什么,只是我之前无意间提过一次……“
她目光灼灼:“我哥当时的表情和你现在一样。”
“他来伦敦这两年,我基本没见他笑过,他从来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不开心,每一天都不开心,所以我想知道,当年我走了以后,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周嘉茉睫毛颤颤,停顿两秒。
“外公外婆刚去世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不敢闭眼,我看着我哥一天比一天消瘦,却什么都不敢提,不敢问……”
她声音逐渐哽咽。
“徐泽哥,你不知道我当时看见桌上的安眠药,却怎么也叫不醒我哥的时候有多害怕,我慌乱无措,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我最后是怎么来到医院的……”
周嘉茉捂脸抽泣:“我已经没有了外公外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我想看见他像以前一样笑,我想让他开心起来,徐泽哥,你帮帮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好不好?”
她哭得泪眼模糊,满手沾的都是眼泪,徐泽瞧着,千言万语在心头,可是没有办法了,这条路如果错,也只能往前走,早就不能回头了。
所以他只能说:“忘掉夏春天,也帮你哥忘掉这个名字,以后,永远,都别再提着三个字。
徐泽帮周嘉茉把眼泪擦掉,“这是我们能做的,唯一办法。”
后来没几日,李绝办了出院,疫情没结束,医院毕竟不安全,徐泽假都没请,是属于直接逃的课,李绝撵他走,怕影响学分。
走前,徐泽洋洋洒洒交代一大堆,最后还特地找借口把周嘉茉支走了。
小的时候他爷爷奶奶还在,在家里总听他们念,人活着得有一个盼头,这个盼头可以大,也可以小,但必须要有,不然空落落的一身无牵无挂,人就容易走歪路。
徐泽现在觉得这话无比正确,他站在李绝床边,看李绝低着头收拾房间,琢磨着话要怎么讲,李绝背对着他,难得轻声笑了。
“你不会临走前,还想再揍我一拳吧?”
这话多少听着有点记仇那味儿,徐泽一愣,受宠若惊,上次李绝用这种口吻和自己说话,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他心情忽地舒畅,一扫刚来时的阴霾,于是放松语气道:
“我哪敢啊?这要让周嘉茉知道了,还不把我给吃了……”
徐泽开着玩笑,李绝莞尔:“所以现在故意把她支开,是要和我说什么?”
还是那么敏锐,一针见血,徐泽大剌剌找了个地儿坐下,沉吟片刻,说:“小绝,我希望你能快乐点。”
李绝擦大提琴的手一顿,听见徐泽又说:“像上次那种事,以后别再发生了,你不知道你快把周嘉茉吓死了,她当时给我打电话,整个人话都说不利索。”
李绝唇线压紧,说嗯:“抱歉,你也是,让你那么老远跑过来。”
徐泽摆摆手:“不用,都是兄弟,说这话就见外了,不过周嘉茉真就只有你一个哥哥了,不管如何,你也得想想她是不是?”
这话后,房间陷入一片安静,良久,李绝终于出声,说好。
他这个人,从小到大,即使脾气坏,但是讲话从来算话,他说好,也确实做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徐泽每次问起李绝的状态,周嘉茉的回答都比以前好很多。
这年年末,大家都没回国,新年的时候,周嘉茉约了徐泽和远在澳大利亚的温娜娜,一起到温哥华过年,外公外婆的房子还在,每逢放长假,她和李绝都会回来。
在Richmond逛完,回蒸汽钟镇的路上,几个人听见天主教堂的新年钟声,温娜娜心血来潮拉着众人溜了进去,神父正左手托着《圣经》祷告,外面钟声荡荡,所有人都在新年到来的这一刻,感受着神圣的洗礼。
周嘉茉偷偷给温娜娜附耳,我外婆信佛,温娜娜小声,那怎么了,周嘉茉说,我也信,但听说信佛不能进教堂,温娜娜不解,为什么,周嘉茉凑近,相克,会发生不好的事,温娜娜表情一僵,说啊,那怎么办,周嘉茉就狡黠地笑,逗你的,你还真信。
徐泽在一旁偷偷搭腔,二十一世纪的好青年,也就你好骗。
温娜娜恼羞成怒瞪他,两人悄悄打闹,周嘉茉转头想找李绝调侃,却见一像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人,正眼神定定看向神父。
新年已过,神父祷告已完成,在讲圣经十诫之一,出自埃及记第二十章第13节的:不可杀人,违背者,下地狱,自杀者,杀了自己,同理皆得。神父一脸虔诚,右手在胸前比划十字,天主能够运用唯有他知道的方法,为自我了结生命者安排忏悔得救的机会,教会为他们祈祷。
徐泽还在和温娜娜拌嘴,李绝笑了一下,带着众人走出了教堂。
在那之后的两年,一切风平浪静,到毕业的最后一年,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此时曾席卷全球的疫情,将近尾声,大家都忙着回国事宜。
温娜娜接受家里安排,与父母要求的指定对象相亲,如果不出意外,回国会先订婚,徐泽提到这件事时,一脸的难以置信,说怀疑自己耳朵,温大小姐竟然没有反抗。
温娜娜在视频那头嗤之以鼻,爱情算个什么东西,大不了婚后各玩各的,反正老娘只想搞钱。
她在国外这几年,纯情浪漫过,也风花雪月过,对她衷心的,她爱不了,她爱的,给她戴绿帽,纠纠缠缠,分手和好,白天送花,晚上买醉,爱情观最后扭曲得不成样子,徐泽听完她一番宣言,已经见怪不怪。
她有意无意,打听李绝,周嘉茉捧她的场,我哥眼光高,追她的女孩从这里排到圣保罗,他硬是一个看不上,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说完,视频蓦地冷场。
谁都没想到,那个名字,时隔多年,还是在这瞬间,成为了心照不宣的答案。
大家都说遗忘,又所有人第一时间想起,三个人同时看向李绝的镜头,好在李绝低头写着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徐泽打着圆场转向下个话题,直到聊天末尾,李绝才抬头。
他说周嘉茉学业还没结束,他不放心,所以暂时不会回国,等她毕业,再做打算。
周嘉茉惊讶,李叔叔知道吗?
李绝从桌边起身,离开了镜头,只听见声音:知道,他很赞同。
温娜娜和徐泽不约而同对视,然后打趣,那我的婚礼,大少爷你可要记得回来送份子钱哈。
李绝说好。
但这次他说好,却食了言,第二年夏天,温娜娜婚礼,赶上周嘉茉突然大病,医院检查结果出来,那年疫情留下的后遗症,不常见,也不罕见,已经有过相似病例,所幸没有危及到生命,只是以后身体底子会变差,需要好好注意调理。
电话里,温娜娜表示理解,从医院走出来时,外面在下雨,伦敦一年四季都多雨,李绝已经习惯,他把衬衫的袖子往下拉,走进蒙蒙细雨里,沿着街角去了另家医院。
一周后,周嘉茉出院,而后的半年里,她一直断断续续生病,李绝一边读研,一边照顾她,她的病总是时不时复发,导致这一年的新年,两人又没能回去。
李正义在李绝出国的这五六年,除了第一年,后面的联系,在一九年以后,突然减少,只偶尔打个越洋电话过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总事无巨细过问,李绝计划了一下,决定等自己和周嘉茉毕业后,就带她回国,毕竟自己不会永远在她身边。
2025年7月,周嘉茉本科毕业。
2026年1月,李绝研究生毕业。